一人一个天堂-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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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地给我打针、喂药,清洗伤口,甚至给我洗脚、洗脸,他还保证以后一定要想办法给我植眉,让我重新变得像以前那么漂亮。
我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拿着钥匙?”他开始不说,后来才承认:“怕人害你!”我不理解,问:“谁会害我?”他说:“不知道。”
他的态度让我更明白我是多余的。时间越长就越多余。这个家里,肯定没有我的位置。我躲十天八天可以,躲一年两年可以,总不能躲一辈子吧!某一瞬间我就有特别强烈的愿望,快去自首,快快离开这儿,让杜仲好好给蝴蝶做丈夫,给五个孩子当爸爸。但是,我惟一不能不在乎的,就是麻风病,我一定要治好麻风病!因为,我已经看到希望了,吃药打针几天后,我的病情就大大减轻了,大部分伤口都愈合了,身上基本上没有难闻的味道了,手和脚也灵便多了。杜仲说,我的病已经10年了,病得不算重,也不算轻,可能需要半年才能治好,甚至有可能必须住院治疗。“到底能不能看好?”我问杜仲,杜仲说:“百分之百能看好,就看时间长短。”百分之百能看好,我就放心了,我就等。我实在太想把麻风病看好了,太想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了。杜仲还说:“等病好了,我再想办法给你植上眉,你就和原来一样漂亮了。”我不相信,他说:“我有信心。”
杜仲、蝴蝶,还有我们的五个孩子,成名人了,每天都有人来看他们,亲戚、朋友、同学、同事,甚至不认识的人,一波一波地来,夸完蝴蝶和五个孩子,再听杜仲讲,他是怎么从大火里死里逃生的?怎么在大山里遇上蝴蝶一家的?怎么和野猪呀金钱豹呀相安无事地生活了整10年?怎么生下五个孩子?杜仲面情软,人家问,他就讲,把嗓子都讲哑了。有时候,蝴蝶能帮他讲一讲,到后来蝴蝶的嗓子也有点哑了。大雪小雪他们有时也讲。嗓子哑了倒还是次要的,问题是几个人各讲各讲的,到头来会漏洞百出,让我好担心。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杜仲蝴蝶他们哪怕说乱了,就是说反了,都不要紧。大家笑一笑就完了。比如,孩子们有时候把蝴蝶叫妈妈,有时候又不小心叫成了“二妈”(在蝴蝶谷,我是五个孩子的大妈,蝴蝶是五个孩子的二妈),这也不要紧,别人如果问,吞吞吐吐一番就过去了。好像在深山野林里待了10年的一家人,就应该这样颠三倒四,驴头不对马嘴。
天天有人来,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杜仲抽不出空管我,也就没人管我,我吃不上喝不上,还不能咳嗽,不能放屁。想一想,这么活着,真不是滋味。我这个样,算活着吗?我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有个瞬间我真看不起自己,我真想把自己吊死。不过,我吊死了,杜仲他们处理起来,会很麻烦的。我的孩子也会看见的,他们看见了,就一辈子也忘不了。想来想去,还是得忍着,还是等看好病再说吧!晚上杜仲来陪我,累得连眼睛都不愿睁,我说
:“明天把院门锁了。”杜仲躺在我怀里,像只虫子一样,不声不响。我又说:“明天把院门锁了。”他睁了睁眼,笑一笑,说:“别担心,累不死。”我说:“你不死,我死!”他眼皮软软地抬了一下,说:“别担心,过几天就好了!”又过了能说半句话的工夫,他就睡着了。我抱着他,两滴眼泪滴在他脸上,有一滴落在他嘴角了,他歪着嘴舔了舔。什么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心实意地爱着杜仲?不爱不行?就是在这个瞬间。在蝴蝶谷的那10年里,他常常问我:“你爱不爱我?”每次我都回答:“我爱你!”但是,我知道我心里是含糊的。我是不是爱他?我真的没有把握。我只觉得他有恩于我,我需要报答他。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在18岁的时候就嫁给他。但是,我终究说不上我是不是爱他。现在,这一刻,我终于相信了。明明白白的,我爱他,我这辈子没有白活,我爱着他,我深深地爱着他!我低下头,一遍一遍亲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说:“我爱你我爱你!”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手指(1)
每天在家里,像动物园的动物一样,等着让人看,实在难受。可是,想出去躲一躲,又没处可去。这天,我就骑车子回了趟老家杜家庄。骑着车子,离开煤烟味很重的县城,闻到满田野的清新气息,才舒服了。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回老家。我跟着父亲回杜家庄,总是在清明前后,从村子背后的河湾里绕过去,再从南山的一侧偷偷摸摸地上山。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所以我对老家杜家庄的感情,实在很复杂。
一路上到处都是一派人畜同欢的景象,一草一木都面带笑意。我途经的一个村子里,正在迎亲。花花绿绿,人山人海。我忍不住停下来,想把迎亲的一幕看完再走。新娘子骑在驴身上,头上顶着红头巾,好像正在等新郎官来,把她抱下来。新郎官不知怎么了,迟迟不见来。迎亲的和送亲的,迎面站着,表情都有点僵硬,显然在奇怪新郎官动作怎么这么慢?这时新郎官来了,半跑着来了,新郎官向送亲的一堆人草草作了揖,然后走向新娘子。新郎官正准备把新娘子从驴身上抱下来时,我断然别过脸去,像逃跑似地走开了。我明白自己怎么了,几天前我就发现,这次回来后我身上有一个奇怪的变化,好像不习惯看见,甚至是憎厌看见别人的欢乐,四世同堂和和美美的样子,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样子,年轻媳妇喂孩子的样子,幼儿园的孩子奶声奶气的歌声,戏园子里的钹鼓声,甚至包括白云出岫、倦鸟归巢,还包括牛哞马嘶、乳燕呢喃……终归是一切形式的欢乐,一切的诗情画意,我都受不了,有时甚至会憎恨,甚至会仇视。当我和小天鹅挤在最里面的屋里,听见母亲、蝴蝶和孩子们在一墙之隔的外屋打打闹闹、有说有笑时,我心里竟也会生出无名的怒火。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除了忧伤、痛苦、孤独、疾病、死亡这些东西,欢乐、团聚、幸福、健康,包括活着,都难说是真实的,更难说是长久可靠的。
到了杜家庄,我照旧从河湾里绕了个大圈子,直接去了河湾边的堂叔家。等了大半天才等来堂叔。因为那场家族仇杀堂叔和父亲来往很少。父亲说,事情出了之后他的叔伯们全都躲得远远的,连善后事宜都不敢插手。堂叔的长相和说话的味道都接近父亲,父亲死了,堂叔这张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有用了。我可以借着这张脸准确地回想起父亲。我说我是随便来转转的,堂叔半信半疑。我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我想让堂叔带我去看看“三里坡”。我从来没去过三里坡。到了三里坡,我们就不能不谈那场家族仇杀了。
堂叔说,我们和“对方”家其实刚刚才出了五服。说起来,还是一家人。两家的仇视,最早是由鸡毛蒜皮引起的。从村子里一进河湾的地方有我家的一块菜地,里面种着一些菜。某一次,对方家的驴啃了我家菜地里的萝卜,我奶奶就在对方家门口指名道姓地骂,对方不承认,我奶奶又没逮住驴,两边就你一句我一句乱骂一气。骂到后来,我奶奶让人家推了一把,就“倒下不起来了”。我奶奶“得理不饶人”,一直骂到半夜。人家关着门,不吭声,她还在骂。这样的事情在农村随处都有,不足为奇。一般是,两家的女人骂了个底朝天,而男人见了面还是嘻嘻哈哈的。不过,这两家的男人有些特别,我伯父是县保安团的副团长,对方家弟兄五个,四个在外面干着打家劫舍的营生,当然,也有可能是劫富济贫,都有一个“劫”字,差别却大了。一次,对方家的老二在固原抢人时被抓了,关在牢中,有掉头的可能,对方就设法递出条子请伯父出面说情,由于奶奶的阻拦,伯父“佯装不知,坐视不管”(堂叔的话),于是老二终究被枪毙。随后对方开始报复。
一次爷爷突然失踪,经打听,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绑架,伯父用几十两银子把爷爷赎了回来。事后判断,是对方家指使人干的。但也有很多人证明和对方无关,爷爷的失踪,其实是单纯意义上的绑票。当时是“乱世”,“匪患”遍及全国,到处都有地方武装和“劫匪”,有钱人家,被敲诈勒索的事情时有发生。可是,奶奶只相信是对方家干的。再后来,对方家老三在韬河境内犯事,身为副团长的伯父迫于奶奶的压力,下令杀了老三。还把尸体的手和脚分别捆起来,中间插了根长长的棍子,像羊一样从村中央抬了上来,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一齐从脑门上冒出来,再从头发梢子上滑下去,弯弯曲曲,滴了一路。翻过年,即“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伯父死于三里坡。同一天,爷爷死于河湾。第二年,奶奶死于家中。
“你见过我伯父吗?”我问堂叔。
“怎么没见过?”堂叔答。
“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他从小就顽皮,15岁和人打架,就叫人家剁掉一根指头。”
“左手还是右手?”
“好像是,右手。”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手指(2)
我问杜仲:“这个故事,你听了什么感觉?”
杜仲说:“我后悔,我不应该知道。”
我问:“为什么?”
他答:“听完之后,我再也不想回杜家庄了。”
我问:“和杜家庄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们讲那个故事的口气,我受不了。”
我问:“你觉得,他们有偏向?”
他说:“不,偏向任何一方,都让人讨厌。”
我问:“他们怎么说,你才满意?”
他答:“怎么说我都不满意!”
我转移了话题:“你父亲为什么到最后才说出真相?”
他厌烦我的追问,但还是开口了:“我父亲其实一直都很矛盾,说还是不说?怎么说?都很矛盾,为了激励我们有出息,他必须说。照实说,又担心没激励的效果。为什么临死的时候才说出真相?是因为,他实在担心我们心里有疙瘩,真去报仇。其实他心里一直是明白的,他就担心一样东西,不是别的,就是死。”
我问:“你现在对他多了些理解?”
他说:“不,还不是这样。”
我问:“是什么?”
他闷坐了好一会儿,说:“其实,就两个字,讨厌!”
我问:“讨厌什么?”
他答:“我自己也有孩子了,可是,我不知道以后拿什么激励我的孩子?这些老故事我打死也不会讲给他们的,可我还能讲什么呢?”
我说:“你可以把真相告诉他们呀!”
他说:“真相?什么是真相?”
我说:“你堂叔讲的,你还是不相信吗?”
他说:“信与不信没有区别!”
我问:“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
《一人一个天堂》第六章归来英雄
想不到,县广播站把我的事情播出来了,连着播了三次,大意是:杜仲当年报名去麻风院,是了不起的举动,再从大火中死里逃生,在深山老林里像野人一样待了10年,如今回来,一时难融入社会,应该受到社会的关爱,而不应该冷眼视之。关于我的病,说得很细,什么“怕听密集的脚步声”,什么“怕闻煤烟味”,什么“神经脆弱”、“怪病缠身”,诸如此类,能把人羞死!总之,正像干爸所说的,我不小心成半个英雄了,一个被“文革”和“四人帮”损坏成“半人半鬼”的英雄。“半人半鬼”是我从广播的语气里听出来的。其实就差明着说出来了。从此我更加不敢出门了,更怕见人了。
全县城的人都认识我了,见了我都免不了要朝我底下扫一眼。由于我的存在,全县城的人都染上了窥阴癖。全县城的人都在窥视我的生殖器。有些人知道掩饰,不经意地看一眼就行了,有些人,比如一个傻子,竟然歪着头,明确向我表示他在“偷看”什么,嘴里还嘿嘿嘿的,还做出一种捉着东西撒尿的手势。连一个傻瓜都敢这样,说明我活到什么份上了。我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换脑筋想了想,让我当个傻子,也比夹不住尿好。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还得顺应民意,装成被损坏的样子,走路有气无力的,脸上随时挂着病歪歪的表情。我发现,很多成年人见了我,对我确实有些敬意,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甚至点头哈腰。也有人见了我就躲,就好像我是个怪物,近不得,疏不得,还不如早早躲开了事。一次和一个小学的同桌碰了个满怀,同桌就像撞见鬼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