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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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天鹅一致同意,还是主动出去!诚心诚意地出去,向党和政府低头认罪,我和小天鹅肯定躲不过一死,但是,我们愿意死,我们死十遍八遍不要紧,把蝴蝶和五个孩子送出去就算成功,孩子们是清白的,蝴蝶是清白的,孩子们可以跟着蝴蝶生活,蝴蝶还可以再找一个男人。于是,我们这才把所有的实话都告诉了蝴蝶。蝴蝶的态度却出乎我们的预料,她坚决“不出去”,就和当初她妈妈不愿出去一样。她说:“我不怕金钱豹,来一只,我杀一只。”小雪偎在蝴蝶怀里,学着蝴蝶的口气,说:“我也不出去。”我凶狠地把小雪拉过来,喝问:“你不怕豹子吗?”小雪吓得身子发抖,答:“我怕,怕!”我又用同样凶狠的口气问另外几个孩子:“你们怕不怕豹子?”他们都答:“怕!”我发现我的内心突然变得可怕极了,我心里不光是恶狠狠的了,我心里突然杀气腾腾!我想杀人!我想杀掉眼前的每一个人!我要杀掉他们,不是因为他们跟我有仇,正是因为他们是我至爱的爱人和亲生骨肉。在我心里,爱和恨毫无区别,爱就是恨,恨就是爱,爱有多深,恨有多深。我要亲手杀了他们,五个孩子,小天鹅,蝴蝶,最后是我自己!通通杀了,一个不剩!于是我跳起来,去厨房里取来菜刀,把雪青色的刀口对着每一个人,说:“不出去可以!咱们全家一起死吧!谁先死?快说!”我听见我的声音好生奇怪,我好像在书里,在《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这样的书里。我在看书,我又在书里,看书的我和书里的我都是一丝不苟,都是难以自禁,看书的我对书里的我充满担忧,担心他真要把自己的爱人和亲生骨肉一个一个剁掉,整部书里他都是软弱的,连一只蚊子都不敢打,装成一个活菩萨,现在他终于沉不住气,要成为恶棍了。我无法制止他,因为,我是看书的人。我也想看到血腥的场面,我听见我对他说:老兄,快动手吧!我的话音未落,蝴蝶已经跪下了,说:“大哥,别生气了,我听你的!”孩子们也都跪下了,只有一个人坐着不动,只有小天鹅坐着不动,死死地盯着我。
《一人一个天堂》第五章生育秧歌(1)
我打算一个人先出去探探虚实,我骑着老态龙钟的小公马离开蝴蝶谷。我没去大湾麻风院那边,我的目标是韬河县城。但是,刚刚出了原始森林,我就胆怯了。森林外面,天和地一样开阔,阳光明媚,风起云涌,我看了一眼,竟有些头昏眼花,就像一片树叶飘落在海面上一样。小公马也有些不适应,缩着身子,裹足不前。这时我想起不远处有个山寨名叫黄家寨,我调查麻风病的时候,曾经去过。我决定先去黄家寨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肯定是认不出来的。离寨子还有两三里路的时候,我就听见寨子里敲锣打鼓,碧蓝的天空一弹一弹,小公马耳朵扎得很高,打着很响的喷鼻。我肯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我心里有些不安,但是,我要出去,向党和政府低头认罪的决心没变。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把小公马拴在林子里,故意把脸糊脏,拄了根棍子,装成要饭的,走向寨子。村口有一个老人,他一个人坐在路边的阳光里,抽着长长的旱烟,表情冷冰冰的。我这才发现,锣鼓声并不在村子里,在山的另一边。村子里似乎是空的,除了几只鸡,几只羊,只有老头子一个人。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问:“大爷,山那边还有庄子吗?”他随便看了看山那边,说:“没庄子,有人,我们庄的人回来了。”我说:“好热闹呀!”他点点头,答:“‘四人帮’打倒了。”我问:“‘四人帮’是谁?”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反问:“‘四人帮’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指着林子深处说:“我家在林子里面,好远好远的,我已经好几年没出过山了。”他又看了我一眼,对我的话半信半疑,还微微别过脸去。锣鼓声越来越响亮了。他用特别伤心的语气问我:“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过世了,这你总知道吧?”我一听,眼睛湿了,结巴着说:“不会吧?”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天塌下来,你都不知道!”接下来,我们两个都沉默了,我们的心情一样沉重。后来,我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响起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这句口号,所以就自作聪明地问了一句:“那,林副统帅,还健康吧?”他一听,灰白的胡子明显抖了一下,好像吓了一跳,接着便大笑起来,笑得我骨头缝里直发痒。他终于不笑了,神情倒变得温和下来,问:“你说的是林彪吧?林彪坐着飞机叛逃,叫周总理一枪打下来了。”这下子,我再也不敢张嘴了,我大汗淋漓,又羞又怕。这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呀!这时我们对面的院门里跑出一个小女孩,冲我们喊:“爷爷,吃饭。”老头子站起来,走了几步,回头问我:“来喝口水吧?”我没客气,跟着去了。我进了院门,没忘记自己是要饭的,在门内,靠着门廊蹲下来。“给他舀碗饭。”老头子喊。过了片刻,老头子又喊:“没听见呀!给他一碗饭。”这时,从院子斜对面的屋里出来一个个头很高的男人,一手端着一碗冒着白气的热饭,一手捏着筷子。他个子实在太高,虽然低着头,弓着腰,走得十分小心,碗里的汤还是撒了一路,十几只鸡从四处冲过来,抢食撒在地上的东西,有些还预先等在他脚前面,被他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踢,碗里的汤撒出更多,把两只鸡烫得咯咯乱叫。我站起来,迎了几步,接住碗。他快快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害羞,我心里一惊,因为他的目光像一个熟人的目光。他没有眉毛,头发稀少,是麻风病人最常有的样子;不过,他脸色红润,未见溃烂,这有点奇怪。他转身走了,他走路时脖子一缩一缩的样子,更令我吃惊!因为,只有伏朝阳才是这样走路的!这个人的长相、身高、目光,没一样不酷似伏朝阳!我的心跳一直没有减弱下来,实在是恍如隔世,就像过了300年我们又投胎转世了,碰到一起了!又好像我们是在阴间遇着的,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还是原来那颗心,但显然又是另一个人。
我几口就扒完荞麦面条,我忘了自己是要饭的,应该打个招呼,搁下碗转身走人。我端着空碗横穿过大院子,向拐角那间屋子走去。
听见脚步声,他弓着腰出来了。
他接住碗,做着是否还要一碗的手势。
他双唇在动,但没有张嘴。
他的表情像一个老实听话的孩子。
他不会说话,一定是伏朝阳了。我还想要一碗,但我用力摇了摇头。因为,我需要快快转过身去。我一转过身,就眼泪汪汪了。同时,我舌头发硬,就像是误舔了什么毒药,毒汁正漫过整个舌头,又向全身流去。
我万分庆幸,他没认出我。
他如果认出我是杜仲,会怎么样?
《一人一个天堂》第五章生育秧歌(2)
我特别固执地想着这个问题,我不由自主地想像着各种可能,奇怪的是,我完全不相信他会打我一顿,或者会杀了我!我甚至觉得,他和我像亲兄弟一样抱头痛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自己也说不清。
锣鼓声已经近在眼前了,就在那几间歪歪扭扭的瓦房后面。还有口号声:“拥护党中央,打倒‘四人帮’!”等等,我大胆迎着锣鼓声和口号声走去,我想,一个要饭的人有什么可怕的!我拄着棍子,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拐过路口,就看见他们了。几十个大红大绿的男男女女正在扭秧歌,虽然每张脸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那种欢快的神情却是掩饰不住的。我也深受感染,也丝毫不紧张了,我慢慢走过去,发现他们其实顾不上关心我,只是随着锣鼓声扭呀扭,扭一扭走一走,我看见了他们身后的标语:“狠批‘四人帮’,生产打胜仗!”“心向华主席,心向党中央!”后来,锣鼓声停下来,一个大雪那么大的男孩走出来,双手掬在嘴上,说:“我给大家来一段《四人帮,吹喇叭》。”
嘀嘀嗒,嘀嘀嗒,
四人帮,吹喇叭。
多来米,梭拉西,
我捧你,你夸他。
小丑扮菩萨,
凤凰变乌鸦。
叛徒特务充左派,
姓张姓江冒姓马,
真不知害臊,
真不嫌肉麻。
正确路线红旗手,
工人领袖理论家,
统统是屁话。
嘀嘀嗒,嘀嘀嗒,
快来看,快来瞧,
狐狸的尾巴露出来啦,
都是流氓、坏蛋和恶霸!
男孩一边唱一边舞,我总是不由自主把他看成大雪。我太对不起大雪小雪他们了,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把他们带出蝴蝶谷,让他们也像现在这个男孩一样又跳又唱,享受人间的幸福。男孩退回去后,欢乐的人群又开始移动了,他们肯定是这样一路唱一路跳一路走来的。我闪在路旁,然后不由自主地跟在人群后面。快到老大爷家门口时,队伍又停了下来,大多数人又开始随着锣鼓扭秧歌。我自己也被人拉进去了,一个胡子拉碴脏不拉叽的陌生人竟然也在扭呀扭,这让大家更兴奋更来劲了。渐渐,大家把我重重包围了起来,扭秧歌和“忠”字舞我都会一点儿,我不管是什么乱扭起来,发挥得好极了。但是,很快,我的老毛病来了,我尿湿了裤子!10年不见了,它又来了!我对密集的脚步声是过敏的!现在我在人堆里又扭又跳的,它能不回来吗?它根本就没好,它根本就好不了,它藏起来,就是为了冷不丁教训我一下。任何病我只要得上了,就断断好不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还是原来的我。好在我穿着棉裤,没人看见我丢丑了。
我只好破罐子破摔,更疯狂地扭起来,引来阵阵笑声。后来,我看见老大爷了,他拉着孙女从自家院里出来了。紧接着院门又闭住了,我看见门内有人影闪了一下,高高的一个人影,那肯定是伏朝阳。老大爷加进秧歌的队伍中了,他的孙女却怯生生,红着脸不敢进来。老大爷开始扭了,扭得又笨拙又可爱,边扭边向孙女招手,还喊:“小鸥,小鸥,来呀,快来呀。”“小鸥”这个名字好耳熟,回到蝴蝶谷给小天鹅说了,小天鹅才告诉我,伏朝阳的那本日记上反复出现过一个名字:周小鸥。小天鹅还说,她隐约能记起照片上那个女孩的模样,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捏着腰带。
《一人一个天堂》第五章生育秧歌(3)
小鸥始终胆怯地站在外面。
她脸上不知什么地方很像伏朝阳。
她发现我在观察她,更不自在了。
后来大家终于散伙了,我问老大爷:“你儿子怎么不出来?”他答:“我儿子怕热闹!”我问:“为什么?”老大爷坏笑着说:“你去问问他。”我说:“他好像不爱说话。”老大爷拍拍我的头,手心里含着赞赏,说:“对了,他想说也说不了,他没舌头,舌头让人割掉了。”我故作吃惊地问:“让谁割掉了?”老大爷想也没想地说:“红卫兵呀!还能是谁?”我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老大爷邀我再去他家坐坐,还说住几晚上都行,我动心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坚决地走掉。我继续装成要饭的,回到村中央,我的目的是找个合适的人聊天。我想知道伏朝阳为什么在此处?更想知道伏朝阳的麻风病是怎么好的?一个老婆子告诉我,麻风病现在能治好了,吃上三五天药就好了,最重的,一年半载也能治好。我问:“药是什么样的?”老婆子说:“白片片,和感冒药没两样。”我问:“中国人发明的,还是外国人发明的?”老婆子坚决地说:“当然是咱们中国人发明的,还能是外国人吗?”对一个麻风病医生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真想马上飞回蝴蝶谷,让小天鹅尽快知道这个好消息!老婆子还告诉我,全寨子的人都姓黄,伏朝阳现在的名字叫黄爱毛,黄爱毛是老头子打柴的时候碰着的,老头子有个傻女儿,刚好嫁不出去。老头子把黄爱毛偷偷带回来,藏在一个山洞里,找人给他看病,把他救活了,然后又偷偷让他和傻女儿成了亲,生下几个孩子,孩子既不傻,又没有麻风病!最后,我想起了那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我用别有用心的语气问:“那,黄爱毛的舌头是什么人割掉的?”老婆子也是想也不想,出口就答:“是红卫兵割掉的。”我问:“听谁说的?”老婆子说:“大家都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