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将腐朽,其爱不渝-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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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个晚上,”自辉微露悲伤,“我们见他最后一面。”
也是无数个这样的晚上,熄灭了所有的灯光,把自己放逐到黑暗和寂静里,眼前仍恍若灯火通明,嘈杂的步伐声声入耳。他和她,没有谁可以在这样的晚上入睡,也没有谁可以解释,何以淮扬离开了那么多年,他们却习惯让灵魂在这样的晚上煎熬折磨,仿佛那夜焦急不安的等待着医生的宣判。
光线越发幽暗,乌木家具黑沉沉靠墙竖立在角落里,目光穿不透幽深的黑啊,像隔了一层薄薄的黑纱窗,前尘往事都在纱帘之后,病床,淮扬,冰冷的黑漆盒都恍若是前一世,今朝一醒,只是一场沉痛的旧梦。
她越过他,捻熄了灯躺下,轻声说道,“睡吧。”
但只消合上眼眸,他便来了,在黑暗中笔挺地矗立着,身心的眼眸幽幽地看着他,不动,也不言语。
生前,他也很少说话。当她终于被准许进那间病房,她特意把大灯关了,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他害怕她看到自己死前的样子,她也害怕。仅有幽暗的光线打在他面目表情的脸孔上,僵冷得发白。她从包里摸出口红来,薄薄的涂在他干枯苍白的唇上,总算有了点血色。
像往常一样,把手伸到他的掌心里,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竟然紧紧握住了。
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到,他是真正要走了。
他问她,“紫末,世人都说我自私,我不顾别人,只想问你,跟我在一起几个月,你后半生都会陷入艰难痛苦中,你后悔吗?”
她眼里含着泪,摇头,“不悔不怨,只有不甘。”
“你愿意随我一起走吗?”
“愿意”
他仿佛心有释然,望着她,用尽一生当中全部的专注,“你看着我,现在我这个样子,你还爱吗?”
他的样子,没法细看了,仿佛血肉尽失,只剩一把没有分量的骨头,尖锐的棱角突而起,连握着她的掌心,也干瘦到失去了柔软的厚度。
最好的时光,他的身体受尽难以计数的折磨。
然而,她仍没有犹豫地点头。
“紫末,你可知我怕死,怕离开你?”
她说,“我也怕。”有隐痛在心里发作,撕裂着心肺。他走了,就只剩她一个人,未来,还有一个孩子。他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撇下她和孩子离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没有他,孩子怎么办?
她不敢相信,他真的要走了。这一秒,或者是下一秒,她留也留不住。
他又说,“我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会信教。相信我死后会去另一个地方。相信我死后也仍然能看到你们,可是来不及了——”他干涩的眼睛湿润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如果还有时间,我想跟你看一场电影,静静地吃一顿晚餐,有烛光,有鲜花,把我不屑做的事统统做一遍。”
是灯光越发昏暗的原因,她的头痛欲裂,眼睛看去,模模糊糊的景象,她费力地眨着眼睛,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也许你明天就会好起来。”
他只是笑,笑得越发凄凉惨淡。
后来,他已经不能说话,只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捏的她的手发疼。
她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话,“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登最高的山峰看最蓝的海水: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放一次烟火,一起看世上最短暂却最绚丽的景;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去逛一次商场,我在前面买,你跟在后面付钱拎购物袋;如果还来得及,我们要去尝一次辛辣呛鼻的四川菜,看你汗流浃背的样子;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翻翻你的相册,指着每一个女孩的照片问你:他是不是暗恋过你;如果还来得及,我们一起去给爸爸扫墓,我要你跟他承诺:你会爱护我一辈子——”
他在她的低语中微笑地睡去,而那只紧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窗帘透进微明的晨光,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最后一次,她俯身,吻上他冰冷的唇。
他走了。
他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他便走了。
医生却掰不开他紧握的手,温度已失,冰冷的手指如铁嵌般紧紧地包裹着她的。三四个医生轮流试着剥离出那只手,撕扯的疼钻入她的心底,她如同雕塑,任他们徒劳一次又一次。
如果还来得及,她希望他们没有孩子,如今,她就可以和他一起死去。
他们的手分开时,她的手背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瘀伤。
那么不愿意放手,却仍是被分开了。
他撇下她离开,连他的骨灰也被他的父母带走。
她又回到了那个院子里。天放晴了。暖暖的冬阳笼罩了全身。他们的光阴竟然走得那样快,那个夏日也是晴天,她赤足站在浅浅的屋檐下,手背搭在额头,远远地眺望他纤瘦的背影。
抬起脚,要走向他。他却像背后也有眼睛在看,忽然回过头来警告,“穿上鞋,石头晒得很烫。”
她偏生要伸出脚去,踩上滚烫的石头,被烫得缩了回来。便耍赖的站在原地,朝他伸出双臂。
他只好丢下东西,走过来,抱着她到棚子底下的阴凉处。
而今的阳光下,鹅卵石曲折蜿蜒地通向空荡的棚子里,那个背影永不复见。
她弯腰脱下鞋袜,赤脚踩上鹅卵石,脚底被坚硬的石头硌得很疼,仍一步一步,像人鱼公主踩在刀尖上行走,等待着在阳光下化为泡沫。
一生的陪伴,如何?
15 一生的陪伴,如何?
车子正急速地歪向路边那片漆黑的绿化林,路灯被抛在车后很远,闪闪烁烁,仿佛一双眼睛很温柔很悲悯地注视着她。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对她温柔,对她悲悯,并轻轻地在耳边问她:一生的陪伴,如何?
回家后的第三天,童仕昭来了电话,书已经收到,虽然有些旧,但书页没有残缺脏污,他老人家很满意,还特意要自辉把紫末叫来听电话,亲口道了谢。
紫末一如从前的做家务,把自辉和童童照顾得无微不至,该笑时笑,该生气时生气。
无论童自辉如何留心,仍是无法瞧出她到底想起淮扬死前是我事没有。时间长了,自辉索性就不再观察试探了。毕竟他们的婚姻有前车之鉴,若他太在意,只会给紫末造成更大的压力。
他也装作没事,该笑时笑,该生气时生气。
只有某个晚上,紫末给在书房的自辉沏好茶后,就钻进她原来的房间里不出来。工作到九点的自辉,突然想喝咖啡,叫了一声没有人应。他只好自己去泡。见紫末原来的房间亮着灯光,她已经许久不去那个房间了,心下奇怪,便轻手轻脚得走过去,推门而入。
她伏在桌上睡着了,眼角犹留有泪痕。
童自辉拾起桌上那张拼凑着碎纸片的白色硬纸片,碎片是淮扬的遗书,连同那些模型,都已经丢失多年。当年他问过紫末,她只淡淡地回答说找不到了。他曾疑心过她藏了起来,然而这么多年来,遗书和模型从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他也就不去追问,渐渐地淡忘了。
乍然又见到淮扬的笔迹,尤其这信还被撕成碎片,又浸过水,字迹已经模糊,简直是面目全非,被她用胶水粘在薄薄的硬纸板上,有部分字迹依稀还能辨认。
是谁毁了这封信?他太清楚淮扬最后的笔迹对紫末有多重要,撕碎遗书,等于撕碎她的心,不可能是她一时冲动所为。
正苦恼着,趴在桌上的紫末动了动,他一时心虚,仓皇地退了一步,静待一会儿,房间里又响起均匀的呼吸声,那人睡得正香甜。他顿觉得好笑,他家的一大一小都极嗜睡,一点小响动根本扰乱不到他们,自己大可放心。
他又向前,把硬纸板放回原位,露在拖鞋外的脚趾却碰到了硬物,低头一看,梳妆台下露出木盒子的一角。他心一动,蹲下身,不用拖出来看也知道,那是装着淮扬做的模型的盒子。
这家伙还真有点心机,知道他没必要接近梳妆台,便大大方方地把东西藏在下面七年,他果然是一无所知。
想着好笑,却又为她心酸,他终于能了解这么些年来,她一直压抑着,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藏起对淮扬的感情,不想彻底背叛淮扬,亦不愿让他难过。几面讨好,悲伤难过都她一个人承受着。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既然这个东西是藏在这个房子里的,那么能蛮横地撕掉这封信的也只有自己的父亲。
身侧的手突然紧握,他难以想象紫末见到这封被分尸的信时有多难过,偏偏这样残忍的事是自己的至亲做出来的。
只是这么一瞬,他对紫末和淮扬的过去彻底释然了。
在了解紫末自始至终都不愿意伤他的心之后,他才明白,这么些年来,真正努力地维系着这段婚姻的人是紫末,她也许一生都无法忘怀淮扬,却更害怕辜负他,将对淮扬的感情藏在心底深处,试着珍惜他的感情,他的付出。
原来,人人心中都有执念。
他正是因为放不下心头的执念,这么年才使她的心受尽折磨。
漠然走出房间,没有惊动她,自己去厨房泡了杯咖啡,催促童童去洗澡睡觉了,才又回到那堆图纸前。
江紫末到10 点才被梦惊醒,梦里是自辉发现了她的小秘密,又如从前一样冷漠地对待她。醒来,她拍着砰砰跳的胸口,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梦是反的。
将纸板收到盒子里,明天拿出去护贝,然后仍藏在梳妆台下,她相信那落满灰尘的黑暗角落是个安全的地方,可以藏一辈子。
到书房,推门,只探个脑袋出去,问自辉,“还在工作?”
他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就快了,你困了吗?”
“没事,我等你。”说完,掩上门,去了童童的房间,检查他的书包,书和作业本都带齐了。
这小子从不让人操点心,紫末觉得有点无趣,坐在客厅里,幻想着童童的叛逆期一旦到来,他会早恋吗?会因为她罗嗦摆出厌恶的表情吗?会不会在冲动之下离家出走?
想得心一抽一抽,满是恐惧,又赶紧苦思对策。
童自辉到客厅时就见她托着一张苦恼的脸,连累他也开始苦思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悬而未决的问题没有。想不到,只好敲醒她问,“你愁什么呢?”
紫末朝童童卧室的方向指了指,“我觉得他太早熟了一点,有主见,凡是都自己解决,会不会压抑出问题来啊/”
童自辉嗤笑出声,她还真有空,倒担心起别人来了?
“童童懂事,是我教导有方,你是闲过头了?”
“谁闲了?”紫末瞪圆眼睛,“你这种踢倒油瓶都不扶的懒人还敢说我闲?赚钱养家的就了不起啦?也不想想你过得什么日子?吃完饭筷子一放就去工作了,喝完茶杯子一扔还是我刷,用完浴室不清洗,随手不关灯,有次吃完点心,竟然把碟子丢抽屉里了,我找出来时都长黑毛了——喂,你去哪儿?”
已走出三五步的童自辉边掏耳朵边答,“睡觉,明天要早起。”
“你等等,我还有事要说。”紫末将他拉回来,双手一摊。
“干什么?”
“给钱。”
“抽屉里不是有?”
“不够!”
童自辉吓了一跳,“你买什么了?我前天才放了3000块进去。”
紫末抓起桌上的一长列交易明细给他:“都是妈花的,短短3天,她在购物网站上共完成65笔交易,林林总总,我头次往账户里划去的一万块还剩一块五毛六。”
童自辉看着明细单脸都绿了,单子一丢,决然道,“明天就把账户注销了。”
“要注销也是你自己去,我去注销,怎么跟妈交代?”
“你教她什么不好?教她去花钱?金山银山她也花得完。”童自辉气不过,他就知道,母亲总以为他和紫末的收入高,把他们这种小中产当成亿万富翁,掏钱买东西从不犹豫,上次买那些没用的东西还堆在杂物间里,低价处理出去觉得不划算,烂成了垃圾更是要赔死。
“我那不是为了讨好她吗?”紫末霍然站起来,“你也只敢教训我,有本事教训你妈去。”
丢下话,气呼呼地回房,卷到床上装睡。
童自辉的气一过,独自站在客厅里反省,也不过一万块钱,实在是不值得吵架。悻悻地躺到床上去,余光瞥了瞥背对他生气的人,抬起脚碰了碰她,不理,反而是挪了一挪,离他更远了一些。
他又试着用两指夹着银行卡,在她眼前晃了几晃,她索性拉高被子蒙住头。
他无奈,拉下被子,强硬地板过他的身体面对自己,连声道歉后,才晓之以理,“对我的双亲你也不能太迁就了,咱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那是你妈,我要真注销了,她得怎么看待我?”
“我那是气话,难道还真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