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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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者的炕前,陈八卦介绍说:“这是骨头皂先生,是他亲自驾了牛车送回孙团长的遗体,棺材灵鸡丧俗浑全。骨头皂哟,我这里代表全村人先行谢忱了!”
孙老者咳嗽着要起来,骨头皂忙单腿跪地双手作揖,又起来握了孙老者的手按他依旧躺着,声情并茂地说:“孙老者在上下州川名正声高,晚辈心钦仰止。贵公子壮烈守城以身殉职,是功盖河岳的英烈之士。贼退验殓烈士,经人指认,我着人购置寿衣将孙团长高台供奉,又有乡绅捐出棺木,是百年古柏八大块,如此安奉妥当,便驾了牛车护灵归里。老连长那里,我已着人通了行状,他正忙于部署西线防务,说待归葬之日他要带了官兵亲来吊唁。又有善士捐献了银钱,这里也一并呈上以奉老小。”
州河滩(2)
一堆银元就直接倒在孙老者的被子上。孙老者推手相让,校长孙取仁又手托漆盘亲呈谢礼。这是两封银元,骨头皂死活不受,说壮士捐躯布衣出力,天地难以等量那能反了礼路?陈八卦说豇豆一行茄子一行,乡绅捐棺善士献银都在情理,可孙家正愁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却不辞苦辛守棺护灵,这份大恩是千金难报啊!
推让中,反复的推让中,骨头皂才把两封银元揣在怀里。又约略用过茶饭,就驾了牛车携了乐人原路返回。这一夜,苦胆湾的男女老幼哭了通宵。
黎明时分,四乡八邻的龟兹乐人齐集苦胆湾,祭灵的唢呐声薄云天。南北二山唱花鼓的艺人也赶了来,《孔子哭颜回》的曲曲唱得鸡狗惶。
中午时分,老连长一身崭新军装正步进村。他身后,“孙团”尚存的人马全都头缠孝布三人一列缓步行进,系着白花的长枪斜扛肩上刺刀如林。王双考、李念劳各自走在自己营队的前头,各自手扶挽带引领着两个抬大花圈的士兵肃穆而行。白脸娃娃带着他的一营人马走在最后,他的队伍中夹杂着几样重武器,机枪、小钢炮,每个兵士的腰上都缚着子弹袋,个别的还挂有炸弹,仿佛不是来吊孝而是去出征。
鞠躬已经不能打发这些贵宾了,根据牛、马二校董的指使,三重牌楼下的高小学生一律夹道而跪,频频磕头。三个营的兵士缓缓走过,长跪于地磕头于地的学生们已经眼花缭乱。更叫人头脑发麻的是,十几家龟兹队的上百支唢呐冲着队伍疯狂吹打,马锣、筛锣、鳖鼓、挎鼓,直捣得人五脏颠倒,神魂飞扬……
最令人动容的,是全村的老少女人全都夹道而跪,她们迎宾的方式是哭声,由衷的哭声,一哇声地撕肝裂肺,直揪得人心肠寸断!
吊唁的士兵依班排次序三鞠躬,又挨个儿绕棺材一周,把枪上拴着的白色纸花慎慎地放在棺盖上。棺盖上的花摞成了山堆堆。饶拉着金虎、琴抱着跟虎,跪在棺材两边,依次给吊唁的士兵磕头还礼,士兵们忍不住眼泪长流,不少人放了哭声。退出来的士兵在村道里站不下,就集合在高等小学的大操场里。整个苦胆湾,哭叫声,唢呐声,锣鼓声,唱曲曲声,搅和在一起,震得全村的房屋砖瓦都在动弹。
老连长坐在孙老者的炕前,诉说着他对这位爱将的怀念和敬仰。王双考李念劳和白脸娃娃垂手恭立,报仇的誓言说了十几遍。
孙老者说了:“叫你们兴师动众去征剿,不如我去再挨一顿棍。这娃是我门上的狗,我知道他咋咬人哩。有征剿的人马钱财不如叫百姓吃几天安生饭。狗咬人是没骨头给它吃,打跑了也就算了,你在朝他在野,你为王他为寇,做事顺着天理的茬口走,走到天尽头有你说的没他说的。”
老连长说:“我要给孙团长坟前立个丈二高的功德碑,年年的清明我都要亲自下来祭奠。我要打个铜牌牌钉在你家门口,叫你家世世代代永不纳税完粮。我要给苦胆湾的民团再发五十杆枪,谁要来骚扰就给我往死里打。我先给你送来这么多抚恤金,你老养好身子还要把他留下的小根根抚养好……”
撕天裂地的痛哭声把南北二山动摇,尖锐冷硬的唢呐声让州河水倒流。环绕墓堆肃立的一连兵士一律单手举枪,同时对天鸣放,天摇地动中,几位壮汉用脊背把棺木顶入墓穴。整背篓的表纸、如山的纸人纸马,和着松枝柏朵燃起冲天烈焰。松脂柏籽的香味儿洋溢在金蟾穴下的孙家老坟。上百人高举着丈把长的纸幡,纸幡在风中纷飞飘扬。瘦弱的琴抱着小小的遗孤在坟前磕头,婴儿的头上裹着拖地的孝带……
老连长在高等小学的操场上对“孙团”的将士讲话,声音昂扬正气凛然:“孙中山留下来的是三民主义,到我们手里,要给他搞成八民主义,对不对?要叫百姓吃好,睡好,这还不行!吃好睡好就成猪了,人不光吃好睡好还要活好!对不对?活好就是男人要有婆娘,女人要有丈夫,有了女儿的再有儿子,有了儿的还要有女,娃要有外婆外爷,过年了有白馍吃,有社火耍,有戏看,姑娘不再缠裹脚,大片子天足能下地能生产!咱今天把话说响,你谁要是娶了小脚妻呀,谁就不是我的兵!”台下的兵士咧嘴乐着直拍巴掌,老连长又说:“这些都是我们军人的责任呢!在这些事上,团长孙文谦是你们的模范啊!岳飞是精忠报国,孙团长是捐躯守城,王祥是卧冰求鱼,郭巨是埋儿行孝,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壮士一世,就得要后人念说么!在你们这个团,个个兵士都要当英雄!留英名!”
兵士队列的前边,笔挺地站着三个人:李念劳、王双考、白脸娃娃。
老连长说:“现在,我宣布,孙文谦团,由李念劳继任团长,王双考为一营长,白脸娃娃撤销原来的独立建制编为二营长,原李念劳营由麻春芳接替营长,下州川民团交孙校长兼任团长!还有,你们这个团,我要建成精锐之师,招募的新兵不再使用刀矛之类的冷兵器了,我保证你们人手一杆快枪三百发子弹。我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已派人到省上求购无线电发报机,今后打仗,咱们就不用骡子传信了……”
完善了“孙团”的建制,老连长带了随从骑骡子回城。刚上了官路,迎面碰上一个跌跌撞撞的妇人。妇人抬起头,老连长的脸阴了下来。
这妇人是十八娃。老连长手中的短鞭在空中摇着圈子,冷声子问:“人已经下葬了,你来做啥?”十八娃一下子歪靠在路边一棵树上,双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州河滩(3)
老连长手中的短鞭在空中啪地一甩,一字粗声砸下来:“回!”
十八娃猛然跑到骡子前面,当路跪下,硬睁着泪眼说:“好我金虎的干大哩,你放我回去看看啊。我要给老四烧一刀纸,我要陪着琴母子住一夜,我想给大大说几句话,我实在想看看儿子金虎啊!”老连长没听进去她半句话,鞭子一挥,命令随从:“架上骡子,往回走!”两个随从就翻身下了坐骑,不论三七二十一把十八娃架上一匹黑骡。老连长朝他的坐骑狠狠抽了一鞭,嘴里犹愤愤不平:“说得倒轻巧,回去住一夜,我晚上的脊背咋办哩……”
老连长一行绝尘而去,李念劳在金陵寺的民团总部主持召开了“孙团”重建后的第一次军事会议。
尘灰蒙蔽的释迦牟尼吊着脸,两旁的护法力士怒目圆睁。后殿里传来呜呜嗡嗡的诵经声,听得清的字音儿是:“三宝门中福好求,大富之家前世修。未曾下得春时种,坐守荒田望有收。一粒落土百籽留,一文舍出万文收。为君施在福田库,惠及子孙享不休……”
李念劳烦乱地挥挥手,有护兵就赶紧关窗闭门。大殿里安静了,却又突显昏暗,有护兵就点燃了神台上的蜡烛。
“是这啊———”李念劳的尖腔子嘶哑着,鼻泣声中带着喘息。他一鼓腮帮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又说:“我宣布啊!”他觉着嗓音儿不再分叉儿了,就以长官特有的口气发话,“今后,不管谁打了胜仗,都要到老团长坟前响炮庆功。各营折了的连排长要报上名来,我要任命新的军官顶缺,你们不得私自提拔。各排各班折了的兵员,也要报上名单,以便团里统一招募新员补充兵力———”
话没说完,白脸娃娃就站了起来。他离开诸位围坐的供桌,朝大殿的黑暗处走了几步,转过来口中叼着一根纸烟。在老连长手下的军官中,只有白脸娃娃不抽大烟也不抽旱烟单抽纸烟。纸烟在他的鼻孔中喷出两道白气,他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说:“李营长啊,噢不对,李团长!首先,我代表我营全体,祝贺你荣升团座。荣升团座不到两支烟的工夫,就颁布你的新军法,这很好。不过,咱们都是出生入死的人,知道当兵吃粮的人,十几岁就把头别在裤腰带上,跟咱冲锋陷阵,谁胆大谁胆小,谁打仗会动脑子谁只是鲁莽蛮勇,班排连长心里自有一杆秤。所以嘛,打了胜仗,该谁受功嘉奖提拔当官,这是明人做不得暗事的!”
李念劳刷一下站起来,伸手指着白脸娃娃,胀红着脸问:“你你,要咋哩要咋哩?年轻轻地当个营长,你吃过几碗青盐!嗯?”
白脸娃娃猛地扬臂亮掌,冷声子说:“你当团长的先坐下,有理不在声高,叫我把话说完。”李念劳一口痰噎住,咔咔了半天,炸声子说:“好小伙子哩,你不要年轻气盛。我这团长也不是拿交裆里的瘪瘪货换来的,我给你明说,我当逛山的时候你还在打麦场里耍尿泥哩!”
白脸娃娃啪地一拍胯骨上的盒子枪,高声子叫嚷:“这儿不是逛山场子!投到老连长手下就是革命军人!革命军人就得听人讲道理。”李念劳呼呼地喘着粗气,白脸娃娃又平声子说:“当兵为了吃一口粮,这是新兵的想法,可打了仗流了血,当兵的就没有不想升官的。这官是用血换来的,不是你一句话叫谁当谁就能当的。你想着你有十三铁腿,我还想着我有十八硬肚子哩!军官都揣着私心带兵,怎么统领人?怎么服人心?唐靖儿这次血洗县城,老团长战死,你带了十三铁腿逃命到麻街川,别忘了,是我收留了你!”
李念劳脸色铁青,他咔咔两声不再言语。众沉默中,他突然宣布:“调白脸娃娃营立即进驻洛惠沟,三天内从曹鸡眼手里夺回大荆二道梁!”
白脸娃娃一手插在腰间,嘴里发出嘿嘿的冷笑,直震得殿梁上掉下一串灰絮。他说:“好!很好!请团座拨给我营八十发炮弹,六百颗炸弹,三万发子弹,五千大洋的军饷。这些军需解决了,别说大荆二道梁,就是洛南县我也拿得下来!”
李念劳啪一拍供桌站起来,一手指着白脸娃娃,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叫不服从命令!”说罢快速走到门口,大喊,“给我拉出去!来人!”“来人”哗地把门推开,一道炸亮的斜阳嘶啦一下照进来,后殿的诵经声轰然传来:
今生做官为何因?
三世黄金妆佛身。
穿绸挂缎为何因?
前世施衣济僧人。
有吃有穿为何因?
前世衣食施贫人。
相貌端庄为何因?
前世采花供佛身。
……
吧一声,白脸娃娃手中的枪响了。围坐供桌的军官们哗一下都站起来,胳膊一甩枪就上了手。李念劳的“来人”还没来得及下手,踢里哗啦一阵响,白脸娃娃的人突然在山门上涌现,人手一杆枪全都对准大殿的门口,其中有两挺机枪一台钢炮,枪手和炮手已经爬在地上。
白脸娃娃双手拨开“来人”,对端着枪瞄着炮的部下说:“干啥呀干啥呀!长官们在开会,岂能如此无理?全都给我退到百步以外去!”一转手腕子纸烟就叼在嘴上,“嘘———”地一声,他朝供桌边的军官们喷出一口烟。
王双考转过身来,他先在李念劳的肩上拍了拍,又对其他军官说:“坐下坐下!”军官们坐下了,他又走到白脸娃娃跟前,推着他的后肩说:“开会开会,不开不会。平常各自都把关守口,适逢孙团长壮烈了,大家聚在一起伤心还来不及哩,怎么可以翻了窝子!”他强按白脸娃娃回到座位,又说:“今天弟兄们能坐在一起,全是看着老连长的面子。我们营的弟兄从牧护关一路跑下来,也是想追击唐靖儿巨匪,追不上了看下一步是围剿呀还是拒守呀。反正李虎那边已经说好,他没有久居东秦岭的心思,整休整休就走。咱弟兄们总归是谁也离不开谁,在东秦岭打仗没人配合只有被人吃的份儿,老连长交代给咱的事,咱得好好坐一块儿捻弄捻弄,也好给他老人家有个交代,我想就目下咱们各自这些摊摊子,谁离开老连长恐怕都不行,谁能行?麻春芳你能行?”
州河滩(4)
麻春芳羞怯怯地笑了,他说:“我是打毛老道吃了败仗的人,老连长给我胳膊上钻了一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