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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山匪-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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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县立商县中学校长周善述先生题辞一幅!县立简易师范学校贺联一幅……”最后,陈八卦高声宣布,“老连长银元两封!” 
  接下来是长川村炮坊捐来的鞭炮放了二十四系,麻街村的唢呐队吹了个天喧地闹,白杨店的锣鼓队敲了个四山浑响。本来西塬上人说要送一台臭臭花鼓子被孙校长挡了,又说给演个“毛老道骑棍”也被谢绝,又说给耍个“二鬼结交绊不倒”还是没有同意,西塬上人就躁躁儿的,说学校是大家伙办的,唱台花鼓耍个把戏烘个场子图个吉利,怎么把人家的好心肠当了驴肝肺?是我们西塬上人身上带着祟气吗?这当然是私下里的情绪,场面上他们公役照出摊派照认,适学儿童愿意上的学校里也都收下了,今日这典礼大会他们也跟四乡一样来了不少人看热闹。 
  看热闹的人把操场都围严了,以至院墙外的老柿树上也爬了不少大人娃娃,他们大都是上不起学的穷家子弟。人们听说了,县简师的体育队要在操场上表演体操,体操是啥样子州川人没见过,都想开开眼界哩。但这个孙校长的讲话之乎者也又臭又长,从前朝后代讲到宣统登基,又讲到江湖反正,讲到旧学新学,讲到州川有多少私塾村塾,有多少娃娃念完村塾得不到继续深造,讲到筹办高等小学的艰辛,又是宗旨哩规矩哩纪律哩黑板哩钟点哩考试哩留级哩,在看热闹的人们听来实在没有意思,于是场子上就出现了莫明其妙的拥拥挤挤,出现了谁家媳妇的尖叫和骚乱。牛闲蛋马皮干拿棍子在人窝里捅了几下也不顶啥,孙校长还是照着他手里的稿子一腔一板地念,台子上的老者们也都支楞着马褂正襟危坐,操场上的学生娃们也都乖乖地立着,聘来的十多位先生也都恭恭敬敬地在学生队前坐了一排。突然,人群哗然,接着是乱声叫骂,有人就朝老柿树上扔石块,老柿树上的大人娃娃就朝树下溜,咔嚓一声树股断了,有人掉下去,有人哭出声。牛闲蛋马皮干赶紧跑去查看,有人就报告说是谁从树上朝下撒尿,牛闲蛋马皮干捉住两个穿开花棉袄的穷小子就揍,这俩人抱着头一边跑一边喊冤枉,就有人过来挡了,说是西塬上的瞎锤子固士珍使的坏。牛、马二人还要追查,人说早踩断树股跑了……   
  金陵寺(3)   
  尽管隆重的开学典礼被人搅了,但计划中的程序一项都没落下。这多半有赖陈八卦这个司仪的威严,他的一头帽苔子很有一些震慑力。再就是孙校长处变不惊,场面再乱他的讲话照旧抑扬顿挫。还有就是那些老者们,居然没有斜视的、没有乱动的,十几把花白胡子怡然飘拂,头把椅子上端坐着的就是孙老者! 
  牛闲蛋马皮干也算处置得当,当歪就歪,当忍就忍。 
  可在典礼已毕,先生们带领各级学生入了教室之后,来了一位犟着要上学的女子,门房挡都挡不住,还敢张嘴撅人骂粗话。孙校长闻讯赶来,采住长头发一看,这女子不是别人,却是狗欠欠! 
  孙校长问:“你妈呢?”狗欠欠答:“我妈又不上学!”孙校长说:“校董会宣布过,本校不招女子。”狗欠欠说:“招不招女子应当先问女子,你问谁来?” 
  孙校长倒被惹笑了,心想一时跟这野女子也说不清,就扳住她的肩膀说:“叫我看你像不像个学生样儿。你看,你回去先把头发梳顺脖脸洗净,衣服也要———” 
  “咋啦咋啦?穷人穿了破衣衫就不能上学?你这不是嫌贫爱富么?”连珠炮般的发问反把堂堂的校长给截住了,校长的脸上一时发硬,却又指着她的脚说:“你看你这脚也———” 
  狗欠欠看自己的脚,脚上是一双前开嘴后脱帮的男人鞋,两个结着黑垢痂的脚指头戳在外头。在堂堂校长的注视下,两个黑脚趾绞着翘了一下,就死死地扣住地面,同时,她长长地“哟———”了一声,就斜扬起脖子,把仇恨的目光射到校长脸上。她说:“你是给宣统当校长啊!嫌我脚大?孙老者爷给我瞅的家儿我还看不上哩!嫌我脚大我回去缠呀,缠碎了我可不跑操!” 
  狗欠欠正使着野性子,突然脸上被打了一巴掌。看时,竟是她妈腊娥!腊娥拧着她的耳朵,一边往回扯一边骂:“日你个妈哟!没了王法啦?这学是你皮女子上的吗?不怕把人家写的影格子祟了?不看你是个啥东西?当粗丫环都没人要的嗅熊,纳个鞋底子都学不会还想念书哩!往回滚!念你妈的逼去———” 
  母女俩拉拉扯扯地回去了,把个孙校长不尴不尬地晾在那里。 
  晚上,腊娥来寻孙校长,说:“叫娃来给你磕个头,你把她收下算啦。这女子性子野我淘神不起。”又说狗欠欠为上学回去给她上了一回吊,又是跳井呀,又是扑崖呀,说男娃子能念书女娃子也能念,你校长就没讲不准女娃子三民主义!正说着牛闲蛋马皮干来了,这俩人说狗欠欠已找他们闹过一回了,他们抽了几教鞭她还不服,放话说不收她了她就给教室后头靠蕃麦杆呀! 
  孙校长问:“靠蕃麦杆?咋呀?” 
  牛闲蛋马皮干答:“放火呀!” 
  “土匪!”孙校长火了,“把穿偏耳子鞋的叫来,不信人腰里还长了蒜苔啦!”腊娥也说:“叫来叫来,谁能管下谁管去,这鬼女子早晚是村里的害!” 
  孙老者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大家正窝着火,完小先生唐文诗跑来了,他说:“那女子又在学校里闹,挨着敲先生的门,学生们围着当疯子看。”牛、马二人说:“再闹就棍棒侍候,反正腊娥也管不下。”孙校长说:“人是灵人,就是性子硬,野生野长的歪脖子树,自小没在规矩里长。”唐先生说:“三民主义里边就有关于女权的启蒙和教育,西安省上都有女校了,从社会发展上说,妇女上学读书是早晚要实行的。”牛、马说:“当初校董会定下的不收女娃。”孙校长说:“当初是考虑年岁不好,三天两头跑土匪过粮子的,女娃在校安全上难保证,管理上也麻烦。” 
  说到最后大家都看孙老者,孙老者说:“那就先收下。” 
  孙校长说:“先收下也行,不当正式学生,坐后排旁听,从一册念起。”牛、马说:“那这学费上咋认哩?”唐先生说:“我捐一半。”孙校长说:“那另一半只有免啦。” 
  孙老者说:“这事要给各位校董把话说到。” 
  腊娥说:“那我就去给爷们挨家磕头呀。” 
  苦胆湾的历史上,第一次有了白话文的朗读声,有了在操场跑早操的学生,有了唱歌画画的美育文明。高等小学的六十名学生分了两班,年龄上有刚念完初小第八册的十岁小子,也有念完私塾荒了几年的半大青年。五里外的学生一律自带被子住校,伙食上集体搭灶,粮柴交多少都有定数,不交柴粮交麻钱锅子银元也行。高小初小的学生,一应的吃住学习,孙校长都有一套管理上的章程。 
  过了二月二,州川一带广义上的年才算真正过完了。二月二,龙抬头,金陵寺完全小学来了一位人物———西塬上的瞎锤子固士珍。他径入高一班要念第九册。这固士珍一十九岁,长了个日天的个子,一双长腿两道立眉,瓦刀脸上是煞白颜色,他往前排正中一坐,满教室的娃都吓得直吐舌头。有个叫高二石的学生从教室后门跑出去叫先生,说:“不得了了!瞎锤子来了!”带班的先生是南华子,他没听明白,歪着头问:“啥?瞎锤子?”二石说:“就是开学典礼会上,从柿树上给人尿尿的———”二石突然不说了,扭头跑掉了。 
  南华子转头一看,一个六尺高的小伙子四体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四目相对,小伙子先折下腰来奉上一个硬硬的鞠躬。   
  金陵寺(4)   
  先生问:“啥事情?” 
  小伙子答:“来念书。” 
  先生说:“你是正月十五贴对子,迟了半月啦!”小伙子说:“我到南山里拜年去来,误了时候我给先生磕个头。”先生问:“你叫啥名字?”小伙子说:“我姓固名士珍。”先生问:“是你那天在柿树上给人尿尿?”小伙子说:“哪儿有这事!我从南山里捎了一担子耖木炭,路上走了两天。哎,好先生哩今年春寒,我给你背一头子来?”先生说:“你这个固士珍啊,有二十岁啦?”固说:“小二十,十九。先前上过四年村塾,在外熬过两年相公,也在打儿窝集上给人抬过几年大秤,老是算盘子上糊涂,早就想着进高等小学念算术哩,好先生哩你莫嫌我年龄大啊!”说着又是折下一个硬硬的躬。 
  先生有些难场,却支支吾吾地说:“年龄倒不是个事,咱这第一届高小生本来就是爷孙班。”到此,南华子对这个“瞎锤子”留下的印象也还不坏,就正眼给他说:“那你找孙校长去报名,咱这高小班严哩,要预考,要住校,要上伙,学费上你得照交。” 
  固士珍就去找孙校长报名,也不知他去是咋缠磨的,反正没费多大周折就办妥了一应手续。至于在柿树上尿尿的事,孙校长指派牛闲蛋马皮干专门去查了,是不是固士珍干的,问谁谁说他没看见,终归不了了之。孙校长对人说:“看这小伙子求学心切,又想着他年龄大些能帮先生管住班上的娃。” 
  他是管住了班上的娃。第一个先管住的就是高二石。一天下午的自习时间,南先生叫固士珍把高一班的大字本拿去发了,并布置同学们写影格子。固士珍就把一摞先生圈过的大字本往讲桌上一放,先咔地一声咳嗽,发出巨响,满教室的学生就都禁了声;接着又吧地把一口痰从窗纸的破洞里射出去。接下来他说话了:“我念谁的名字,谁答应一声‘到’,再上台来取本子。” 
  本子发到第十个,固士珍念:“高二蛋!”同学哗一声笑了,没人应声。再念一遍“高二蛋”,还是没人应声,他就走下讲台一手过去揪住一位小个子同学的耳朵,一边狠劲地扯,一边说:“高二蛋!高二蛋!”这小个子被扯得受不住,就一伸手掏到固士珍的交裆里,揪住他的命根子狠劲捋,两人就同时滚到地上,就同时“哎哟哎哟”地倒吸凉气。 
  南先生进来,在两人尻蛋子上一人踢了一脚。 
  小个子先说:“他骂我,叫我高二蛋。” 
  高个子后说:“我点名发本子,叫他高二石,一石粮食的石,他不答应还掐我的二蛋。” 
  先生说:“石头的‘石’也读‘蛋’,但只专用于衡器,就像你说的‘一石粮食’。可是用在名字里,只能读石头的‘石’。况且全班同学都喊高二石,你这里偏要念成鸡蛋的‘蛋’,你这是故意欺负人,这是一错;再,你还揪人家耳朵,这是二错。高二石你哩,不该伸手就扯人家命根子,这是你的错。现在先罚站,听候校长处置。” 
  孙校长很快批示:“执行校规。” 
  校董会管校规的是牛闲蛋马皮干。这俩人很快来了,高小一年级两个班六十个学生齐集在操场上,孙校长宣读了校规的有关条款,牛董和马董就开始挽袖子。 
  典礼会上警察所赠送的青杠木板子拿来了,那是一尺五寸长、磨得光油油又漆得明晃晃的一指厚四指宽的木板,木板两头宽中间窄外形如两个反背的月牙。 
  六十个学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见牛董拖出固士珍的左手,握住指尖拉直,马董就抡起板子打手心,校长宣布过,打一下,学生们要喊一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固士珍挨了十板子!他大气不喘,脸不变色。高二石挨了五板子,疼得他妈妈大大地叫。喊到最后,学生们的声音也越来越软。 
  此后的七天里,固士珍的左手肿得端不成碗,狗一样爬在锅台上吃。他坐在课堂里,一方砚台压在手心里,砚台的凉气能敛伤止疼。 
  这边打完了固士珍高二石,那边狗欠欠又出了事。事是伙夫检举的。伙夫说,他每次开饭,学生都说灶房里有尿臊味儿,油泼辣子炒葱花都遮不住,今儿总算逮住了,原来是这皮女子在柴禾堆里撒尿!咱这高等小学肯定势了,连个秀才毛都出不了,全叫皮女子坏了风水! 
  罚狗欠欠扫操场一个月。狗欠欠没有二话。 
  牛董马董说,也难怪这女子,学校里有两间厕所,一间先生的一间学生的,全都是男人的。 
  大荆梁上的一仗打得异常惨烈。连长孙文谦肩头挂了彩依然带头朝梁下冲。梁下是著名的洛惠沟,被称为洛南县的粮仓。一沟两面坡,全是一台一台的田地,站在大荆梁上一看,一绺儿一畦的台田顺坡势蜿蜒,如婆娘的油头发一丝儿不乱,夏里是满坡的大麦小麦豌豆搅粳,秋里是蕃麦黄豆糜子荞麦。民国七年,河南军阀刘镇华坐了陕西省长之后,勒民种烟。各地良田有一半全种上了大烟,初夏时节,沟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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