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痛史-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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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懋第乃明朝大臣,熟知礼仪。行至张家湾后,不肯再前,派人送书启,对摄政王多尔衮表示:“依礼,我大明三位使臣奉御书礼币来北京,大清应遣官郊迎,岂有呼之即入之礼?”左懋第看似书呆子气,但铮铮铁骨,不辱使命。而后,他又写一封信,让王言持之遍示清廷内院的汉臣。
据王言回言来陈述,洪承畴见书,“有不安之色,含泪欲堕”;崇祯帝时代的大学士谢升“时而夷帽,时而南冠,默然忸怩”,只有昔日的阉党冯铨侃侃大言,傲然自恣。
主持内院的满人贵族刚林(刚陵榜什)厉声喝问:“为何使团不直接入京?”
王言答:“大明皇帝有御书,不可轻亵。大清如不派官依礼郊迎,使臣宁死不进北京。”
十月初十,清廷派出礼部官员到张家湾见南明使臣。先行入京的祖大寿之子祖泽溥派人传说,表示“摄政王见启,颜色颇善”,并转达其父祖大寿(先前在锦州降清)的话:“只要我们有机会,一定效力!”
南明使团派人暗中与吴三桂联系,得到吴三桂的回复:“清朝法令甚严,恐致嫌疑,不敢出见。”他暗中也派亲信表达:“终身不敢向大明以刀枪相见!”
其实,祖大寿、吴三桂此时如此表示,并无“心怀故国”之念,只是当时天下局势还未明朗,对南明使臣说几句宽心话,周旋而已。
过了两天,清廷派出仪仗队,鼓吹前导。南明使臣手捧弘光帝“御书”,从正阳门入北京城,左懋第一身孝服,凛然而行。
南明使臣一行人,均被安排住在鸿胪寺。大门紧锁,外面兵丁层列,有如监视囚徒。由于禁止生火取暖和做饭,南明使臣们又冻又饿,捱了一宿。
转天大早,清廷派来几个普通的礼部吏员,询问:“南来诸公,有何事至我国?”
左懋第回答:“我朝新天子继位,来贵国借兵破贼。听说贵国又为大明先帝(崇祯)发丧成服,所以派我们来携银币致谢。”
清朝礼部官员漫应曰:“有书信,可交予我们。”
左懋第:“御书御礼,应送入贵朝,不能轻易由礼部转交。”
清朝礼部小官面露不快:“凡是进贡文书,都由我们礼部转启。”
左懋第怒言:“天朝御书,怎能与其他藩国文书相比!”
礼部小官拂袖而去,临走撂下一句话:“既然你说是‘御书’,我们不收也罢!”
十月十四日,清朝内院学士刚林率十余人,各自佩刀而入。刚林本人大大咧咧,在鸿胪寺大堂正中找个椅子居中坐下,其手下清官清将均坐在他右首的地毡上。负责充当翻译的,是刚林弟弟车令,此人狡黠有口辩,精通满汉语。他指着刚林左首的地毡,对明使臣说:“你们坐这里!”
左懋第正色厉声:“我们中国人,不像你们有坐地的习惯,快取椅子来!”
刚林等人相顾,为左懋第气势所折,让人取来三把椅子。
欲向江南争半壁(12)
左懋第亲自把椅子摆好,与刚林相对而坐。
刚林阴沉着大脸,忽然发问:“我国发兵,为你们破贼报仇。江南一兵不发,却突立皇帝,这是怎么回事?”
左懋第:“当今皇上,乃神宗皇帝嫡孙,夙有圣德。先帝(崇祯)既丧,伦序应立,怎能说不宜?”
刚林沉默片刻,问:“崇祯帝可有遗诏让他为帝吗?”
左懋第:“先帝变出不测,安有遗诏?南都大臣,听闻先帝之变,心胆皆碎,刚巧赶上当今皇上在淮安,万民归心,告立于大明太祖皇帝神庙,安用遗诏?”
刚林不屑:“崇祯帝死时,你们南京臣子不来相救,今日突立新皇帝,岂有此理!”
左懋第正色说:“北京失守,事出不测,南北地隔三千多里,诸臣闻变,整兵练马,正欲北来剿贼,传闻贵国已发兵逐贼,以故不便前来,恐与贵国生疑。今我前来,正是答谢贵国,相约共同杀贼。”
刚林轻蔑一笑,“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今日却来多话!”
左懋第慷慨陈词:“先帝遭变时,我正在上江催兵。”
刚林:“你在催兵?曾杀得流贼否?”
左懋第:“我在上江催兵剿张献忠,闯贼知我有备,未曾敢犯上江!”
言来语往,唇枪舌剑,刚林觉得自己占不了上风,便悻悻道:“毋多言,我们已发大兵下江南!”
左懋第丝毫不让:“江南尚大,兵马甚多,贵国莫小觑我们的力量!”紧接着,他补充说:“我等数千里来此,本为答谢贵国摄政王替我大明破贼,又为我们先帝发丧。阁下您为何以兵势相恐吓?果真用兵,我岂能言语阻之?但我以礼来,贵国以兵往,恐怕这并非摄政王当初起兵破贼的原意吧?况且,江南水乡,北骑真能在那里保证得胜吗。”(在《北使纪略》中,陈洪范把这番言语记在他自己名下。)
刚林不答,作色而起,径出不顾。
多尔衮闻报,召集内院诸臣,问如何处置左懋第等人。数位满臣主张:“杀了算了!”
洪承畴跪禀:“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如果杀了他们,下次无人敢再来了。”
多尔衮连连点头:“老洪所言极是。”于是,清方有意放回南明使臣一行人。
十月十五日,清廷派人来鸿胪寺收取银币。收足礼单上所开列的数目后,清将见明使行李中仍旧有许多银子,就争相抢夺。
南明使臣上前阻拦,说那些银两是弘光帝赏给吴三桂的。诸清将不听,攘夺装车,欢喜踊跃而去。
左懋第见清方大不为礼,忙修密表,派人急忙赶回江南,希望南京方面及早防御。
由于李自成余部的威胁,清廷一下子还来不及马上集中兵力打江南。他们把在北京的使节一行牢牢看死,不许他们出大门一步。
又过了五天,刚林之弟车令与祖大寿之子祖泽溥回来,声称要遣送南明使臣回去。祖泽溥表示说自己被父亲留住,不能同还。左懋第细看他的打扮,发现他已经剃头,心中明白此人已经随父降清,不好再说什么。据与祖泽溥同行的明朝参将讲,祖泽溥是被逼剃头,并“痛哭一日夜,还表示过‘至死不忘国家’”。祖氏一族,好坏掺杂,对他们真不好妄下评语。这位祖泽溥后来对清廷忠心耿耿,官最大时做到福建总督,康熙十八年病死。咽气之时,不知他是否仍旧“不忘国家”。
复被扣押数日,至十月二十六日,清朝内院学士刚林突然出现,对左懋第等人讲:“你们明早就走!天津使团余众,我已派人押送济宁,就去告知。你们回江南,我们大清马上发兵南来!”
左懋第知道与清廷谈判无望,便提出最后要求:“我们此来,还想去昌平祭告先帝。”
刚林摇手摆头:“我朝已替你们哭过了,祭过了,葬过了!你们哭什么!祭什么!葬什么!你们先帝死后,江南拥兵不讨贼;你们先帝在天之灵,肯定不受你们这些江南不忠之臣的祭!”
未等南明使臣多作辩解,刚林派人当庭朗读清朝檄文,大抵是指斥南明擅立皇帝,表明了清朝要马上兴兵讨伐。
憋了许久没敢发言的陈洪范忽然说话:“流贼在西(指李自成),猖獗未灭,贵国又发兵而南,恐非贵国之利!”
刚林拂袖:“你们赶紧走,不要管我们大清的事情。”
十月二十七日,清廷派出三百多精兵,押送南明使团出北京,中途严禁人员私语、停歇。
走了两天,明朝使团人员到达河西务,仰望明朝皇陵在近,大家皆相顾痛哭。
到达天津后,南明使团中的陈洪范密奏多尔衮,要清廷截留左懋第、马绍愉等人,只放他自己南归。信中,他保证要率兵归顺,为清朝招降江南诸将。
摄政王多尔衮闻之大喜,即刻派学士詹霸前往天津暗中约见陈洪范,封官许愿,勉励他回江南后帮清廷“策反”明朝诸将。
所以,十一月四日,刚过沧州十里,忽然就有清军骑兵追上南明使团,逼迫左懋第、马绍愉等人返回北京,只许陈洪范本人带少数人回江南。
见此,陈洪范佯装不知,还假意高声质问:“三人同来同归,奈何留此二人?”
清将心里也笑,表面作色道:“留二位暂住,你可速回南京传报,我大清兵即刻要下江南!”
欲向江南争半壁(13)
左懋第异常平静,对陈洪范表示:“我以身许国,不得顾家,请致意在朝诸公,立刻派兵防河防江!”
为此,陈洪范在《北使纪略》中还假惺惺写道他自己当时的感觉是“肝肠欲裂”,并大骂“夷狄豺狼,变幻莫测”。其实,清廷拘押左懋第,他正是幕后总策划。
回行途中,陈洪范入高杰军营,游说高杰降清,被后者所拒。由于害怕被杀,陈洪范酒宴间假装中风发病,得以乘夜逃回南京。他回朝后,很为清朝卖力,一面告知弘光帝清廷方面有意讲和,一面密报黄得功等人暗中与清朝交往,想借南明君臣内乱自相残杀为清朝帮忙。
弘光帝和马士英等人虽庸陋,也能看出这陈洪范只身一人回朝,大为可疑。但又无他通敌的实据,只好把他打发回家。
左懋第被清军押回北京后,关在太医院的高墙内。清廷对这位大明忠臣很感兴趣,先后派洪承畴、李建泰(崇祯朝大学士)来劝降。
左懋第见到洪承畴,睚眦俱裂,斥责道:“你是个鬼魂吧,速速退去!洪大人为大明殉难,先帝赐祭赐葬,已死久矣,鼠辈怎敢冒洪大人之名来劝我投降!”洪承畴老贼闻言,脸红心颤,满面惭色而退。
李建泰刚入门,左懋第即大骂:“这不是先前蒙先帝宠任、御饯督师的李建泰吗?老贼你不能殉国而降闯贼,又有何颜面来见我!”李建泰连屁也没敢放一个,仓皇离去。
转年五月,南京陷落消息传来,清廷派人送来驼酥羊肉,进一步劝降左懋第。左大人痛哭不食,把来者挥斥而去。晚间,坐念家国沦落,左懋第满含热泪,题诗院壁:
峡坼巢封归路回,片云南下意如何?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
听说南京朝廷已经被灭,南明使团中有军将艾大选私自剃发,准备向清朝投降。左懋第怒极,立即召集太医院被拘押的南明使团余众,斥责无耻,当众杖杀了艾大选。
清廷知晓此事后,派人来“问罪”。
左大人凛然答称:“我自行大明法律,杀我部下,与你们何干?”
摄政王多尔衮闻之益怒,派人勒兵闯入太医院,严令剃头,大喝“留发不留头!”
淫威之下,使团中不少人投降,惟独左懋第以及从官陈用极、王一斌、王廷佐、张良佐、刘统等六人坚决不降。于是,诸人均被清廷打入水牢,断绝饮食,百般折磨。
过了数日,左懋第等人仍旧不降。多尔衮又好奇又钦佩,便亲自审问左懋第诸人。
左大人面见清廷这位大名鼎鼎、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长揖不跪,铮铮铁骨。
多尔衮见过无骨似狗的汉人降臣降将如云,却很少见到左懋第这般人才,心中爱之,欲活其一命,便当场咨询在场的汉人降臣。
陈名夏知多尔衮之意,又不好明说,便模棱两可表示:“左懋第之命,如果他为崇祯帝奔丧而来,可饶;如为福王继位通告而来,不可饶。”
左懋第闻言一笑,讥讽道:“你在大明曾中过会元榜眼,应该知道当今皇上(弘光)是先帝的什么人吧。”
陈名夏俯首不言。
又有降臣金之俊来劝:“先生您何不知天命?”
左懋第反言相讥:“先生您何不知天理?”
多尔衮一旁厉声问:“你自谓知天理,我问你,为什么你吃我大清朝粮食,半年犹不死?”
左懋第的从官陈用极在一旁高声回答:“你们来夺我大明江山,却反说我们吃你们的粮食,是何道理!”
多尔衮大怒:“汝辈何人,也敢不跪!”立命卫士棍棒交下。
陈用极喷血狂呼:“士可杀不可辱!”
多尔衮闻言改容,沉吟久之,说:“汝等不畏死,都是忠臣好汉。如果降我大清,必得厚待!”
左懋第等人慷慨从容,惟求速死。
满堂汉人降官缄默无声,羞惭之下,无人再为左懋第等人请命。
见此情状,多尔衮只得下令,把左懋第等人牵出处斩。
一行六人,左懋第居首,从容步行至菜市口。站定后,左懋第问身边挺立的五人:“你们不后悔吧。”五人异口同声:“求仁得仁,又有何悔?”
左懋第容光焕发,连呼“好!好!”然后,他南向四拜,端坐待刀落。
炮声已响,忽然一清将飞骑而来,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