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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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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OK就是俄国的《三套车》、美国的《老人河》,还有《红太阳》里那些革命歌曲,诸如“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或者“铁道兵志在四方”。三陪小姐不会唱这些歌,也不觉得这些歌有什么意思,通常会给他推荐走红的港台歌碟,有一次竟惹得他勃然大怒。他踢翻了茶几,把几张钞票狠狠摔向对方的面孔,“叫你唱你就唱,都给老子唱十遍《大海航行靠舵手》!”他是在怀念革命的时代吗?他提起自己十七岁下乡插队的经历就咬牙切齿。他是在配合当局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灌输吗?他怀里揣着好几个国家的护照,随时准备在房地产骗局败露之后就逃之夭夭。那么,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往日革命歌曲的爱好何来?关心《红太阳》的读书人们该如何解释他唱歌时的兴奋、满足乃至热泪闪烁?

  作为他的一个老同学,我知道那些歌曲能够让他重温自己的青春,虽然是残破却是不能再更改的青春他的天真,他的初恋,他的母亲或者兄弟,他最初的才华和最初的劳苦,还有他在乡下修水利工程时炸瞎了一只眼睛,都与这些红色歌曲紧密联系在一起,无法从中剥离。他需要这些歌,就像需要一些情感的遗物,在自己心身疲惫的时候,拿到昏黄的灯光下来清点和抚摸一番,引出自己一声感叹或一珠泪光。他不会在乎这些遗物留有何种政治烙印。他甚至曾经告诉过我:他十三岁时看到的第一张“色情”照片是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的剧照。他当时没法压抑自己的冲动,几次解开裤子,偷偷对着画报封面上的红军女战士自慰。在那一刻,他不会在意那个剧目是不是革命宣传。

  在我看来,像独眼龙老木这样的人,其实是九十年代以来《红太阳》歌碟最主要的消费者。他们肯定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左翼的读书人高兴了那么久,又被右翼的读书人痛恨了那么久。 

 
富特文格勒
  我在编辑《天涯》杂志的时候发表过一篇文章。文章谈到1948年芝加哥乐团邀请当代最伟大的指挥家之一富特文格勒担任指挥,消息传出,舆论大哗,在抗议的传单上,印着另一位意大利伟大指挥家托斯卡尼尼的话:“只要在纳粹德国演奏过的人,就无权演奏贝多芬。”(见单世联《演奏贝多芬的权利》)

  富特文格勒因此而未成行,演奏贝多芬的权利也就成了一个长久的话题。

  为纳粹德国效力过的音乐家当然不止他一人。大师级的理查。斯特劳斯,还有后来名震全球的卡拉扬等等,也有类似的历史污点。他们曾出任纳粹的音乐总监或地区音乐总监,甚至用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为希特勒庆寿。凡是受到过纳粹德国伤害的人,凡是珍惜人类生命的人,都有权谴责他们在政治上的这种怯懦。就像中国众多感时忧国之士曾经有权痛惜“戏子无义”式的现象。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诗)演艺圈里有人不悯国事,不守义节,其所占圈内人数的比例,可能既不会多于其它行业,也不会少于其它行业,只是他们社会知名度较高,更容易引人注目。文化大革命系列歌碟《红太阳》在九十年代的重新流行,其政治原义大失,更使我相信演艺作品以声色内容为主,而以文字内容为次,与义节的关系,不似文字作品那么直接和紧密。演艺是多种表达方式的合成,具有特别的多象性和多义性,既在国事之内,更在国事之外,一时的神思恍惚,更可能使演艺人员在声色的梦幻中迷失政治。在这个意义上,富特文格勒等诚然是可悲的失足者,但他们为纳粹演奏时闪烁的泪花并不一定都是为希特勒而流,泪花中我们所不知道的一切,我们所难以洞察的心弦颤动和意绪暗涌,也许藏有诸多未解之义。

  声色之义难解,演艺人员大多又不擅文墨,很难用文字将其表达出来,从而进入报刊评论和我们的分析。 

 
乡戏
  第一次在乡下看戏让我有些吃惊。禾场里用几张门板架起了一个戏台,台上光线暗淡,有一盏汽灯,还有两三盏长嘴油壶灯,都靠草绳从台顶吊下来,冒出滚滚的黑烟。台上两个演员是若隐若现的鬼影,其中一个正旋着一把什么油布伞,与另一个肩并肩高抬腿原地大跳,大概是作跋山涉水态,直跳得脚下的门板吱吱有声和摇摇晃晃。伞旋得越来越快了,激起台下一阵叫好。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正在演出一个打土匪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不记得这出戏有革命战士打伞的情节,大概是某演员有快速旋伞的绝活,不旋给乡亲们家看是不行的,剧中的解放军就只好旋着伞上山剿匪了。

  农民剧团买不起布景和道具,一切只能因陋就简,蓑衣代替了斗篷,草绳代替了皮带,晒垫上涂些黄泥墨汁就是山水远景。又因为没有剧本,便由一个略知剧情的小学老师说说大体梗概,演员们即便是文盲,也可记住以后上场自编自演,随编随演,即兴发挥。这叫演“乔仔戏”,是否就是最早见录于汉代典籍里的“乔”,不得而知。

  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但真在看伞的也不多。娃娃们在人缝中钻来挤去兴奋不已,经常发出追逐的叫喊或摔痛了的号哭。后生们也忙着,不时射出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束,照到不远处的少女堆里,照在某一张脸上或某一个屁股上,于是招来破口大骂,是“三狗子你照你娘呵”一类,引得少女们开心大笑,挨骂的后生们也浪浪地乐不可支。中年妇女们则三五成群说着媳妇生娃或者鸡婆下蛋之类的家务,或者在给孩子喂奶,给孩子抽尿抽屎。相对来说,只有老汉们才端坐得庄严一些,孤独一些,对剧情和台词也较为关切,伞能旋出这样的水平,得到他们的啧啧称赞。

  他们没有我的吃惊,已经习惯了台上的狭小和混乱,比如打鼓佬和胡琴手说是坐在台侧,其实已经逼近了台中央,都混到演员中来了;比方正是剧中战事激烈之时,突然有人跨过尸体悠悠然走到台前,不是新角色出场,也不是报幕员有事相告,而是一个村干部来给渐渐暗下去的汽灯加气,加完气再猛吹哨子,大吼一番,警告娃娃们不得爬上台来捣乱。

  我差一点误会这也是剧中的情节。

  我不大可能看明白剧情,相信大多数观众也把剧情看得七零八落,甚至觉得他们压根就不在乎这一点。他们没打算来看戏,只是把看戏作为一个借口,纷纷扛着椅子来过一个民间节日,来参与这么热闹的一次大社交,缓解一下自己声色感觉的饥渴。在乡下偏僻而宁静的日子里,能一下看到这么多的人面,听到这么多的人声,嗅到这么多的人气,已经是他们巨大的欢乐。何况还有台上的闹腾,有伞在飞快地旋转,有举枪时的炮竹炸响和硫磺味,有一溜披戴蓑衣的人在翻斤斗,还有各种稀奇新异的戏装有位村干部大为不满地对我说:去年给剧团制了六件红衣服,花了队上两担谷,他们这次居然没有穿出来,王麻子他搞什么鬼么!

  革命样板戏当然是含有意识形态的,但那些意识形态同这样的观众有什么关系吗?有多大的关系?同样的道理,革命样板戏所宣称要打倒的那些旧时代文艺,那些以前也在这里上演过的剧目,同这些观众有没有关系或者有多大的关系?在这样一个乱轰轰热腾腾的戏场里,什么样的意识形态不可接受而且什么样的意识形态不可消解? 

 
遮盖
  太平墟有一个大宅院,久经风吹雨打,已成断壁残垣,主人不知去了何方,留下这个地方建成了一所村办小学。宅院大门外有一堵青苔斑驳的方墙,正好挡住院门,就是人们常说的“照壁”。中国古代思想家荀子说过:“天子外屏,诸侯内屏,礼也。”(见《成相篇》)说的是帝王之家照壁在外,大夫之家照壁在内,是很有讲究的。

  照壁没有多少保安的意义,只是对门外视线的遮挡,以便避开公众的观看。比较而言,这里的下层贫民院房一般来说就既无内照壁亦无外照壁,敞敞的大门朝天,大概粗茶淡饭乃至家徒四壁一类也没有什么需要掩盖。由此可见,藏有藏的资格,看是看的权利,只有富人和官人,才有视域的超量占有,才可以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家,而自己一出门就可以透看别人的家,享受目光的无所不及。

  现代社会里单向透光的玻璃幕墙是照壁的升级形态。还有警卫线、黑帘轿车、专用电梯、电视监视眼、保密文件等,其实都是照壁的延伸,显示出观看权利的不同等级。领导人一般都配有单独的办公室,是不可以被随意观看的,于是便多了一些神秘和威重之感。一般低级职员则常常像是宽大办公室里的大宗鲜货和混装物品,彼此间的隔板也很低,以便电视监视眼下无所藏匿,或者领导人前来时一览无遗,统治首先在目光里实施。

  至于某些体育名流和著名影星,虽以引人注目为专业特点之一,也是不大容易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没有大事由或者大价钱,你根本休想睹其尊容。只有那些名声还不够或者对自己名声缺乏自信的小人物,才会争相露脸,凡有出场和上镜的机会就往上凑,甚至不惜作姿作态装神弄鬼,不惜媚眼频飞、飞吻四播乃至脱衣露体。

  在这里,尽量避开目光和尽量争取目光,已成尊卑贵贱的区分标志。

  视线中隐有强权,“看”才可能当作一种惩罚的方式。流氓在大街上把一个女人剥光衣服,虽然未伤及她的皮肉,但让她的隐秘之体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比毒打她一顿更构成侮辱。监狱里每个囚房里的监视窗,则代表着执法者二十四小时的观看权,一个哪怕舒适和豪华如星级宾馆的高级囚房,只要有了这种窗口,也就意味着囚入者自由的丧失和尊严的完全取消。

  公共话题是大众一种广义的“看”,因此常常指向这个世界最为宝贵的东西,比方说性,是个人生活最要遮盖的部分;比方说高层政治,是社会生活中最常遮盖的部分。很多作家和记者都深谙此理,动笔就往这两大热点使劲,即便重复即便粗劣,也永远会有热销的魔力。这也证明遮盖可以刺激对展露的追求,“欲盖弥彰”是之谓也。遮盖几乎是展露的一种变式,为观看提供更为恒久和强大的动力。人们的视野里越是多见警卫线、黑帘轿车、专用电梯、电视监视眼、保密文件等等,就越会有活跃的民间政治想象。

  有一次,我在餐桌上遇到一位奇人,是一个普通交通警察,听我的朋友高君提到河北省一位副省长,立刻指出名字记忆的错误。高君不服,与警察抬上杠了。警察仗着酒威一口气说出河北省全部省级以上官员的名字,让高君傻了眼。这还不算,警察又一口气说出中央很多高官的名字,还有他们的履历,他们的配偶和子女的诸多情况:比方说哪个部长的女婿在哪个军区当差,在什么时候翻过一次车;哪个书记的公子原来娶的是哪个市长的千金,在什么时候双双出了国。警察没有料到,碰巧高君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竟与他比试起来,居然历数中央更多高官的个人档案,你说得出总理的儿子是谁,我就可以说出省长的儿媳是谁;你说得出元帅得了什么病,我就可以说得出元帅吃的什么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的调查研究与生计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业余爱好,是一种佐餐的口舌之乐,如此而已。 

 
鸡血酒
  太平墟的农民有很多仪规,比方许诺什么以后劈掉一节竹筒,就是起誓了;比方说宰一只猫摔在谁的门前,就是绝交了;比方说两人一同喝上血酒,就是结拜兄弟或者姊妹。这些仪规往往被刚到乡下的知青们觉得愚昧。

  独眼老木还是一个革命青年的时候,同小雁比着看谁更革命,一心想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曾经到农民家里帮着办丧事,给亡人叩头,为亡人洗身,最后抬棺材上山入葬。这家的长子叫武妹子,因长一身黑皮,又被我们戏称为“刚果人”。他很感激老木的一份感情,佩服老木下水游得过河的本领,愿结拜为兄弟。老木满口答应,只是拒绝对方的一碗鸡血酒,说酒已经够了,夹点酸萝卜来下饭吧。

  他没有注意对方的脸色,第二天发现“刚果人”根本不理他,对方本来答应借给他鸟铳的,现在却说自己正好要用,态度冷若冰霜,好像完全成了个陌生人。后来老木才知道,喝血酒对于“刚果人”来说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是涉及到道德信誉和政治品质的一件大事:既是结拜却不喝血酒,那无异于虚情假意和言而无信。“刚果人”冷冷地纠正老木的称呼,说:“你莫叫兄弟,我们泥脚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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