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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我要活下去[梁凤仪]-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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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坚到了这年头,在他正室身边过活,也有他的身不由己。
轻烟飘渺,使伍玉荷不免为自己的这个香烟世家慨叹。
人生除了创业致富之外,原来还有很多很多因缘际会的配合,才能造就一个幸福的人生。
伍玉荷想,她跟贝元就是有缘而无份。
这么些年了,她不敢思念贝元。
甚至为此,她没有吸食过香烟,怕见那袅袅轻烟唤起一段深情。也怕一点对童年挚友的思念,触犯了已婚女子应守的贞忠戒条。
直至今晚,她重燃一支久违了的香烟,刻意地放纵自己,尽情思念久别了的亲人挚爱。
伍玉荷的心不期然地烦乱,那烟丝所散发的香味,刺激着她的神经,稍稍叫她镇静。
纵使相见曾如不见,还是要见的。
见了,又如何?
那可是另外一回想破了头,也想不通透的事。
伍玉荷提醒自己,今日的贝元不同往昔,他已婚,且有子。
一切都不会因着她新寡的身分而有所改变。此念一生,伍玉荷就赫然一惊,有意无意地让那口正燃点着的香烟戳到自己的手背上去。
痛楚令她惊呼。
“娘!”原来在床上睡熟的彩如被她的惊呼吵醒了。
伍玉荷立即把香烟弄熄掉,跑过去紧抱着女儿。
这才是现实,才是真情。
目下的三天对伍玉荷来说,似乎比那八年抗战的日子还要冗长,还要难熬。
她下意识地每天等待着贝元的出现。
一如很多很多的人曾每天都盼望着和平一样。
终于梦想实现了。
当贝元站到她跟前去时,感觉也像听到街坊邻里叫着说日本已经投降时一样,如梦似真,患得患失。
她不敢相信贝元真的远道来看她了。
“玉荷!”
“贝元!”
她不好意思称呼他做贝元哥哥了。
那个玉荷妹妹与贝元哥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贝元蹲下身来,轻轻把彩如拥在怀内,说:“你是彩如?”
彩如点头。
“我是贝叔叔。”
“贝叔叔你好!”
“彩如真乖,今年几岁了?”
“七岁。”
“七岁就这么懂礼貌了,玉荷,真替你高兴。”
伍玉荷笑笑,没有做声。
贝元再站起来,面对着伍玉荷,温文地说:“既为你高兴,也为你难过,听说修棋待你很好。”
伍玉荷点头:“他是个好丈夫。”
“你也一定是个好妻子。”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阵子。
这一阵子,彼此眼里都似见那缕袅袅上升着的轻烟,薰着他们的双眼,叫他们想滴下泪来。
伍玉荷终于打破了缄默,道:“你的儿子多大了?”
“比彩如小一岁。”
“有趣吗?”
“是个顽童,容日我让翠屏带着他来跟彩如做伴,相信他们会像我们小时候般合得来。”
这句话又无意地刺痛了彼此的心。
伍玉荷没有做声,她的感情与思维都是错综复杂的。
不是她今日要在贝元身上还盼望什么奇迹,但要她忘了贝元跟要她忘了修棋是同等困难的。
迷惘只是一时的,当她清醒时,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她明白自己的身心都应该属于修棋的。
从以往,直至现在,甚或将来,也应如此。
因此,她鼓起勇气,迎接现实,对贝元说:“盼望着跟翠屏碰面,跟你合得来,也必会跟我合得来。”
“是的。”贝元说:“此来看你是为挂念你的情况。玉荷,照顾也有多种,在以后的日子里,请让我和翠屏一起照顾你。”
“这是你来见我要说的话,是吧?”
“是的。玉荷,你会接受我们的关怀和爱护吗?”
伍玉荷笑了。
是要这样子才算是拨开云雾见青天。
当她开始跟章翠屏相处时,她更觉得上天还是眷顾她和贝元的。
姑勿论身边的配偶能与自己相处多久,能够嫁娶得人,真是人生的至大喜事。
自与贝元重逢之后,两家人来往就密了。
贝元仍在广州城打理永泰栈的香烟分销生意,战后百废待举,再加上国内政治情况仍不稳定,国民经济力量在稍稍复苏之时,家家户户都厉行节约,能避免的都不作无谓花费,故此香烟销量虽明显地比大战期间好,但仍属淡静。个别牌子的舶来香烟,由于品质较优,故仍能被用家接受。
贝元在推销功夫上仍是初入门,故此主持业务来得比较吃力。
很多时,反而是章翠屏在他身边提点他,说:“既是广东地区的香烟销售额仍未能广泛地铺开来,就得跟英国烟草总代理的晋隆洋行商量,集中在几种品质优异,适合中国人口味的香烟推销上。我看市面人民对‘老刀’牌、‘红锡包’、‘三个五’等牌子的香烟是很接受的,倒不如集中在这几种香烟上要货,全力催谷,比较分散力量更见效。”
贝元惊讶地说:“你怎么会有这种见地?”
章翠屏笑着答:“耳濡目染嘛,你忘记了我们章家也是做总代理生意的,我们推销的洋酒就曾有过类同的情况。我爹说当市场对货品的承接力不是很强劲时,就不要把品种过分复杂化及多元化,集中火力促销其中几种品质上乘的,待到该等货品在市场上重新普及起来,就逐个新品种推出去。果然,按着他的计划,我们的洋酒销售量在香港相当优异呢!”
贝元说:“翠屏,你若留在你爹身边,可能继承他的衣钵,你的领悟力及吸收力如此强劲,会在章家的业务上有更大更好的发展。”
“我如今还姓章吗?”章翠屏笑着答。
“翠屏。”
“元,你别说什么傻话了,女人的幸福怎么会放在娘家和生意上头了。譬如我那没有嫁出去的二姑姑,跟在我爹身边办事,顶出色的,但这只不过是权宜的办法,次等的选择罢了。”
“时代会改变人的思想,你看欧美的妇女走到社会上头做事的越来越多了。”
“我们是中国人,传统观念是自出娘胎,就根深蒂固地盘据心上了,要改观,谈何容易。问我呢,我也不愿意改,有丈夫的爱护和庇荫,不是最幸福不过吗?元,你不会令我失望的。”
“不会。”贝元抱住了妻子的腰,忽然有一阵的沉默。
章翠屏说:“元,你是否想起一个人来了?”
贝元不置可否,章翠屏没有等他回答,就说:“玉荷是个可爱而可怜的女人。”
章翠屏这样提起了伍玉荷,无疑令贝元暗吃惊,像被妻子戳穿了心事似的,神情不免带点狼狈。
“翠屏,我必须解释一下……”
“不,不用解释,我很明白。”
“你明白?”
章翠屏点点头,道:“我们在今天好好地尽朋友之谊,多给玉荷母女照顾是分内之事。你和玉荷是从小到大的相交,这份情谊不减不灭,并没有不对,所谓‘发乎情,止乎礼’,谁也不应该不接受。至于我,是因为玉荷的不幸,才有着我的幸运,我待她也应如你待她的心肠一样,况且,我很体谅一个寡妇的处境与心情,物伤其类,对玉荷的怜惜应该更甚。”
贝元听了妻子的说话,紧紧地抱着她,说不出话来,是有着太多的感慨和感动了。
自此,章翠屏经常很主动地带着贝清,从广州到小榄看望伍玉荷母女。
小榄镇上属于戴家的田地和鱼塘,一直都雇有农户打理,养活伍玉荷母女是不成问题的。
小彩如和贝清这对年龄相仿的孩子,尤其喜欢在阡陌上耍乐追逐,也爱到鱼塘边去捞小毛虾。
田园生活对孩子一直是吸引的。
有些时,章翠屏也会邀伍玉荷带着彩如往广州城住上几天。
看着贝清和彩如融洽的相处,伍玉荷和贝元心上都有着难以言宣的快慰,这在心头上的欢乐,有时会透过一个彼此交换的眼神而更加落实,更感受深切。
连章翠屏都禁不住说:“将来如果贝清和彩如有缘分的话,我们两家人就更亲密了。”
聪明而贤慧的章翠屏其实已经把贝元和伍玉荷一份隐藏于心底的期许,大方真诚地通过言语表达出来。
之所以宝贵下一代,全是为这些有着自己血脉的人儿,能把自己没有能力和机缘完成的理想与渴望加以实现。
人类就是如此一代传一代地把一个又一个希冀传下去,好日子必在后头才能得以实践。
彩如和贝清才刚过十岁,就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中国大陆解放了。
在社会主义制度之下,一向简朴的伍玉荷,实质生活上没有太大的改变,只不过戴家名下的田地充公。她母女俩的衣食住行仍然都不成问题,极其量是伍玉荷也得动手操作,以维持家计罢了。
戴家最大的转变还是在广州市,锦绣丝绸庄已收为国营,戴祥顺的次子,也就是戴修棋的弟弟戴修球,一向是当家的,把那些由他保管的金条全放到自己口袋里,逃个没影儿,听说是跟着一些人偷渡到香港去了。
这么一走,更是树倒猢狲散,戴家只剩下了戴祥顺与他的妻子,两个老人牛衣对泣,乏人照顾。
老仆人张兴托一位同乡把戴家的情况转告伍玉荷,她母女俩就连夜赶入了广州市,上戴家见翁姑去,决意把他们接回小榄居住。
伍玉荷很恭谨地说:“如果老爷奶奶不嫌弃现在的村居更形简陋的话,小榄镇说到底是自己家乡,是能住下去的,一家人也有个伴。而且,你们看,彩如已经很懂事了,平日有她在你们老人家身边,供你们使唤,也方便得多。”
戴祥顺没有说半句话,他只是长叹一声。
戴祥顺的妻子呢,只是不住地哭,劝也劝不了。
谁也弄不清楚这老太太为何伤心若此,是感叹时势变幻?是舍不得一向的荣华富贵?是见了彩如母女因而思念逝去的儿子修棋?还是有感于今时今日肯照顾奉侍自己的竟是这位曾遭摈逐嫌弃的儿媳妇?
不管是深自愧悔,抑或庆幸仍有后辈随侍在侧,总之,戴祥顺夫妇是在很乐意的情况下,跟伍玉荷回小榄镇上去长住了。
以后晨昏定醒的责任由伍玉荷一人担承,如何令老人家活得安稳,伍玉荷没有经验,却胜在有一番诚意,故而总算顺遂。
社会制度的改变,使戴家的生活贫苦了,却令他们精神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团结。
戴祥顺在夜深人静时对老伴说:“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穷,更没有想过穷了之后还会有如此驯孝的儿媳与孙女儿伴在我身边终老。”
戴妻又热泪盈眶地答:“多少次了,我想跟大嫂说一句从前的种种错在我,可是,总开不了口。”
“算了,她是个明白人,不必讲。”
戴家总算是一家子在小榄镇上过着清简的日子,生活的一切随着时代变迁而适应,总算没有给自己惹上多大的麻烦。
贝元方面,情况比较复杂。先是章翠屏的父亲章志琛在大陆解放后,立即设法将女儿带回香港,凭章志琛的后台,打通关系,让章翠屏名正言顺地从大陆回香港是没有问题的。倒是贝元与贝清父子,因是在大陆出生,没有香港身分证明文件,就比较费周张了。
章翠屏是决计不肯独个儿跑到香港去而抛下夫子不管的。
情势再危急也动摇不了她的决定,就是贝元也不住地苦劝:“翠屏,你先回香港去,再设法把我和清儿弄出去,不是很好吗?时局变幻莫测,以我们的出身,在这儿是有点朝不保夕的。”
章翠屏道:“那是说我们会有危险,是吗?”
贝元轻叹一句:“有这么个可能呀!”
“那我就更不能走,我和你和清儿生死与共,同患难,共安乐,一家子三个人不能离开一分钟。”
“翠屏!”
“你别再说下去了,除非你心里巴不得我离开,你好有更大的方便。”
“翠屏,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贝元惊骇地高声咆哮。
然后,他看到妻子含泪的眼睛,他就知道责怪错她了。
贝元一把抱住章翠屏,紧紧地抱着,道:“翠屏,对不起。”
章翠屏拼命地摇着头,在丈夫怀中饮泣道:“元,我一直怕失去你。从嫁给你的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不能活着没有你。请原谅我,我的恐惧同时造成了我的大方与小器,我……我怕……”
贝元吻住了章翠屏,没有让她把话说下去。
有些说话是并不需要明说的,心照不宣。
章翠屏是个很难得的妻子,这一点贝元是肯定的。既是她愿意置本身的安全与苦难于考虑之外,一定要跟他们父子在一起,也就由得她好了。
贝元再不敢提及去香港的事,章家在香港千方百计地想把贝元与贝清父子都同时申请到港,却迟迟没有消息。
这样子一拖,章翠屏的母亲章游淑琴因担忧过度而病倒了。
章翠屏接到父亲的电报说是:“母因思念你的安危,日夜担惊,心脏负荷不了,现今病危,速往有关部门补办应办手续,来港相见,其余诸事见面再议。”
贝元抱着妻子的肩道:“不能只想你的下一代,你对清儿的感情也正是岳母对你的一样,怎能还呆着不到香港去?”
章翠屏低着头饮泣,没有回话。
“相信我,你去了香港之后不久,我们就能前来团聚了。”
章翠屏默默地收拾好简便的行李,从速办妥了赴港的手续,贝元就带着贝清到火车站送车了。
一路上,章翠屏都是沉默的。
贝元逗着儿子,希望贝清能跟他母亲聊聊天,把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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