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乐 诱部 明 田芝衡抄本-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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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巷之人或什么情种,今来要结情缘,却又匆忙未曾问及姓名,故此特来混寻?”许绣虎笑道:“情缘情种,是我读书人的事。你出家人晓得什么情种、情缘?”慧静也笑道:“相公倒会取笑。小僧虽是出家人,然具此是肉身躯,也是人生父母养的。相公不想上至天地阴阳,下至昆虫草木,莫不有情,何相欺之甚也?”许绣虎也笑道:“不是这等说。老师父出家人,不(涉世外)情缘。只恐说出来,未必觉悟,故此不说也好。”慧静笑道:“小僧说得是正理,相公只是取笑。岂不闻读书人要聪明,出家人要觉悟,这觉悟便是小僧一生的受用。”许绣虎听了,点头道:“果然老师父有些觉悟,竟将我的心事觉悟了八九,我今只得说知。”遂将来访、相遇、不识姓名,细细说出,道:“彼时就问旁人,说他是松江的秀才。”慧静道:“这就是题目了。(我松江一府,至少也有三千多秀才,)相公只在秀才中访问,定有其人,为何不在秀才中寻访,却又如此混访。岂不错走了路?”许绣虎道:“我只因不知名姓,晓得秀才家虽是埋头苦读,亦必有出门的日子。我故此日日游行,指望相遇以道衷曲,不想半年来竟无影响(,不意如此少年,却是个闭门潜修的士子愈令可敬可想)。”慧静道:“我本是出家人,不言情种情缘。但无处不慈悲。今见相公为情种情缘所迷,(牵缠苦恼)又只得分挑担子,为相公寻访何如?”许绣虎欢喜道:“若得如此,感深五内矣!”正是:
满怀心事无由说,天雨僧留半日闲。
消息漫云无定准,水绕山弓山绕湾。
不期连日风风雨雨,寸步难行。许绣虎急得没法,欲要赋诗遣兴,怎奈诗兴俱被愁肠塞断,不能(有一字下)笔,只得闷坐了几日。却喜一日天晴,方才畅快。(只不便清早出门,)到了饭后,带着小芳不敢远去,遂只在城中。(他原不拘去处,顺着街衢)闲玩,不期却走到法界寺来,因想道:“我已在内中滞,寺中无什可观,只不过是些泥神木像,(枯俗罐流,进去)也无益,遂走过了寺门箭许。忽又想道:“寺内虽无观,却是我前日在内题了两首七言律诗在影壁上,不要被这俗僧厌人污壁抹去。我今进去看看也好。”遂转身入寺,一径望影壁走来,却先远远望去,喜见诗迹宛然。心下暗喜道:“可惜今日不曾携带得笔砚,还可留题。”遂近前看去,(却似多添了几行在后,因跌足恼恨道:“再无别人,必是什么俗人强作解事,步和原韵,岂不被俗气污了这两首诗?这怎么处?我今且去看他和得如何。”)忙走近影壁细看,只见上写的是:
认真焉可又疑非?韫椟藏诸喜有斯。
诲冶自来君子意,识字岂让是胡儿。
相逢国美非无故,羡遇王孙各有知。
藉此耳提如面命,从今何必拜明师?
其二
心坚奚用再他求,若涉他求使有矛。
水到渠成波叠锦,缘从巧凑咏河洲。
愁肠百结终无补,探息今来亦可筹。
岂为尽情明吐露,应怜怜惜仗宣喉。
后写云间掌珠奉和
许绣虎看了又看,读了再读。遂不胜惊惊喜喜,颠颠狂狂起来,朝着和诗恭恭敬敬先作了一揖,然后跪下又是四拜,说道:“我许绣虎一见了良友之后,即尔求寻而不惮胼胝之劳,竟有忘食(废寝)之举,怎奈杳无音耗,探息无门,自以为断送云间,毕此身命矣。不意良友能鉴予怀,和诗解慰,此情此德何日敢忘!”说罢,又拜了四拜,起来又一揖,又诵读了一遍,不觉手舞足蹈。又是一揖,道:“我许绣虎方谢知己矣!”遂欢欢喜喜回到庵中,连忙磨起墨来,拿出一幅笺纸,将二诗录写出来,后写落款。写完置放案间,竞将二诗高声朗读起来。朗读到无力,遂又默念。念过了,又细想道:“我当日见他丰姿秀丽,必定是个慧心之人,自然知我情种。他不晓得我追随到此。我见他少年秀士,只好十五岁上下,自然腼腆见人,我与他又非素交。况且又有父师兄长在前,怎肯容易放他出来接见外人之理。使我终无见期,我那日愁极无聊,题此二诗在壁,只说珠入深渊,百无一得。谁知他偶尔逸出,慧心者已见一斑。遂甘心和我。你看那一句,那一字,不是有情,又起相怜相爱之意,我许绣虎怎当得怜爱起来,岂不使我暗暗魂销,(肝肠寸断)矣!”遂坐着只痴痴地暗想。小芳早已点灯,送入夜饭来吃,只得吃些,忙叫收去。遂在灯下又吟诵半晌,不觉大惊大骇,说道:“可怜我许绣虎愁极逢欢,不暇审辨。先前这些见解俱是差矣,错矣,(竟不审矣!竟不辨矣!只懵懵懂懂。)误认是此生!如今细细看来,却与此生毫不相涉,岂不空欢喜了?”后复又重新细细推敲了一回道:“终不然,难道他不是男子,是个女子不成?若不是女子,为何诗中全无男子的气概,纯是香闺口角?况且写个名字叫做掌珠,却是他父母爱女命名的意思。若说是男子,此生也还与我有一面,见诗不为无因。怎么这个女子与我既不谋面,又不曾知我的姓名,为什的见我二诗竟依韵属和,并和得这般有情,许结同心,共咏河洲?又虑我为他想念,瘦损潘安;又虑我心不牢坚,恐有他求,致有白头吟叹。故此先用怜惜拴住我的心猿意马,足见这女子心细如发而至于此!只是我自怜命薄,怎能消受得起。”忽又转念道:“岂有此理!毕竟还是前日所遇之友。你看他‘相逢国美非无故’,岂不是与他路遇的缘故?又知我一时艰涩难访,故此只要真心访问,就如水到渠成,自有会合之缘。又何必多愁,而使我怜惜不已也!非我良朋,何能体贴至此。”忽看了掌珠之名,又疑她是女子。一时间左解不是,右解又不着,弄得许绣虎心内竟有一对男女,不是想男,就是想女,心中鹘突闹吵了一夜,何曾合眼。到了天明,反又睡熟。正是:
先前只道莺求友,今日谁知想燕儿?
不识莺莺还燕燕,莺莺燕燕语方知。
直睡到次日饭后,才醒起来。正复思想,忽见慧静入来问道:“许相公自从到此,小僧从不曾听见诵读,为何昨夜这般发愤?想是宗师有了考信,还是见了什么得意诗文?”许绣虎道:“诗文倒有,谁知得意处反有不得意处,使我(着实费解,再)解不出,我只索死矣!”慧静笑道:“相公又来说笑了。一个聪明的人,怎说得这般难解?(就要赖死,这是)为何?”许绣虎道:“我自读书以来,上自羲皇经史,下至诸子百家之言,无不一目了然。(而知其义理,今日得了两首诗,倒叫我横猜竖猜,左解右解,一总猜解不着。不得不由人心急欲死。”慧静道:“是两首什么诗,这等难解?何不念与我听听,也好替相公猜猜?”许绣虎就将抄录的诗拿与他看,逐句念与他听,又逐字指与他看。道:“这是疑男不可,猜女不能,岂不要急死?”慧静也看读了半响,道:“莫说难解难猜,越觉得此人难寻难访。”许绣虎道:“怎么难寻难访?他今明明属和,执此就是一证。又明明写着掌珠,怎说倒难寻难访?”慧静道:“相公还不曾想到,你怎知他明明属和?又怎知他是真名假名?若说是男子,却不曾写出真姓真名?若说掌珠是女子,岂有个女子属和男子的诗之理!着认真是男子,又无姓名可寻?若认定是女子,你着这女子做出这样好诗,必是大家闺秀,岂同等闲易探易寻音?依我主意,相公息了这个念头罢,不要思想坏了。”许绣虎道:“我今四海求凰,少年之美见矣。掌珠之名,亦已闻矣。岂肯半途而废!我今拚此身躯,朝寻夕访,或者天可怜念,透出一线春光,决不使我枯寂而死!”说罢,不觉两泪交流。慧静见他悲楚,也自凄然。半晌。忽说道:“相公不必哭了。我今有主意了。”许绣虎收泪来问,慧静道:“(既是)相公的原诗与那和诗,俱在法界寺壁上。我今只消同相公去问那寺僧是何人来和的,只此就好访寻了。”许绣虎大喜。有分教:
糊涂到底糊涂,不白终还不白。
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尔骇我惊讳姓讳名无遁迹 你来我去印心印坎费推详
词曰:
默投针芥,宁不令人拜。有处可寻莫懈,试看何人喜爱。少年秀美儿郎,可怜无限癫狂。飞报闺中窈窕,霎时重整垣墙。 调寄《清平乐》
话说掌珠小姐与素琴,那日和诗回家之后,放心不下。因与素琴商量道:“我一时高兴,诗便和了他的。如今想来,觉有许多不美之处。”索琴道:“这是为何?”小姐道:“这法界寺乃游人属目之所,他题诗访友不致有人嫌疑。如今有了这两首和诗,倘或被人看出,甚不雅观。况且他怎得就知有了和诗,入寺来看?设使他求无踪迹,又往别处访寻,岂不有诗在壁昭彰露目?又不知可果是他?若果是他,又不知见了和诗作何行径,故此心中悬悬,(如之)奈何?”素琴道:“此生情种,决不他往。况且小姐之名怎得有人晓得?但他昔日所见,是一个少年秀士,今日见诗反使他猜疑不定。他一个少年人,怎禁得小姐如此播弄?”小姐笑道:“(安慰万不可,)我播弄他,方见才情。”素琴道:“我今(细细)想来,莫若明日同小姐到寺探听(探听)才觉放心。”小姐道:“我出门走动招摇,许多不便。倘或一时撞着怎么回避?若是使人去探听,又恐不能细心,须得妳去。就是遇见此生,此生当日只注目于我,未必与妳认识。明日着管花园的老苍头同妳去打听,(可有人来看诗。如果有人,)再作商量。”(到了)次日吩咐苍头,引着素琴又到法界寺来。此时(却是)阴雨(了几日,才得)初晴,寺内游人尚少。因是小姐吩咐不要惊动寺僧,故此只在寺中闲行(缓走,东也坐坐,西也走走。不期)到了下午,却见(远远)一个儒巾儒服的走入,他是个心上有事的人,只一径来看墙上的诗句,(不提防有人看他,)却被素琴看得分明。但恐被他看见,就忙将身子闪在苍头背后,见他过去,随后跟来。见他到壁下看诗,遂同苍头闪在一旁,见他狂喜揖拜的光景,俱看在眼中。直等他低头出寺,亦同老苍头回来。见了小姐,(不胜)欢喜,说道:“古来有心有情的人,无逾过此生者,足令我可敬可怜!”小姐忙问道:“妳今日所见何人,果是此生么?”素琴遂细细述了一番,道:“今日方知情种矣!小姐(万万)不可辜负他这点至诚。”小姐听了,也欢喜(了半晌。说)道:“这点至诚果然可爱!”因想了一想,说道:“此生这般吟咏狂态时,可有人来看见笑他的么?”素琴道:“(喜得)今日初晴,游人甚少,并没有人看见。”小姐道:“赖得此耳。倘被人看见,这怎么处?”遂又自悔。踌躇了一番,道:“我(今)快着人去涂抹了方好!”素琴道:“这是为何?(留得诗在,他还容易寻访,若涂洗去了,一发使他难寻,岂不误事?)”小姐道:“他今见我这诗,作此颠狂,这是情之所至,也难怪他。但我想年少书生,(颠狂)固执者十有八九。倘若由此颠狂无有底止,岂不是我之过也!况又少年容易泄露于人。若使好事者传扬败露,岂不使我钟爱之情顿作乌有。先前题和不过束其身心,既束身心矣,何妨灭迹以俟将来。我今细想,若使人去涂抹,寺僧必知我家所为。我今有个主意,法界寺是我家老爷护法。只消使人持一名贴到府中讨张告示,不许游人秽污佛地以及粉壁。寺僧敢不遵照(重饰矣)!”遂使人去讨告示不题。正是:
闺中虑事十分精,灭迹公私煞有情。
谁道途间小燕子,来来往往衅偏生。
却说法界寺内有一寓客,姓燕。名器,是个读未成,专会趋迎,在几个乡绅人家走动,帮闲口口口口(效事。因见他)人还儒雅,语言甜净,故此个个喜他,托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他就倚主人的势力,)于中做事(寻趁)。他也生长嘉兴,就奉承得来大冢宰的儿子十分得意,时常许他进京,要父亲与他个官儿做。这燕器趁着了这个大主儿,时时借来公子的名色,不是向县间讲分上,就是向府尊说人情。府县官推来冢宰的情面,无不曲从。果然是宰相家人七品官,这燕器得过了几宗想头,又见府县俱优礼相待,他竟忘了本来面目,高谈阔论,好似与大冢宰至戚莫逆的一般,故此到各处去打抽丰。因到松江府来,拜了府尊。府尊差人送他在法界寺内作寓。(在寓无事,)故此终日在外(闲行,兼)打合些事情。不期一日回寺,见粉壁题有诗句,墨迹尚新,遂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