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0-微尘-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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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席开场话,在查屠听来真像是白糖里放了花椒,甜味里又带了些麻辣,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苟老板立马接话道:“前年来了个渠府大学堂的先生,刚留洋回来就专门来拜会查大爷,一问才知道,那先生竟然是原先西安查府里的书童。他口口声声称查大爷是六少爷,还要和查大爷结拜把兄弟哩!”
伍师爷听到此话走近书案,又仔细端详起这些墨迹未干的条幅来。他看了一会,突然指着椅面上的两幅不禁啧啧称好道:“我说这两幅好眼熟,那不就是黄府门柱上贴过的吗?嗨哟!能贴在黄府里的字,该算是县里的墨宝了。记得黄太爷那时还打趣说,这是小沔查大爷的手笔,开肉铺的,那字里的油水还肯定不少哩! ”
这时候,跟着来的一个后生凑过来摸了摸条幅,又凑着鼻子闻闻说:“是啊!这字里是油水不少,还带些香气哩! ”伍师爷听罢这话不禁笑了笑,那两个后生也跟着哧哧地笑出声来。
何三爷在一旁也想说几句恭维话,凑上来讨好地说:“亲家的字,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我们这些小户人家也能得到黄太爷的赏识,实在是有些……有些……光宗耀祖了……”
查屠听到那“油水”之类的话本来就不是滋味,现在又听到何三爷来了句“光宗耀祖”,觉得这话实在是辱没了他家祖宗的功德,更是气上心头。他想,自己是选错了行当,但要扯上他家的祖宗,那就像是孙悟空在地上画了一道光圈,什么魔头小神是进前不得的。就说这县里的黄太爷,虽说也是晚清最后一轮举人,然而,这小小的举人能比我家祖宗进士及第吗?
你何三爷是什么东西,门都没上,居然冒充是“亲家”!查屠不由得火从心起,顿时拉下脸来狠狠地瞪了何三爷一眼。何三爷看似不对,立刻退到椅子后面,再也不敢说话了。正在此时,那何大羽也不知何时站起身来,走到案台前面,也想借此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文气”。只见他一个人嘟念着对联上的字,见大家一时没有说话,竟自顾自地念出声来。只听他结
结巴巴地念道:“春回大地群群黄……鸟(莺)……鸟卒乡(鸣翠柳),日暖神州双双春燕……跃门庭。”
横额还没念出,屋里的人都调过头来盯着这白字连篇却毫不自知的后生。那跟着伍师爷来的两个年轻人竟然笑得捶胸顿足不亦乐乎。查屠见此光景,一时更气得脸面发红两眼发直。
苟老板见事不妙,马上插话道:“当今的娃儿读书少,下力人就更是读不懂了。认字认半边,看字猜模样的多啦!”
何三爷也气得盯着侄儿,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下去。那何三嫂觉得有些冤枉,没等人家笑完就插进来说:“我家侄儿书读得少,人可是厚道。那年刘屠户的猪不上案,几个人都抬不上去,我家侄儿立马去帮忙,一个人就把那猪拖到案板上了,我们那里的人都说他文武双全哩!”
查屠见此大煞风景的场面,不觉也哈哈大笑起来,转过话题对伍师爷说道:“盐帮老大看得起我查某,也实在有幸,今日能蒙面伍师爷,也是个缘分。你要的字已写好,伍师爷若不嫌弃,以后再有事,尽管吩咐。”
伍师爷也接话说:“东阳盐帮开春十九办大席,今天还特来请查大爷入座。你以后如有本码头的事,尽管给我带个信。”
说完此话,伍师爷回头招了招手,两个跟来的后生就把两个糖盒放在了案桌上。伍师爷亲自清了清对联,抱拳说道:“查大爷,谢了!春分那天你一定要来本码头喝茶。”转身跨出堂屋走到天井的廊道上。
跟来的两个后生又左右看了看,没见有查家的姑娘出来,见伍师爷已经道别,只有失望地悻悻而去。
第一部分:独种拜望查大爷
送走伍师爷一行,苟老板也去了自己的杂货铺。查屠回到堂屋,见何三爷一家人还傻呆呆地站在堂屋门口,不禁想起刚才何三爷竟然冒称是自己的“亲家”,那侄儿在盐帮师爷面前又
大出洋相,实在是可笑之至。然而查屠回头想来,也是自己邀请来的,马上堆笑说:“各位远来,碰上我这里忙,实在有些对不住喽。”
何三爷赶紧凑上来说:“哪里,哪里,我家侄儿本是不该来的。我那天来府上见过贵家心梅,实在是何家的福分。想我侄儿书虽读得少了点,倒也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他就想来见一面,好约定这桩喜事。”
查屠也不搭话,虽然前两天才见过小铁匠,却好像不认得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何三嫂心里发怵,便匆匆走向屋外想叫二秀来打打圆场。可铺面上不能没有人,又只有走了回来。何三爷见查屠在闭目养神,大着胆子接着刚才的话说:“我这侄儿从小就多灾多难,十一岁那年春上,小小年纪父母就前后双亡,我们实在看他可怜,才收养了过来……”此时楼上闺房里异常安静,探梅见大姐神情专注侧耳倾听,就把三妹一起拉到梯口上轻轻坐下。只听得楼下说:“……我家侄儿两岁就去了妈,八岁的时候,他老子又得了气喘病,一到冬天就下不了床,里里外外全靠小小年纪的大羽来关照了。冬天里,他鞋都没得一双,那年踢破了脚,肿得翻红,翘起脚还给他老子煮饭喂药,实在是难得的忠厚孝顺。他老子后来死了,我看大羽侄儿没有了大人,就把他领过来养。他只读过两年私塾,我们要他再读些书,他说不读了,说起来是不愿意再吃闲饭。十六岁那年,他自己要去打铁,好不容易才把铁匠铺办了起来……”
大姐心梅在楼上听得入神,唤起了心里无数的伤感。二妹和三妹看着大姐,三个人都止不住泪水涟涟。
二秀在外屋一边做事一边也在门帘后面细细地倾听,不时还探头来看看。查屠听得何三爷这番话,好像也有些动心,坐在那里久久不语。
何三嫂见大家没有说话,也急着想再作些帮衬。她突然插话说:“我家大羽书是读少了些,倒也有读书人的喜欢他。就说那本乡的朱家三妹吧,他老子是县里学堂的教书先生,自己还上门来说媒哩!他也是城里的读书人,我家大羽还没看上哩!再说了,我家大羽愿意来倒插门,他比你家大妹还小两岁呢……”
旁边的何三爷一听这话,气得连瞪了何三嫂两眼,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说:“那朱家三妹在洋学堂里读书,是个飞叉叉的女娃子,我们连门槛都没要她进。大羽虽说比你家大妹小两岁,可心里就是喜欢。他说查家没有儿子,做个倒插门的女婿自己也愿意。这次跟着要来,就是想见见大妹。这个亲攀不攀得上,就看二位老人看不看得起。”
查屠先前是有些动心,可早就被何三嫂的几句臭话敲得没有了踪影。特别是那朱家三妹,到处宣传自由平等,早就是远近闻名的浪荡女子。他想,这妖女娃子都上你家来了,那一个巴掌能拍得响吗?你们居然还自己来说小两岁的事情,这不是想来踏我查家的脸面吗? 查屠不由得越想越气,这何三爷的转弯话自然也是听不进去的。
何三嫂站在一旁虽不敢再说话,可心里还弄不明白,自己说的话是句句实在,怎么叫你查屠听了句句都不顺心呢?她想,你查屠也只不过是个屠夫,哪来那么多讲究? 就算会写几个字也没啥了不起。
说到这里,大家都闷了一阵。查屠又回过头来想了想,对这些不懂事的俗人,就让他们好来好去吧。只见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摇了摇头才笑笑说:“我家大妹从小知书达理,从来不做没规矩的事。你们这次来,大妹写的字倒可以让你们看看,回去也好和朱三妹比一比。”
话刚说完,查屠就跨向天井走进厢房要去楼上拿东西。三个女儿毫无防备,见老爹突然进来,一起慌慌张张向里屋退去。查屠看到这等模样,气得瞪圆了眼睛。查屠上得楼来话也不说,拿了大姐的字幅又噔噔噔地下得楼去。
查屠回来怒气冲冲,把一叠字幅往书案上一搁。何三爷见了不觉一怔,认定今天的事虽没指望了,却也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观看。看到这整齐娟秀的小楷,何三爷实在有些惊奇。大羽也上去看,惊诧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何三爷仔细看了一阵才喃喃地说:“贵家大小姐实在是才貌双全,怕是我家侄儿没这个福分了。”
何大羽此时两眼发呆全身发直,不由得轻轻地去摸了摸那细白的宣纸。何三嫂虽可怜自己的侄儿,可看着查屠那高不可攀的模样也心里有气。她想,今天真是撞见鬼了,走了空路不说,还受尽这屠夫的酸气!她慢慢走出天井,想再去看看二秀闲了些没有。哪知二秀就在门帘后面,见三嫂过来,便轻轻去拉了拉她的手。何大羽实在感到冤枉,盼了好久的事情,不但被人笑话,还为朱家三妹的事弄得不清不白。他想,自己怎么也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只听他突然大声叫道:“朱家三妹喜欢我,有这回事!这是她说的,不关我的事。前年我就见过你家大姐,叔也说她人品好,我从心里喜欢!”
这话一出把大家又惊了一跳,何三爷马上打断道:“你看这愣头小子,大人办事哪有你来说话的!”
查屠见这小子好横,也只有平和地双手抱拳道:“何三爷远道来,事情虽然不成也算交个朋友。送来的礼,我们也不当收。”
何三爷见查屠已说出送客的话,也双手抱拳道:“这不叫聘礼,只是来拜望查大爷。以后查大爷来龙驹,还请到寒舍来坐坐。”
此时已是正午,天井顶上的阳光已是垂直地洒了下来,那阳光里飞动着细细的小虫,就像这捉摸不定的尘世,总是纷繁地飞个不停。
那闺楼上的三个姐妹,对楼下发生的事情听得非常清楚,何大羽的几句话把心梅说得怦然心动,那话语简洁清脆,把一个强健俊秀的年轻人活脱脱地显现了出来,那率直和真诚全在那几句愣头愣脑的实话里。然而,那所有的怦然心动,都只能被淹没在恪守本分的禁锢和已经麻木了的无奈里。闺楼如一潭死水,散发着无望和哀伤的气息。
二姐探梅望着窗外的竹林,突然高声叫道:“你们来看哪!那林中的两只画眉又在搭窝了!
你看它们一个跟一个飞,多么自在,多么的顺心哪! ”这声音慢慢开始发颤,不觉竟哽咽起来。
闺楼里一片寂静,只听见背后老街上热闹的声音。探梅一直望着窗外,突然又闭着眼睛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第一部分:独种满脸沮丧的何大羽
何三爷一行从查家出来已是正午,石板街上虽是人来人往,可一家三人都好像是晌午蔫搭的丝瓜。来时的心情全都没有了,随便找了个小饭馆闷声不语地坐下。何三爷觉得自己窝囊
,菜还没上来,就先喝了一口酒。何三嫂看着大羽说:“我说嘛,叫你不要来,人没说成还怄了一肚子气!”
何三爷也撇了撇嘴说:“我看那查心梅也难喽,我看他查屠这种酸法,几个女儿都难嫁出去喽!”
何大羽说:“我说了,我就是喜欢她,不管怎么说,就是要娶她的!”
何三爷说:“你不要犟,你喜欢有什么用?”
何大羽没有说话,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饭,好像是要把他想说的话都一起吞进肚子里。
饭刚吃了一半,突然听到外面老街上有人大呼小叫,街面上的人也在往场尾那面跑。饭馆老板笑笑说:“莫慌、莫慌,又是那些学生来搞宣传的。前年他们来过,这阵子又来了,说是国民党不抗日,又打了他们的人,把几个乡场都闹腾了!我看,说不好又要打架哩!”
何三爷也没大惊小怪,照样喝自己的闷酒。是啊,虽说那时候抗战已有七年,前方还在打仗,即使是保甲抓丁,也只是惊吓一阵再弄走几个乡里的穷苦农民。可毕竟这里离前方还远,小民们也算安分守己,除了偶有学生抗日宣传队来闹腾一下,平日里还算太平。而何大羽毕竟是年轻人,他看到往那边跑的人越来越多,就想去看热闹。何三爷一把拉住他说:“大羽啊……小心点啊,上次来拉兵的时候都差点把你拉了……要不是拿了两块大洋,那也说不定。”
何三嫂说:“你何家就剩你一个独门喽!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何大羽说:“人家是宣传抗日,又不是来拉兵的。”两个老人也拉不住,只有让他跟着人群跑了出去。
何大羽刚跑出门就远远看见山神牌坊上挂了面大字的横幅,周围已站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