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剪不断的乡愁-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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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的土地时,我会有怎样的感觉!北京,三十九年来,它是历史课本里的名字,是地图上的一个小圆点,是我心中一个遥远的梦!但是……我却终于要踩上这块土地了!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看鑫涛,他正看我。我们之间的默契已深,两人都隐在深深的感动里。初霞承赉已多次来北京,自然不会像我们两个这样激动,初霞轻快地说:
“好快啊,三小时就到了!”
三小时,原来香港至北京,只需三小时。这咫尺天涯,却经过了三十九年,才能飞渡!我满怀感慨,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承赉看看我,忽然说:
“你最好准备一下,说不定机场有记者!”
有记者?我的心顿时乱如麻,我并没有准备见记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的酸甜苦辣,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我正恍惚着,飞机已停稳,我跟着人群,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下了飞机,一脚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踩上北京的土地,悸动的是心灵,那土地就是土地!抬头走入机场大厅,一样要经过海关人员验护照、盖章,大家正预备排队,有位海关人员说:
“走这边,我单独给你们办!”
是杨洁的安排吧!我模糊地想着。从下机那一刹那起,我的神志就不太清楚。太久的期盼一旦成为事实,人就有些昏昏沉沉。手续办完,我们走出海关,蓦然间,一大群人对我们冲了过来,首先,有三位老太太,白发萧萧的,冲过来就抓住了鑫涛的手,哭着叫出来:
“二弟呀!二弟!”鑫涛整个人傻掉了,他在北京并无亲人。我脑中一转,已大致明白过来,我拉住一位老太太说:
“你大概认错人了,她姓平!你要找的人是谁?”
三位老太太一怔,才知道接错了人,立刻又哭着往人群中搜寻去了。鑫涛被这样一搅和,看来更加迷惑了。就在此时,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我,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拉住我,兴奋地嚷着:“你是不是琼瑶?我们在机场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
我点头。这一下不得了。我在几秒钟内,就被人群包围住了。闪光灯一直对我闪个不停。耳边响着各种各样的“京片子”,十分悦耳,十分动人。有的问我到北京的感想,有的问我要停留多久,有的问我这是第几次来北京,有的问我知不知道我在大陆的“知名度”……我根本来不及回答任何问题,就又有许多人拿着大陆出版的我的小说,请我签字,我只得走往一张柜台,去给那些读者或记者签字,可是,这样一来,更不得了,人似乎越来越多了,我几乎无法脱身了。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一声巨吼,声如洪钟,十分惊人:
“各位让开!要访问要签字,都等明天再说!现在车子在门外等!”随着这声巨吼,我看过去,只见一位身高约一八○公分的女巨人,长手长脚,大踏步地“冲”进人群,一面冲、一面用双手往两边分,就把人群“分”开了,她笔直地走向我,对我也大声地下了声命令:
“不再再签名了!你签不完的!”
一位女记者请求地看着我,直往我手中塞纸条:
“请为我们的报纸写两句话吧!一句话也可以!”
盛情难却呀!这些在机场上等候了我好久的记者读者们,我心不忍,低下头又去写字。才写完,另一本书又塞了过来,我正预备签最后一个名字,只觉得身子一轻,脚已离地,老天!那位“女巨人”把我像拎小鸡般拎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路拉出机场大厅。在我意识还没恢复之前,我就被塞进一辆小汽车,再一看,鑫涛、承赉、初霞都在车上等我。车门“砰”的关上,女巨人这才从车窗外伸出一只巨灵之掌给我,对我大声说:“我是杨洁!”我愕然地伸出手去,要和杨洁握手,谁知她等不及握手,这手就抽回去了。只听到这只手在车顶上“砰”的一敲,那洪钟般的嗓子大吼了一句:
“开车!”车子尚未开动,一张年轻的、美丽的女孩的脸又急急凑向窗口,我看到一对亮丽的大眼睛,一双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未施脂粉的脸庞清秀动人,好一位北国姑娘!我心中赞美。同时,我的心中为海峡这端的同胞而颤动了。那小女死命攀着车窗,对我请求地说:
“我能访问你吗?我是××报记者!”
我来不及答话,杨洁一连串地敲车顶:
“开车!开车!开车!”
那少女眼看访问不成,眼中流露着失望。我心中一阵激荡——为这些热情的欢迎而激荡,也是初到北京的激荡——
我拉住那少女的手,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真心的悄悄话:
“我到北京的第一个印象,北方的女孩也美丽,例如你!”
我松手,车子绝尘而去。
我回头向车窗外望,那少女脸红红的,伫立在北京特有的风沙中。我心中好生歉然,对那机场所有没有跟我接触到的人,都感到歉然。车子走了好长一段,我回头,那小女还伫立在街头,对我遥遥挥手——十天以后,我终于在北京饭里,接受了她的访问,她的名字叫应红。
四、北京的“小梧桐”
抵北京的第一天,忙于看北京的街道,忙于看北京的建筑,忙于用全心去体会这又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心里始终乱乱的。车子离开了机场,就开始觉得热气逼人。谁说北京的四月是春寒料峭?阳光晒在身上简直是灼热的,我脱掉了珍珠呢的短大衣,里面有毛线衣,热得直冒汗,问身边的人,大家异口同声说:“前几天还下雪呢!今年的天气最反常,从没有四月热成这样!”我就在这个反常的四月,来到北京的热浪下。第二天,我们去颐和园,大家都喊热。颐和园的湖光山色、楼台亭阁以及那匪夷所思的“长廊”……简直让人目不暇给。鑫涛拿着照相机,忙着拍屋檐,拍墙角,拍回廊,拍玉兰花,拍花窗及格子门……他一向热爱中国的古建筑,颐和园的画栋梁,已经把中国古建筑的美,发挥到极致,他就狂热地拍个没停了。
我的“北京”印象,从“颐和园”打开序幕,却从“小梧桐”开始了第一章。“小梧桐”是有典故的。
我自从抵北京,就认识了许多初霞的朋友,这些朋友待我的热情,简直让我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觉得,我这一生,也交游广阔,但,从没有朋友,会照顾我到无微不至,而且事无巨细,体贴入微。刘平和沈宝安是夫妻,也是老北京了。刘平敦厚,也照顾我。知道我爱吃梨,她每天买新鲜的梨送到我房间来。北京起风,她送纱巾来教我挡风的办法,北京烈日当空,她送洋伞来……
除了刘平和沈宝安,我们还认识了韩美林与朱娅这对夫妇。韩美林是画家,也是陶艺家。鑫涛一见到他的作品后,就对他大为倾倒。我们总以为他年龄很大,见面后才知道他只有四十多岁,他不爱说话,却用无数行动,来表现他的热情。鑫涛初次参观他的工作室,对他所烧的一件蓝钧窑——是个十分巨大的碗——爱不忍释,那件作品是韩美林远去河南禹县烧出来的,里面的“鱼子点”是经过窑变,才能产生的特殊效果,所以是可遇而不求的。韩美林见鑫涛如此爱它,一句话也不说,拎了它就送进了我们的旅馆里。(我们把它一路带来台湾,如今正供在鑫涛的书桌上)韩美林长于画马,他画的马,绝不雷同,让我叹为观止。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文革时期,被红卫兵用酷刑修理过,把他两只手的筋脉一起挑断,要他终身不能作画,又把他的双腿的腿筋,也一起挑断。所以,至今,他不能爬山上坡,他握笔画画时,画笔常会掉下去。尽管如此,他的作品仍然很多,他自己说:
“现在是我创作的颠峰期,我不能浪费这段时间,只有拼命去创作!”因而,他一年有好几个月在宜兴,埋首在窑炉边烧茶壶。而朱娅,他那可爱的、年轻的、温柔的妻子,就留在北京等他。对于韩美林,朱娅有次很坦白地对我说:
“他比我大了很多岁,我嫁他的时候,家里都反对。但是,他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又那么有才华,我对他,是怜惜加是崇拜,不管怎样,我都要跟着他的!”
平淡的叙述后面,有多少故事?一个翻江倒海的时代(文革时期的摧毁力,简直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在大陆,大家用“十年浩劫”四个字来称这十年,“浩劫”二字,才能形容那种灾难。我在大陆四十天,所交的朋友,几乎都是“劫后余生”的。)在这时代中,发生的故事一走动人心魄,怪不得大陆作家的作品,绝大部分用文革为背景。
除了韩美林与朱娅,我们又认识了李世济与唐在□夫妇,。他们这一对的故事,更加曲折离奇,惊心动魄,感人肺腑,而且是匪夷所思的。李世济,在台湾,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在北京就不同了。大街小巷,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李世济。她是程砚秋的嫡传弟子,是京剧界的红人。她的先生唐在□,也是程砚秋的学生,他放弃了国外的学位,跑来帮程砚秋拉胡琴。第一次李世济出现在他面前时,只有十六岁,对唐在□一躬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唐老师!”这一喊,已经缘订三生,唐在□就这样陷进去,水深火热,保护了李世济这一辈子,每次,李世济登台,必然是唐在□为之操琴,两人间的默契,已到达天衣无缝的地步,听过他们表演的人,才能体会那种合一的境界。(关于他们两个的故事,我听得很零碎,李世济说,下次我去北京,她将详细向我叙述,让我写一本“厚厚的书”。)
除了前面三对夫妇,我们当然还认识了许多许多人,像杨洁和她的先生大齐。杨洁是独行侠,她照顾我们的一切,包括安排行程、车子、换钱、吃饭……大齐却很少露面,杨洁我前面已经提得很多,但,真要写杨洁,还是要费一番笔墨。在大陆,很少有人有私家车,杨洁就有一辆,她的车子前凸后凹,伤痕累累,她依然能开着这辆车横冲直撞。有一次,她开车接我和鑫涛去吃饭,我为了礼貌,坐在前座,让鑫涛一个人坐后座。谁知,我才坐进车子,她就“呼”的一下把车子开出去了,我回头一看,鑫涛站在街边,还没上车呢?还有一次,我和鑫涛坐她的车子去一个地方,她认得那地方,却不太熟悉,另一位朋友叫她“跟车”。于是,她就跟着前面的车子开,一面开车,她一面和我们眉飞色舞地聊天,聊着聊着,她忽然说:“前面的车怎么转弯了?”她一拍大腿,明白了:“他要抄近路!抄就抄粑!”一个急转弯,她就跟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一路跟下去,巷子旁边没了人家,多出一条河来,再跟下去,前面连路都没有了,那辆车停下来,司机钻出车子,回头诧异地看着我们。杨洁这才急煞车,大叫一声:
“跟错车子了!”这就是杨洁。(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她在一九五四至一九六三的十年间,都在国家女蓝代表队打球,她的编号是五号。打起球来,冲锋陷阵,锐不可挡,大家都称她“女篮五号”。她的故事和战果,曾被拍为电影,电影名也叫“女篮五号”。如今,她仍在体协做事,所以,我们一路的行程,都是她用体协的关系,招呼过去的。)
写了一大篇关于我们在北京认识的朋友,现在,要拉回到“北京的小梧桐”上来了。
因为我们认识了这么多人,所以,我们每次出门都浩浩荡荡的。因为这些人都是老北京,大家不论祖籍何方,都能说一口漂亮的“京片子”。每次大家一谈天,悦耳的京片子你一句我一句,我听得好舒服,好像进了电影配音间。但是,这些京片子对鑫涛和承赉都是个考验,他们两个是同乡,都说上海话。北京话和上海话差别甚多,鑫涛在我多年“教育”下,(我平时不喜欢他在我面前说上海话,而且时时刻刻纠正他国语的发音)还能勉强应付。而承赉就常常词不达意。有一天,承赉对我说:“我来北京好几次了,还没有见到北京的梧桐!”
“哦?”我困惑地问:“北京有很多的梧桐吗?”
“有,有,有,好多好多!”承赉一叠连声说。
“梧桐?”杨洁歪着脑袋,仔细思索:“我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还没注意到北京有很多梧桐!”
“有啊有啊!”承赉急了,“是小梧桐啊!”
“小梧桐?”我更困惑了:“它们长不大?是特殊品种吗?会结梧桐子吗?”我的一连串问题,突然引起了初霞的一阵爆笑。到底,知夫莫若妻,她急忙代承赉翻译:
“他说的不是梧桐,是胡同。北京不是有很多著名的小胡同吗?”这样一说,全车大笑。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