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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试练(短篇小说集)-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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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算是说客?” 

  “我哪有资格。” 

  她看到空气里去,目光有点呆,凝重的脸蛋很像洋娃娃,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她维持这个姿势很久,然后说:“好,你同他们说,我肯去,不过我有条件。” 

  真的?我没说出口,我不相信。 

  由我做中间人,替蓝小姐及范家三老爷安排了约会,蓝宝自然知道怎么开条件,如今 她可以扬眉吐气了。 

  谁也不用替她担心。 

  只知道谈判成功,宗表哥开始收拾行李,他们的目的地是纽约市。 

  多好,我想,反正不过是叔叔的九牛一毛,反正迟早都得留给宗表哥使用,乐得预支,皆大欢喜。 

  听说(一切都是听说)钱已经过户。 

  又听说叔叔不肯写蓝宝的名字,必须他们两人同时签名才拿得到钱用。 

  她向我道谢。 

  “我一直喜欢你。” 

  “真的?”她眨眨眼。 

  “真的。” 

  她笑,“如今阿宗可以脱离家庭到别处去吸口新鲜空气,真替他高兴。” 

  “你的苦肉计成功得很哇。”我说。 

  “什么苦肉计?”她不悦。 

  “不是你教他堕落萎靡来恐吓他父母?” 

  “当然不,”她有点愤怒,“你们范家的人老以为别人要占你们便宜,连你也不例外。” 

  “蓝宝,说老实话,你是有点手段的。” 

  “约翰,你也有好处呀,因为这件事,你也收过一笔车马费。” 

  我尴尬的笑。。 

  蓝宝非常尖锐,什么也给她猜中。 

  “同你说,你也不相信,我是为阿宗好,他再留在范家,真会变成一个废物。” 

  “难道你不为自己?”我问,“只要两个人的签名……你叫他签,他是不会不签单。” 

  她大笑,“所以说你们范家的人都糊涂,我没想到连你也在内。” 

  “怎么?”我不服气。 

  “你去问阿宗,我把条款改了,只要他一个人签字,便可得到一切。” 

  我呆住。 

  我瞪着蓝宝。 

  “算了,”她温和寂寞的说:“你是不会明白的,你们范家……” 

  “告诉我!”我冲口而出:“我愿意知道。” 

  “我不会跟阿宗去纽约。” 

  “什么?” 

  “我不去,他一个人去。” 

  我如堕入五里雾中,“我不明白。” 

  “我说得再明白没有,我认为他应当好好独立生活,有一段冷静期,把事情想清楚,决定新方向,才从头努力,我帮了他一个小忙,使他不必担心这段日子的生活费用,如此“如果我不用一点小手段,他父母怎会放他走。” 

  “你呢,你留在此地干什么?” 

  “我?你猜猜。” 

  猜不到。 

  “会不会是——” 

  “我答应嫁我男朋友。” 

  “不可以,你与阿宗是相爱的,如今范家已准——” 

  “哼,范家,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 

  “蓝宝,不要赌气。“ 

  “我才不会,我不想背着他过一辈子,与他在一起,我将永远忘不掉他为我作出的牺牲,何苦,我有我的世界,我有我的天地。” 

  我听得呆了? 

  真没想到她这么倔强。 

  “他大后天要走了。” 

  “他可知道你不与他同行?” 

  “知道。” 

  “他舍得?” 

  “他是受过教育的人,知道怎么做才对。” 

  “对不起,我看错了你。”我低下头。 

  “不要紧,我也看错了你。” 

  我啼笑皆非,既惭愧又不好意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仰起头,“我要走了。” 

  她用手拨一拨金项链,发出悦耳的铮一声,金链闪一闪,上面写着BABY BLUE。 

  真是一个难忘的女子,又偏有着这么难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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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试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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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练

                  “是吗?”她眯着眼睛问:“上帝真的与我们同在?你真相信?” 

  说话的时候,她并不安份,双腿不停的弹动,一边听耳筒收音机,还连带咀嚼口香糖,半丝诚意也没有,脱口而出,问我这么严肃的问题。 

  她的头发剪成一层一层,熨得似铁丝般,四处洒开,发消已经焦黄,头顶还染著一片彩蓝。浓厚的化妆搭在脸上,却掩不住她精致的五官。 

  如果把化妆抹掉,发型改一改,换掉身上的衣服,她也许就是一般人所说的青春玉女。 

  如果她肯换下身上的衣服,如果她身上穿的可以算是衣服——那些黑色的,一条一搭,拉过来又扯过去的廉价时装,线口早已松掉,纽子一半掉下来,似在身上披一张肮脏的床单。 

  很多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真相信上帝? 

  自从在初三,我决定读神学做牧羊人以来,连父母亲都这样问过我。 

  活泼顽皮的同学们,也不放过我。 

  我早有一大套理论,随时取出与他们辩证,但今日,被这女孩子一问,我竟然答不出来。我在教会里,已经接近休息的时分,聚会早已散去,只剩下我与清洁工人。 

  刚要走,她进来了,背着大袋.手上戴露指手套,足上共穿两只镶花边的袜子,银色皮鞋,脖子上挂满假珠子,大耳环。 

  她像棵装饰好的圣诞树。 

  我忍不住微笑。 

  从前,他们称这种不羁的少女为女阿飞,现在真不知这叫什么,想必有个专用名词。 

  她扭着走过来,一边诧异的问:“怎么,现在流行白衬衫卡其裤?不会吧,这么土。” 

  “我是本教会的弟兄。” 

  “呵!什么叫弟兄?” 

  “在教会中,人人像兄弟姊妹一样。” 

  谁知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引得她轰然大笑,弯下腰,踢足。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走进来? 

  她自己告诉我,“我偶然路过,经过这里,好奇,进来瞧瞧,弟兄,你看我,还有救没救?” 

  我温和的说,“上帝救世人。” 

  “是吗,上帝真与我们同在?你真相信?”她问。 

  我说:“是,我相信。” 

  “怎么会,怎度可能,他在什么地方,他看到你,看得到我?说来听听。” 

  “请来做礼拜,牧师会得告诉你。” 

  她扁扁嘴,“拉客!” 

  “今天我们要休息了。” 

  “逐客?” 

  她牙尖嘴利。 

  我捡起公事包离开,她紧紧贴在我身后。 

  她嘴巴在哼一首歌:“你你你,你使我震荡……” 

  奇怪,她跟牢我干什么? 

  司机看到我,把车子驶过来。 

  她吹口哨,“没想到你是富家子。” 

  我拉开车门,她忽然开进车子,“送我一程。”她已经坐好。 

  我很犹豫,请客容易送客难,不过有司机在,我也不怕。 

  她狡猾的笑,“上帝救世人,你刚送我一程都不肯,说时容易做时难。” 

  她也说得有理。 

  她向我挤挤眼,“上主连麻风病人都医,你呢?” 

  我没想到她知道这么多典故,不禁看她一眼。 

  她得意洋洋地说:“幼时,我上过主日学呢。” 

  “去哪里?”我问。 

  她双眼骨碌碌的转,“兜兜圈子再说。” 

  我同司机说:“先把我送回去,随即送这位小姐。” 

  司机在倒后镜看她一眼,不作声。 

  “你这么傲慢,怎么做个好弟兄?”她问。 

  我在家门前下了车。 

  她也说得对。理论上我很明白,越是罪人,越需要赦免,但真正看到她那样的女子,先吓个半死,动弹不得,她还不算是坏人,只不过背境环景与我略有不同而已。 

  回到家,我想了很久,她是否来试练我的人? 

  那夜我睡得很坏。 

  第二天出门去上课,有人在门口叫住我。 

  “嗨。” 

  是昨天那女孩子,今日改穿窄裤靴子,坐在栏杆上,半仰起头,眼睛仍眯成一条缝。 

  她寻上门来;怎么办?只得沉着应付。 

  “不睬我?对对对,分别为圣,你是圣人,我是罪人,哈哈哈哈哈你不救我吗,你看着我沉沦?” 

  我转身沉着的答。“小姐,如果你有困难,我愿意与你参详,但如果你只为取笑我,恕我对你冷淡。” 

  她一呆。 

  我已经上了车。 

  我益发觉得,做牧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放学,她已不在,当然,傍晚时分,正是他们开始出动的好时光,我摇摇头,回房温习功课。 

  对牢课本,我却在想别的问题。 

  我一直坐在台前到深夜,唱机放着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近十二点时,天下起雨来。 

  窗口朝花园,玻璃上发出嗒嗒声,我开头以为是雨声,后来觉得声音太大,起了疑心,看出窗户外,只觉漆黑一片,再凝睛,忽而看到花丛树影中有一张面孔,吓得我跳起来。 

  鬼? 

  书生在书房夜读,女鬼出来引诱他,这些故事在今日还会发生? 

  我退至房间一角发呆,那是一个女人的面孔,她伸出手来拍我的窗门,一边张开嘴叫,我听不到声音,因为玻璃隔着我们。 

  我终於鼓起勇气,过去打开窗门一条缝。 

  那女子喘息,“放我进来!” 

  她整个身子被雨淋湿,头发黏在脸上,化妆品糊掉,青一团紫一团。 

  她突叫,“放我进来,他们在追我,快放我进来。” 

  我认出她,她就是那个问我是否真信上帝的女孩子。 

  “我是苏珊,你认得我,快放我进来。” 

  我把窗户推开.风跟雨立刻飘进书房。 

  “我开门给你。” 

  “不,来不及了,快。” 

  她已攀进窗门,我一拉,她耸身跳进来,一跤摔倒在地上。 

  我扶起她。 

  她雪雪呼痛。 

  “你受伤?”我惊问。 

  “快把窗帘拉拢。”她咬紧牙关。 

  我立刻放下帘子。 

  到这个时候,我发觉她脸上肿的青的不是化妆,而是伤痕,手臂上有条伤痕,正在流血,衣服上全是泥浆,又撕成一条一条。 

  我扶她进浴间,“快洗一洗,然后让我看要不要叫医生。” 

  “不,不要医生。”她惊惶欲绝。 

  “看,”我问:“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一个信上帝的人?” 

  她过半晌,只得点点头。 

  我回房去取了我的卡其裤与衬衫给她换。 

  她进浴室去。 

  我说:“别锁门,有什么事我可以知道。” 

  她点点头。 

  她遭人殴打。谁?当然是仇人。 

  这样的女孩子平日撩事斗非,得罪人不会少,同她作对的,说不定也是一帮年纪相仿的女孩。 

  为一点点小事,或为争台子,或为争男友,甚至是看不顺眼,都可以拔出刀子相向。 

  可怕。 

  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子,此刻就在我家的浴室里。 

  我不禁头痛起来。 

  她出来了。 

  我抬眼看去,几乎不认得她。她浑身经过洗刷,一切铅华尽去,头发驯服,面孔素净,至今我才看清楚她的五官,不失秀丽,她脸颊上有瘀青,嘴角碎裂,肿出一大块,手臂那条缝子足有十公分长。 

  我立刻打电议召医生来。 

  “他们会发觉我在此地。”、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谢谢你,”她低下头来。 

  穿着男装的她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我说:“这样打扮岂不是更好。” 

  她不出声,靠在沙发上,没一下子就彷佛憩看了。 

  医生在三十分钟后到达,替她料理伤口。她肩膀上有刺青,是一条青色的小蛇,栩栩如生。 

  医生看我一眼,留下药走了。 

  “好好休息。”他吩咐。 

  苏珊问:“他会不会说出去?” 

  “绝对不会,你放心,这位医生在我们家出入,超过十年。” 

  她看看四周,“你很富有。” 

  “我父亲的环境相当过得去。” 

  她又跳起来, “他会赶我出去。” 

  “我父母在美国渡假。” 

  她松口气。 

  “饿?” 

  她点点头。 

  “爱吃什么?” 

  “三文治。” 

  “可以,我叫人替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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