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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夏天很久很久以前-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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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顿时瞠目结舌,难道奶奶一直都知道我想看那封信想得要命?

‘来。’奶奶自动把那封信从枕头下拿出来,递到我面前:‘你自己看,奶奶要睡觉了。’

我半信半疑接下那封信,再瞧瞧奶奶,她挪挪身体,把头安放在枕头中央,再将被子拉到胸前,阖上眼睛,似乎真的想午睡了。此刻,我梦寐以求的信件已经在大剌剌躺在我面前,不知怎的,我对它萌生一分特别的敬意,如同我对待奶奶的房间那样。

我小心翼翼将信的末端折起来,不让自己看见,没有奶奶的允许,我不能先读取还没念给她听的那个段落。

‘你要仔细地想,不要让一时的不好取代了好的,不然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就会愈来愈少了。’

得知我和高至平吵架的那几天,奶奶这么对我说过,她现在让我看这封信,大概是为了要我跟他和好吧!

仪:

再繁华的言语会随着岁月苍老、消灭,文字的生命似乎比我们都长,所以我用这封信和未来的你对话。

我想到医院顶楼晃晃,途中,见到高至平远远朝这里走来,他手上提了一袋子苹果。

‘奶奶在睡了。’

我告诉他,他兀自酌量一下,问我要去哪里。

‘我要去顶楼,那里空气比较好,这里都是药水味。’

他没说什么,和我一起搭电梯上去,在电梯中只提起一句‘我有带小刀来,你可以先吃苹果’。

一切都很自然而然。他自然而然地与我同行,我自然而然地同意;他自然而然地约我一起吃苹果,我自然而然地接下他削好的果片。

我们相识十八年的日子,如果这段短暂时光可以成就一辈子,那么一定是有人的勇气得到了回应;如果我们的时间仅止于这十八年,话,非说不可。

‘好甜。’

我咬下一口,清脆多汁,这苹果带来意外的愉悦,高至平挺老实地说这不是他家种的,是那个女生,给了他们家好多。

‘喔!’

我不予置评,继续把手里那片苹果吃光,他的刀子也没停过,简洁地把果皮削成一圈一圈,再把果肉漂亮切片。他一直忙,我一直吃。

说是顶楼,其实这家医院只有六层楼,不过还是可以把一大片田园风光尽收眼底,因为没有太高的楼房阻碍视线,盛夏富有生命力的田埂、田梗外那一排绵延的桑树、远方水墨画般的山棱,全都曝晒在烈日中,我们正在欣赏一幅活泼的金缕画。

‘你是不是在为我那天的话生气?’

高至平削苹果的动作慢下来了,我掉头看他,他的方向向光,我赶紧又把脸转回去。

‘当然在生气。’

‘为了哪一句话?’

‘……全部。’这应该是最正确的答案吧!

高至平无奈地叹口气,手上的工作又恢复原来的速度,他边削边开口:

‘我那天心情不太好,不是故意说那些话,我知道你很生气。’

‘我已经没那么气了。’

因为我听奶奶的话,不去那么在乎不好的事,所以你千万别问我那天有没有哭。

我们通常不会去意识‘成长’的变化,太近了。最近我常回想,想起在后院沙堆和我打土仗的你;在树林玩着捉迷藏因为找不到我而哭泣的你;正要去小河那儿洗衣服不正眼看我的你(我不记得原因了,当时我们吵架了吗?);还有,从丰收的竹篓拿出一颗最干净的梅子递给我的你………

等我快解决掉一颗苹果,发现他手中还有最后一片,坚持要他自己吃掉。

‘你不要了吗?’

‘你自己吃吧!都是你在削的,不是吗?’

他把最后一片甜得过头的苹果送入口,说句‘真的好甜喔’,然后皱起眉头,我呵呵笑,原来他不爱甜食啊!

‘喂!为什么我们两个常常吵架?’

就在我们再和平不过的时刻,高至平突发奇想地发问,我瞟瞟天空飞过的鸽子群,想了半天,觉得这问题好深奥。

‘不知道。因为我们太闲了吗?’

‘那也很奇怪,我其实不讨厌你。’

我又转向他,他那边的日头依然强烈得很,他的肩线上有璀灿的天光。

‘我现在可是很正经地在跟你说话。’高至平接着困窘地强调一次。

‘我以为你一直很讨厌我。’

‘没有,那是你吧!’

我第二次瞟向空中那群鸽子,他们箭头形的队伍拐了三十度角,朝某户人家的屋顶飞去,好自由自在的样子。

‘我没说过我讨厌你啊!’

相较于鸽子,我怩忸地换个脚上的支撑点,高至平则不自在举起一只手搔头,我想我们正在和好,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尴尬。

恍然惊觉,你不再是那个像妹妹的小女孩,我也不是那个以不在意目光看着你的男孩。大概是这种在意的心情驱使,我已不能安于过去与现在,甚至要奢妄描绘未来。

‘那天约你钓鱼,是阿勇非要我邀你出来,他喜欢你,我没办法拒绝,后来我会走开,是因为那本来就不是我自愿要约你。’

高至平不疾不徐地解释他那天莫名奇妙的行径,我趁着语歇反问他:

‘你为什么不愿意帮阿勇约我?’

他又望着我,有一段时间都没再答腔,我读不出他眼底那缕错愕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我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

他又开始令我觉得自己笨得可以了,我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地等他揭晓谜底,谁知高至平安静地把我望了一遍,伸出手,跟上次一样,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撞了我额头一记,我在怔忡中听见他有些沧桑、有些哀伤的嗓音叹息:

‘你真的很笨。’

那是我今年第一次那么专注地凝视高至平这个人,他粗旷的眉宇、清秀的鼻梁、浅薄的唇角都比往年要成熟许多许多,他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我不太熟悉的高至平,他骂我笨,却是温柔爱宠的语调。

那时候也是我第一次悄悄问自己,高至平是不是喜欢我了?

然而,蓝图虽美,每每我睁眼见到的,却总是还未上色的世界。信写到这里,我站在原本荒芜干涸的地土,才觉得色彩逐渐丰富,那原因必定是和你有关。

为了掩饰管控不了的脸红和紧张,我扬起拳头怪起他的趁人之危:

‘你干嘛打我?已经第二次了!让我打回来!’

哪知道我的张牙舞爪只是更突显我和他之间那超过11公分的差距。

他太高,如果我不把手臂伸直,很难准确地挥到他额头,他轻轻松松闪过我的攻击,一面比比我的高度,一面得意地笑:

‘我早就比你高了,活该!’

昨天村里庆丰收,大家都唱着歌,独独我,我特别凝视你的笑脸,好灿烂,于是我也轻轻地笑了,你问为什么,我终于知道答案,我的幸福在于你。

他说的没错,曾几何时,我已经追不上他了。我在原地发怔,目送他颀长的背影跑进顶楼的铁门内,顶楼风大,一袭高空气流扑来,我闭一下眼,按住纷飞的发丝,再睁开眼时,飘来了一片灰白色的鸽子羽毛,而高至平已经不见纵影,我的脑海却还深烙着这个男孩子的背影,那成为一种片段的记忆,以后,就算我们不再在一起,他笑着说‘活该’而逃开的背影依旧那样清晰,清晰得单是吃饭、走路也会不由得闪过那羽毛般柔和的轮廓。

在顶楼晒太阳晒得有些中暑,慢慢下楼,病房中奶奶还在睡,我瞥见那封信在枕头外露出小小一角。那么,写下那封信的人又是谁?会是当年被抓去日本的年青人之一吗?奶奶是相亲结婚的,也许在数十年前、在她嫁作人妇之前收到了一封珍贵情书。

在倾听奶奶委委述说那年的战乱当中,我渐渐补捉奶奶藏了半世纪的秘密,她有个青梅竹马,很爱很爱奶奶的青梅竹马,年青人在临走之前寄了封情书给她,不再回来。

从今以后,在你身边与否便不是我的忧虑,即使国界的距离让我遥看不清,即使漫长的时间催老了记忆,我也都在努力聆听,聆听关于你幸福的消息。

那封信还剩下最后一段。



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在绵绵蝉鸣当中原来是那样好听。



0725egg2004…09…07; 20:22
第 七 章



住院期间,奶奶的儿女纷纷赶到了,包括原本在大陆作生意的爸爸,他要我回奶奶家,医院有他们大人在就好,我才不要,和奶奶作伴本就是我每年来到这里的重要使命。

奶奶的访客络绎不绝,都是村里的人,高至平就来过好几趟,大人们有自己的话题,通常我都和他在一起讲些琐事,顺便斗斗嘴。有一回他刚离开,奶奶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平仔是好孩子。’

就这样,当时我听得摸不着头绪,奶奶也没再多说什么,事后我私自假设,奶奶也许是想告诉我,高至平是好孩子,不要错过,想到这里,我赶紧用力搓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如果要说我根本不在乎高至平这个人,那并不对,我比以前要在意他的一切,当他对我微笑,我会格外开心,并且,开始期待我们下一次的见面。

不过,我又陷入烦恼,严格说来,那个女生比起我更有当高至平青梅竹马的资格,他们同乡,不像我每年才两个月的停留,高至平可以一整年都和她在一起,或许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他们相处恩爱。

我脑子一浮现他们打情骂俏的光景,就算黯然神伤,也要赶紧告诉自己,那不干我的事。

‘奶奶,你以前有没有遇过像高至平那样的男生?一直都跟你吵架的那种。’

我忍不住想和别人聊聊这件事,聒噪的死党不在,奶奶是不二人选。

‘有啊!’奶奶笑了几声,大方地跟我分享她的往事,那是奶奶唯一一次向我提起写信的人:‘不过对方比我大了好几岁,不像你们,我一直把他当作只会欺负女孩子的大哥哥。’

‘他很坏吗?’

一知道奶奶也有过惨痛的经验,我不由得兴致高昂,把椅子拉近一些,准备听她说下去,她见我一副同仇敌慨的模样,宽容地锁了锁眉,不要我误会一个还不了解的人。

‘当一个人想要掩饰他的不勇敢,总会让他的言语或是行为变得刚硬,如果一个人的心想要刚硬,一切看起来就不是那么可爱了,不过,佩佩,那并不是坏。’

‘是他不够勇敢?’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勇敢。你想想,一个壮汉也许能不怕死地去猎山猪,但是他不见得可以向他邻居低声下气地道歉哪!’

‘那奶奶你呢?’

我私底下认为奶奶是属于勇敢那一边的人,但是她没有立刻回答我,微微把脸转向窗户那里,不过我知道她没在看外面风景,她只是在忧伤地回忆好久以前的过去。

‘我年轻的时候,大概比你再大个一两岁的年纪,曾经想过要到远地去找朋友,后来,后来没有成功。’

‘远地是哪里?’

‘日本啊!’

这难道就是我之前所听说过的,奶奶曾经有机会要离开这个村子,不过她还是留下来了。

‘为什么没有成功?’

‘那时候大家都反对,我还是想偷偷地去,决定要走的那个晚上,想再看看父母最后一眼,没想到这一看,就走不了了。’

‘他们发现你了?’

‘不是,是我发现我很舍不得他们,也舍不得这里。’

‘奶奶可以再任性一点的。’

医院的椅子让我坐得不很舒服,我换个坐姿,顺便为奶奶惋惜,她慈祥摸摸我的头,没有力气的关系,起初构不着,我赶忙把头低下一点,让奶奶用她温柔的方式溺爱我。

‘那是奶奶的选择啊!’她说。

‘那个人…我只是随便问问喔!那个人…奶奶喜欢他吗?’

然后,奶奶用一种特别而珍惜的说法来形容那个人:‘他对我意义不仅止于喜欢。’

我不太确定自己听不听得懂,奶奶接着又说她很想念一起长大的同伴们。

‘最近,我忽然觉得好像可以见到他们了。’

我听了并不能为她高兴,垂着眼,净盯自己有意无意摆晃的脚,就这样约莫有三分钟。

‘奶奶,你可不可以不要去见他们…?’

我轻轻问,抬起头,发现奶奶并没有听见我的要求,她又睡了,最近她昏睡的时间日渐延长,望着她沉静的脸庞,我想她是到梦中找她的同伴去了,谁也不会老,谁也不曾被掳到日本去,满树的梅子熟了,大家约好要带着竹篮子,一定采了满满的青梅回去。



傍晚,我回到奶奶家,大人都留在医院,我逞强地表示自己可以打理所有的食衣住行。

夜幕低垂,我凭着平日的印象给自己炒了盘高丽菜,奶奶是怎么洗菜、奶奶把多少份量的水倒进锅子、奶奶又是什么时候把白晶晶的盐巴洒下去,我依样画葫芦地做一遍(那包括当中打破一块盘子),再把飘着焦味的高丽菜端上桌,坐在它面前,实在很难下筷,当我百般犹豫地把一片藕断丝连的大菜叶放到口中,比想像更浓重的焦味直冲鼻腔,嘴巴满是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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