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疤痕 作者:韩东-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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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不断地涌上来二三十个形体各异的黑影。他们带着热水瓶、小板凳,在安营扎寨之前开始了一场占领有利地形的混战。一时间呼儿唤女,相互攻讦,使平台上顿时乱作一团。
也就是在这时,当我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再看小彭时她人已经不见了。不是说她已从平台上消失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我的凝视下那唯一的入口一直是只进不出。当然小彭也不太可能从楼顶上纵身一跃。我的意思是她混同于二三十条或蹲或坐或站的黑影,使我一时无从辨认了。我并不想走到那些平素就缺少来往的邻居们的面前,一一检视过来。同样也不便直呼小彭其名,让他们(我令人敬畏邻居)好奇的童心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激起。我也不大想让邻居们知道我此刻确切的位置(在他们眼里我是那样的一个不可捉摸的怪物)。我的心思大约和小彭一样:作为一个黑影就没有必要突出于其他的黑影了。看来,我只能寄希望于烟火腾空,照亮平台上的每一张面孔(想必他们都一定在仰望这个发明火药所带来的奇迹)。但即便我发现了小彭那张被映照的面孔,这个夜晚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我还是这样干了。当烟火真的从西边的天上升起时,我的目光却从平台的一角转向了观看烟火的人群。
自始至终都是这样,我越是觉得无望(找到小彭的面孔)就越是专注于那些构成面孔的特征。这些具体的五官多么的非同一般啊!在烟火的照耀下短暂的阴影甚至令人感动。也许我发现了某些蛛丝马迹,不是小彭的脸但有她脸上的一些难以模仿的因素。在缤纷色彩的映衬下,有什么东西变得深奥难解了。恍惚之中我意识到那是小弟的圆脸,难道他和吕翔的那盘棋已经结束了?我开始相信吕翔的话,他的确是她的亲弟弟,此刻正代表他的姐姐站在观看烟火的位置上。一个令人迷惑的眼神伴随着一系列色彩的变幻从他或她的眼角飞来,被我那背向光明的眼窝吸收了。脚下的水泥平台一片金属般刺目的碧绿。那么她在哪儿?跳楼或者失足了?我的一片衣领上突然涌出一股她发丝上的香味。我停止在哪儿。有一幕在脑海里蓦然闪过,或许已经成为事实。
我离开观看烟火的人群,顺着梯子下到楼道里。我用钥匙打开了居室的门,屋里所有的灯都亮着。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桌面和瓷器放射出炫目的白光。我妈在书房的沙发上仰躺着,发出轻微的鼾声。饭厅的另一头,卧室的门神秘地关闭着。我走过去轻轻推了一下,没有开。在门边站立片刻后由于觉得没有地方可去,我再次回到我妈身边。一盏台灯的照耀下,老人的脸令人吃惊的疲惫和苍老。作为儿子我能做的不过是从衣柜里取出一条毯子给她加上。这时我抬起头,终于看见了烟火,在窗户的一角缓缓起落。
烟 火(1)
在丁市,生活在朋友们中间
免于经济动物的伤害
没有足以儆诫他人的奋斗史
我只是来玩乐
──摘自《在丁市》
到丁市的当天下午我就被莫名其妙地带到一个地方去吃饭。我们乘一辆中巴车前往,同行的人我大都不认识,反正都是去吃饭的。那辆中巴是谁弄来的我也不很清楚,那顿饭显然也不是为给我接风而准备的。我相信:在座的除于常军之外没有人知道我是下午刚到的,而且在此之前也没有来过丁市。除我之外的每个人对丁市似乎都很熟悉,对饭局很熟悉。给我的印象是:一到傍晚,晚餐时分,各种饭局就在这座城市里出现了。这样说吧:我的脚刚一踏上丁市的地面,就被卷入到一次饭局中去了。
我们的车七拐八弯,吃饭的地方似乎很远。丁市灯火辉映的街道很快走完了,我们来到郊外。一段单调的高速公路。我们从一个岔口出去,上了一条土路。此刻似乎已经离开了丁市,我们来到一个类似于垃圾场的地方,窗外看不见灯光。幸而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星光映在灰白的泥地上。我们的车摇晃着,穿过了一个村庄或集镇。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么偏僻的地方一定有它的道理。
我们进了一个大门,车一直开进去。树木参天,阴气扑面,气氛与外面迥然不同。开始我以为是一个什么大院,看看不像。星光下的树影越发浓重,并且开始出现了灌木、藤蔓一类植物。车行的时间相当长,拐来拐去的。寂静中,只有我们这辆车发出的嗞嗞噪音。灯柱射在石头砌成的护栏上,松柏枝干的阴影一闪而过。于常军告诉我:这里便是著名的前湖国家公园了。我估计大门内的气温至少低于外面两度。
转过一座小山,我们的车来到一处草坪上。在车灯的扫射下,草坪看上去平整而湿润。车停稳后我们躬身下去。远处有几块发亮的水面。再往前就是发暗的山影,长长的一溜,似乎把这里圈住了。这块地方真的不小,使我们的车和人显得孤零。另一个方向,大约是北吧?有一座小楼,门前设了几道回廊,檐下挂着灯笼和彩灯。看来那儿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饭局的所在。
过来了一个人,既高又胖,和大家一一握手寒暄。于常军特意介绍了我。除我之外他们都是熟人,经常在一起见面的。胖子叫陆奇,我早就知道这个名字。十多年前他也写东西,我们的小说常常会出现在同一本刊物上。此刻陆奇抛开众人,对我说将来有钱了,要买一栋房子,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全都放满了书。他的意思是他拥有这些书,而那地方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去。
我不完全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讲。也许有那么一层意思:为自己没有继续写作而解释。也许不过是对仍在写的人(比如我)的一种嘲弄。也难怪,他和我还能讲些什么呢?他的生意?那我可是一窍不通,而且也自卑得很。他名片上的头衔是总经理,也是今晚饭局的主人,正在干的那件事就是搞了一个山水度假村──在此地,今晚正式开业。关于他,我能理解和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于常军等人问起陆奇的生意情况,我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不过我也知道,陆奇能搞到这样一个美若仙境的地方,这么大的一块,没两下子是不行的。前湖公园里也就这一家,再无别人和对手。看来他的确玩大了,有很厉害的背景。
奇怪的是陆奇一直没请我们进到里面去。我们耽搁在回廊上,坐着吸烟。置身于一个凉亭,旁边是流水和假山,由于饿着肚子,谁都无心观赏。我感到了秋夜的阵阵寒意,于是就翻过栏杆跳到假山石上去。潺潺溪水在我的脚下跳跃。我背对众人,拉开裤链撒了一泡尿。回来的时候陆奇已经不见了,他被人叫了进去。他另找了一个人来陪我们。又是握手、递名片,我被第二次作了介绍。于常军告诉对方我是一个作家。远没有上次幸运,此人没有写过小说,也不爱好文学,而且和在座的大多数人并不认识。大家说些生意上的事,以增进了解。我只穿了一条短裤,冷得直哆嗦,真是饥寒交迫。那人打着饱嗝,看来是陆奇的合伙人或副手,帮着招呼事情的。即便如此也忙得很,手提电话响了几次,还有腰间的尻机。还好他没有去回。后来还是被人叫走了,换了第三个人来招呼我们。这第三个按逻辑推论应没前两位重要。看来也如此,唯唯诺诺的,也没有人尻他。我们因此变得放肆起来。也难怪,都快饿昏了。于常军直截了当地问:“你们陆总怎么还不请我们进去啊?是不是山珍海味没有准备好?”
第三个人连忙解释:“没想到陆总面子这么大,今天来的人多,四十桌全坐满了。”我们是最后来的,披星戴月赶到此地。“里面正在挪地方呢。”于常军问:“这么个地方能放下四十桌?”“挤一点喽,也是不能再加了。”
我们打量起那张灯结彩的小楼来,真难以相信里面容纳了四十桌的客人。虽说有星点喧哗声传来,但与三四百号人的整体很不相称。别说里面的客人,就是小楼本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显得孤立。前面草坪上的二十几辆车分散得几乎看不太出来。这地方,的确太大了。要是放在市区的任何一个地方,还不显得风光和体面?当然啦,这里也有这里的风光和体面,甚至比热闹与喧哗更胜一筹呢!
陆奇终于出来领我们进去,一面一迭声地抱歉、赔不是。他搭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和那些个俗人在一起真没劲,纯属办事需要,场面上的应付……”他没法子不如此,“还是和哥儿们在一起痛快,谈谈文化、文学什么的。改天吧,改天咱哥儿们开一桌,痛痛快快地侃一回。今儿就凑合着用一点,垫垫饥吧。”他说得声音很大,进到里面还在说。我生怕被那些“俗人”听见,为此担了一回心。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烟雾缭绕、嘈杂一片。别说陆奇的声音不足以盖过众人的喧哗,就是被谁听见了,也没有人会去留心在意的。这里谁是主人已经很难说,就像陆奇也不完全知道究竟谁是他今天邀请的客人。
我们这伙人一进去就被几桌瓜分完毕,受欢迎的程度就像是他们等待已久的一道菜。我好歹盯着于常军,我们被插入杯盘狼藉的一桌。邻人给我们斟酒,叫喊着热情好客的话。我们从寒冷的外面来,还没有完全适应,严肃、冷漠和端坐的姿态与他们的放纵形成了对照。过了一会儿──大约又上了两道菜,我们才松弛下来,他们反倒不爱搭理我们了。酒精所产生的能量投向更热烈的中心──此刻所有的人都起身举杯面向主桌上的贵宾。几个看似普通的人于是从烟雾中显露出来了。祝酒辞、吹捧、牛皮、幽默应有尽有,还有乡情──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于普遍的混乱中有着某种一致而衡定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口音。他们都是松州人,来丁市闯天下,十多年过去大家都有所成就,而且连成一气成了气候了。这么一想,我就完全明白了。政府、司法、工商、城建部门都有他们的老乡,甚至新闻部门也有,如我的朋友于常军就在《丁市日报》总编办上班。仔细一想,他也是松州人呵!
烟 火(2)
看来这里就我一个外乡人。尽管有于常军坐在我的身边,和我说话,我还是感到隔膜和孤单。一隔膜和孤单我就喜欢内省,一内省我就把事情绝对化了。我是这样一个人,有过分理性的毛病。比如此刻我就想:我来丁市就已经是到了异乡,没想到一下飞机就被不由分说地卷入到一次饭局中去,而那饭局上都是松州人。松州人在异乡他们的唐人街上,而我,可不就到了异乡的异乡了吗?这样的事不是有点奇怪吗?本指望丁市是来自天南海北人们的杂居地,我虽离乡背井但是去找朋友,幸许在混乱之中还能获得某种灵感呢。没想到我的朋友是一个松州人,他一下子就把我带到松州人的圈子里去了。这与我的本意不是有点相违背吗?不过,据此构思一篇小说也许有那么一点意思。有那么一点意思,于是我就不再感到失望。
我在丁市又待了一周。一周后果然接到陆奇的电话,让我和于常军去赴宴。我想起上次的遭遇打算推辞。陆奇在电话里一再解释这次没有外人,都是一些搞文学的,或以前搞过,他们都知道我。他举了一两个人的名字,我确有所闻。陆奇又说:“这可是你在丁市的唯一市场,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了。”我说:“我和老于商量商量再说。”
放下电话后我开始议论陆奇的这种说法。我的意思是搞文学的更糟;况且,我在丁市也不想有什么市场。于常军笑了。他说:“市场并不一定要卖什么东西,而是站在那里受人尊敬,不至于遭到冷落。”他对上次前湖公园的饭局自有评论。我的尴尬和不适应不像我认为的那样是什么误入松州人的领地,举目无亲,而是,那些松州人都是做生意的或在政府部门工作与经济活动有关但对文学无知也没有任何兴趣。若换成一个文学聚会或沙龙,于常军认为我是不会嫌弃他们是松州人的。“这叫什么?这就叫市场。”我在文学圈子里有市场。我认为于常军说的有一定道理。
“你再想想,人家撇开生意不做,特地招呼了一帮懂文学的朋友,来陪你,谈文学,给你面子、重要性和虚荣心的满足,给你制造一个市场,也真够意思的了。你还尽那么别扭。不是我说你的:真是不该,也不合时宜,不懂事。在丁市,一个作家算得了什么?你可不是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了么?”
于是我们又去了一趟前湖公园。
这次的车是于常军他们报社的,沿途又拉了几个人上来,的确都爱文学,都知道我。我们热烈地攀谈,和上次的相对无言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