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疤痕 作者:韩东-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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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汉需要来回照应,因此显得有些忙不过来。他扯着嗓子大声喊叫,训斥和责骂着他的同伙,那声音虽粗俗刺耳,但还是给了他们不少安全之感。黑暗中,王马费三人的身上分别挨了不少拳,那是壮汉照顾不周的结果。当然也多亏了壮汉的照顾,否则将会更惨。可见壮汉是这伙人的头目,男人们一般都听他的,女人则管不了这许多,她们纷纷扑上来袭击王马费。好在她们是女人,力气有限,他们挨着的很少有实实在在的拳头,一般来说不过是扭一把掐一把,虽不至于致命但疼痛难忍。这帮女人想必是壮汉和瘦子们的女人,或者是被壮汉的女人(小卖部的营业员)和瘦子的女人(黄头发的华子)扇动起来的。她们同仇敌忾,发誓把与她们的男人作对的几个外地人置于死地。从候船室到民警值班室的这段路并不很长,大约有两百来米,但由于壮汉一伙的内部存在着明显的意见分歧,以及参与者众多,队伍庞大行动不便,因此路上花了很多时间。
好不容易到达了民警值班室,由于木屋窄小,只有当事人才被允许进入。王智他们三人都进去了,壮汉一伙只进去了一个壮汉。本来瘦子也是有资格进去的,但他疼得实在熬不住,被人架走看急诊了。加上值班民警,木屋里一共是五个人。王智们一进来就觉得彻底安全了,他们与对手的力量对比是三比一,民警暂时中立。而在木屋之外,层层叠叠的群众包围了值班室,矮小的木屋几乎看不见了,至少那刺目的红光已照射不到那么远。包围木屋的群众是壮汉的同伙、女人、亲戚、熟人和老乡,可以说没有一个是超然事外的纯粹的观众。他们包围了木屋,从门窗以及木板的缝隙中观察里面的一举一动。值班室里低悬着一盏一百瓦的白炽灯,照得室内通亮。由于木板将群众隔绝在外面,因此在视觉上王智们占有绝对优势(三比一),他们的自信多半来自这里。然而木板并不隔音,从声音判断外面的街上至少也有一百来人。他们并没有特意大呼小叫,反倒压低了嗓音,那压抑不住的嗡嗡的低语声更具威胁性。壮汉的自信来自于此,他相信只要自己点个头,外面的那伙人甚至能把木屋掀翻。他掩饰不住一脸的得意之色,并显然有了某种以势压人的意思。
交叉跑动(5)
民警很年轻,二十岁左右,壮汉一口一个“小李,小李”的把他叫得不耐烦起来。他皱着眉头问:“你把他们带来干吗啊?”壮汉就说有一个家伙带了三只包,三只包中的一个包里面有东西……小李问:“是他们吗?”壮汉说:“不是的。”小李说:“不是他们你把他们带来干吗啊?”壮汉说:“他们是一伙的。”小李问:“那东西呢?”壮汉说:“在包里。”小李问:“那包呢?”壮汉说:“被拎包的人带走了。”小李听后很不高兴,说:“你耍我还是怎么的?既没人也没赃,你跑到这里来闹什么闹?”壮汉说:“小李小李,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们哥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小李说:“谁跟你是哥们?你少来这一套!”
王智察言观色良久,这时他主动掏出教师证递到小李手上,说:“你看,我是大学老师,这位(指马宁)是律师,这位(指费俊)是记者,我们都是知识分子,怎么会去干那些违法的事呢?今天我们过江来送一个朋友,没想到碰上了这伙人,恕我直言,他们是什么身份?”
小李略微端详了王智一番,强烈的灯光下后者越发显得文弱白净。再看他的两个同伴,也都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此刻正安静地坐在屋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默默地吸烟。而这一位,把小李称作哥们的,将汗衫袖子一直撸到肩膀以上,堆积在粗短的脖子两旁。他的手臂十分发达,二头肌在皮肤下面跑来跑去,像一只胖大的老鼠。三角肌,也就是肩头处文了几个麻点,由于工艺拙劣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图案或文字。壮汉的那张脸更是让人望而生畏,毛孔粗大,使劲地往外冒着油……由于候船室里灯光昏暗刚才王智他们并没有看清壮汉的模样,现在想来不禁有些后怕。即便是民警小李也不屑于与这样的人为伍,特别是在王智这伙儒雅的书生面前。他把教师证交还给王智,并没有向马宁索要律师证向费俊要记者证。如果他非要不可的话他们也拿不出来,不是因为没带在身边,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二证。王智谎报马费二人的职业是为了加强他们的整体实力──对于记者和律师即使是警察也不敢随便乱来的。况且,王智自信自己能取得小李的充分信任。他的教师证是真的,他是一名大学老师这也没有假,尤其是他那张循循善诱的脸,上架一副黑框眼镜,鼻子下面两片薄而红的嘴唇,不是老师又能是什么?出于对王智的信任,想必小李对马费二人的身份也不会多加怀疑。当然小李自有他的理由,他不愿纠缠于身份问题是因为王智问壮汉是“什么身份?”而他不便回答。他既不回答壮汉是什么身份,也不问马费的身份是否属实,于是便两相抵消了。
壮汉是劳改假释人员,在联防队帮忙,这本不干小李的事,也不是由他决定的。然而小李是年轻人,要面子,觉得这一情况在三位知识分子面前不便透露。如果承认壮汉是联防队的,就有壮汉与他同事的感觉,与这样的人同事,小李觉得脸上无光。如果说明壮汉是劳改假释人员,王智们一定会因为壮汉的所作所为而要求制裁对方,但这样也不合适。况且在座的有一位律师,由假释人员担任联防队员是否合法?小李也不得而知。他不想惹什么麻烦,于是他对壮汉说:“想立功也不能乱来呀!”含蓄地对壮汉的行为进行了批评,同时也暗示了他的身份。小李主意已定,十分客气地对王智他们说:“这是一个误会,请多多原谅。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家,还请三位多多包涵。如果没什么的话,三位现在就可以走了……”
壮汉一听急眼了,他冲到门边,用肥厚的身躯将门封住。好不容易他才将王智他们抓获的,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就让小李给放跑呢?对方也太不给他面子了。壮汉气呼呼的,起伏的胸脯就像是一只风箱,他瞪着小李发狠说:“我看谁敢走!”本来,王智他们并不十分愿意出去,由于壮汉的同伙将木屋围住,此时出去是很危险的,但他们也没有借口继续留在这里。因此壮汉不让他们离开其实正中他们的下怀。但此种情绪又不可表露出来,万一给壮汉看出破绽那就不妙了,没准他会把民警小李不予解决的问题交给他的那些同伙……基于上述考虑,王智他们决定作出还有要紧事办、不可耽误在此地的模样。王智不时地看手表,说他今天晚上还得备课,而费俊要赶一篇新闻稿,马律师明天开庭,也有大量的案头工作要做,他们没有时间耽搁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面,实在是不能奉陪到底。王智大讲特讲:在现代社会里时间就是一切,它既是效益也是金钱,当然还是生命。他觉得赔礼道歉的什么倒不必了,关键是时间,那是壮汉一伙所赔不起的。当然啦,他们就不计较这些了,关键在于壮汉应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无故耽误别人的时间无异于浪费他人的生命,浪费他人的生命就等于杀人……王智侃侃而谈,不知不觉间竟把民警值班室变成了大学课堂。听上去他是要争取快点离开,实际上却在拖延时间。壮汉像中了催眠术一般,不再言语,只是盯着王智发愣。当然,他那魁梧的身躯并没有离开门边,当王智开始演讲的时候壮汉站在哪里后来他就一直站在哪里,始终没有挪动过。
壮汉这边像个门神一样地被安顿下来,那边,民警小李却气不打一处来。当然,他绝不是对王智夸夸其谈反感,相反,他觉得王智说得太有道理了。此刻他比刚才(王智发表演讲之前)更加敬佩王智他们这样的知识分子,要不是为了多听一会儿(机会难得)他早就对壮汉不客气了。小李的愤懑完全是针对壮汉的,后者竟然敢蔑视他的权威。小李明明已经让王智他们走人了,这小子竟然敢挡在门口不让人家通过。说心里话,小李也不想让王智他们走,他多想留他们在此多聊一会儿天。然而小李毕竟是一个明白人,知道不能以这样的方式留人。现在他能为王智他们做的只是扫除其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把壮汉弄到一边去,将门前空出来。他必须这样做,一来为自己的职责和荣誉,二来,为日后结交王智这样的文人打下基础。想到这里,小李过来拉壮汉,一面拉口中一面威胁道:“我看你是昏了头,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单凭体力小李绝不是壮汉的对手,因此他必须提醒壮汉注意他们各自的身份以及与他对抗的后果。壮汉被小李抓住领口(实际上并没有领子,小李抓住的是对方汗衫的前襟),一把拉离了门边。本来壮汉是不会轻易动摇的,但他担心汗衫被拉坏了,因此他攥住小李的手腕,不让他用力。壮汉一面挣扎一面对小李说:“你放不放手?放还是不放?”小李说:“我就不放,我看你翻了天不成!”两人从门边一直扭打到桌前,又从桌前扭打到一边的折叠床上。壮汉基本上在招架,并非没有还手之力,而是心存顾忌。
王智的心里怪过意不去的,小李之所以与壮汉打成一团,完全是为了他们。这时虽然门前已经空出来了,王智们反而拿不定主意:走?还是不走?怕门外壮汉的同伙袭击是其一。其二,此时离开是否太不仗义了?──小李与壮汉胜败未分,结果很难预料。好在此事也没有机会多想,那门虽然空出来了,并且也被从里面打开,可壮汉的同伙却从外面堵住了王智他们的出路。他们不让王智们出去,甚至自己也跨过门槛拥进小木屋里来看热闹。他们全都是壮汉一伙的,但没一个敢帮壮汉打架,他们都知道小李,而且知道他是民警,打不得的,哪怕是趁乱来上半拳一脚。能做的只是挤在这里看热闹,他们甚至也忘了壮汉与小李打架的起因。他们压根儿就忘记了王智他们,堵在门口不让前者出去也不是有意的。王智们突然从主角变成观众还真有点不习惯,夹在群众里观看这场莫名其妙的斗殴感觉很诧异。如果说这场架是由他们引起的那就更令人难以理解了。他们为何要跑到江北来?深更半夜的不回家?在这里看一个民警和一个流氓厮打?这样的事情简直奇怪透了,真值得好好想一想。更令人不解的是这架他们也可以不看,完全可以趁乱走人──这时已无人有兴致阻挡他们。可那民警与流氓的搏斗就像有无穷的魔力,将王智他们深深吸引住了,使他们看得如痴如醉,既忘记了危险,也顾不得回家了。他们和在场的其他观战者一道来回移动──为的是给壮汉和小李挪地方。七八个平米的小屋里,那么多的人,同时后撤,同时向前,同时向左向右确实不易,他们还得留出足够的地方供壮汉和小李施展,不碰着他俩也不能被他俩误伤。这一集体行动需要高度的敏捷,配合的默契就变得尤其重要。一时间王智们大有融入其间之感,脑袋里晕乎乎的就像喝醉了酒,舍不得出去和离开了。
交叉跑动(6)
由于几十个人同时在小屋里抽烟,烟雾弥漫,在一百瓦灯泡的照射下犹如动人的面纱或帷幕。那灯因为悬得低,在搏斗中被小李的头碰了一下之后便开始晃荡起来,弄得壮汉和小李一会儿在明处一会儿在暗处,犹如身处灯光变幻不定的舞台。同时,王智们看见自己和群众巨大的影子在墙壁上滚来滚去,就有了置身原始洞穴的感觉──那晃来晃去的灯泡如同摇曳不定的篝火。这一切都是由于小李的头碰了一下电灯造成的。而碰电灯的时候小李的头上戴着大檐帽,一碰之下帽檐儿就从前面到了后面,这实在有损于他的职业(警察)形象。况且小李的制服也被壮汉拉皱了,领口歪斜,露出了里面的花衬衫。由于衣冠不整,小李看上去威风大减,他对壮汉的震慑作用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壮汉这号人,一贯以貌取人,尤其是对警察特别敏感,当然主要是对他们的那身衣服特别敏感。这次壮汉有机会向警察制服发起攻击,心中不禁又喜又怕。现在小李歪戴着帽子,衣服上的扣子也被扯掉了两个,他脸红脖子粗地喘着大气,用当地方言与壮汉相骂不休。壮汉心想:你他妈的靠的还不是那身皮,要是没有这身皮你他妈的还不见得是老子的对手呢!这是大实话,小李的心里也很明白,所以在与壮汉的厮打中他一有机会就去整理衣服,而壮汉却坚持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壮汉始终对小李手下留情,他进攻的主要对象是小李的那身衣服,而非小李本人。当然啦,一旦小李衣不遮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