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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海边的卡夫卡-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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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比什么都要紧的是,”佐伯声音沉静地说,“趁还来得及离开这里。穿过森林离开,返回原来的生活。入口很快就要关上。你要保证这么做。”
    我摇头道:“嗳,佐伯女士,你还不清楚,哪里都没有我可以返回的世界。生来至今,我从不记得真正被谁爱过被谁需求过,也不晓得除了自己能依靠什么人。你所说的‘原来的生活’,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你还是要返回才行。”
    “即使那里什么也没有?即使没有一个人希望我留在那里?”
    “不是那样的。”她说,“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留在那里。”
    “但你不在那里,是吧?”
    佐伯俯视着两手拢住的茶杯:“是啊,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么你对返回那里的我到底希求什么呢?”
    “我希求于你的事只有一项,”说着,佐伯扬起脸笔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希望你记住我。只要有你记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无所谓。”
    沉默降临到我们中间。深深的沉默。一个疑问在我胸间膨胀,膨胀得堵塞我的喉咙,让我呼吸困难。但我终于将其咽了回去。
    “记忆就那么重要么?”我问起别的来。
    “要看情况。”她轻轻闭起眼睛,“在某些情况下它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你自己把它烧掉了。”
    “因为对我已没有用处了。”佐伯手背朝上把双手置于桌面,一如少女的动作,“嗳,田村君,求你件事——把那幅画带走。”
    “图书馆我房间里挂的那幅海边的画?”
    佐伯点头:“是的。《海边的卡夫卡》。希望你把那幅画带走,哪里都没关系,你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那幅画不归谁所有吗?”


    第47章 早已知晓的结果(三)
    她摇头道:“那是我的东西,他去东京上学时送给我的。自那以来那幅画我从未离身,走到哪里都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只是在甲村图书馆工作后才临时送回那个房间,送回原来的场所。我给大岛写了封信放在图书馆我的写字台抽屉里,信上交待我把这幅画转让给你。那幅画本来就是你的。”
    “我的?”
    她点头:“因为你在那里。而且我坐在旁边看你。很久很久以前,在海边,天上飘浮着雪白雪白的云絮,季节总是夏季。”
    我闭目合眼。我置身于夏日海边,歪在帆布椅上。我的皮肤可以感觉出粗粗拉拉的帆布质地,可以把海潮的清香深深吸入肺腑。即使闭上眼睛阳光也闪闪耀眼。涛声传来。涛声像被时间摇晃着,时远时近。有人在稍离开些的地方画我的像。旁边坐着身穿淡蓝色半袖连衣裙的少女,往这边看着。她戴一顶有白色蝴蝶结的草帽,手里抓一把沙子。笔直下泻的头发,修长有力的手指。弹钢琴的手指。两只手臂在太阳光下宛如瓷器一般泛着光泽。闭成一条线的嘴唇两端漾出自然的笑意。我爱她,她爱我。
    这是记忆。
    “那幅画请你一直带在身边。”佐伯说。
    她起身走到窗前,眼望窗外。太阳刚刚移过中天。蜜蜂还在睡。佐伯扬起右手,手遮凉棚眺望远处,之后回头看我。
    “该动身了。”她说。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的耳朵碰在我的脖颈上。耳轮硬硬的感触。我把两只手掌放在她背部,努力读取那里的符号。她的头发拂掠我的脸颊。她的双手把我紧紧抱住,指尖扣进我的脊背。那是抓在时间墙壁上的手指。海潮的清香。拍岸的涛音。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在遥远的地方。
    “你是我的母亲吗?”我终于问道。
    “答案你应该早已知晓。”佐伯说。
    我是知晓答案,但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不能把它诉诸语言。倘诉诸语言,答案必定失去意义。
    “我在久远的往昔扔掉了不该扔的东西。”她说,“扔掉了我比什么都珍爱的东西。我害怕迟早会失去,所以不能不用自己的手扔掉。我想,与其被夺走或由于偶然原因消失,还不如自行扔掉为好。当然那里边也有不可能减却的愤怒。然而那是错误的,那是我绝对不可扔掉的东西。”
    我默然。
    “于是你被不该抛弃你的人抛弃了。”佐伯说,“嗳,田村君,你能原谅我么?”
    “我有原谅你的资格吗?”
    她冲着我的肩膀一再点头。“假如愤怒和恐惧不阻碍你的话。”
    “佐伯女士,如果我有那样的资格,我就原谅你。”我说。
    妈妈!我说,我原谅你。你心中冰冻的什么发出声响。
    佐伯默默放开我。她解开拢发的发卡,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尖端刺入右腕的内侧,强有力地。接着她用右手使劲按住旁边的静脉。伤口很快淌出血来,最初一滴落在地板时声音大得令人意外。接着,她一言不发地把那只胳膊朝我伸来,又一滴血落在地板上。我弓身吻住不大的伤口。我的舌头舔她的血,闭目品尝血的滋味。我把吸出的血含在口中缓缓咽下。我在喉咙深处接受她的血。血被我干渴的心肌静悄悄地吸入,这时我才晓得自己是何等的渴求她的心。我的心位于极远的世界,而同时我的身体又站在这里,同活灵无异。我甚至想就这样把她所有的血吸干,可是我不能那样。我把嘴唇从她手臂上移开,看着她的脸。
    “再见,田村卡夫卡君。”佐伯说,“回到原来的场所,继续活下去。”
    “佐伯女士,”
    “什么?”
    “我不清楚活着的意义。”
    她把手从我身上拿开,抬头看我,伸手把手指按在我嘴唇上。“看画!”她静静地说,“像我过去那样看画,经常看。”
    她离去了。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去外面。我立于窗前目送她的背影。她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一座建筑物的背后,我依然手扶窗台久久地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说不定她会想起忘说了什么而折身回来。然而佐伯没有返回。这里唯有不在这一形式如凹坑一般剩留下来。
    一直睡着的蜜蜂醒来,围着我飞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似的从敞开的窗口飞了出去。太阳继续照着。我回到餐桌前,坐在椅子上。桌上她的杯子里还剩有一点点香味茶,我没有碰,让它原样放在那里。杯字看上去仿佛已然失去的记忆的隐喻。
    脱去新换的T恤,穿回原来有汗味儿的T恤。拿起已经死掉的手表戴到左腕,把大岛给的帽子帽檐朝后扣到脑袋上,戴上天蓝色太阳镜,穿上长袖衫,进厨房接一杯自来水一饮而尽。把杯子放进洗涤槽,回头打量一圈房间,那里有餐桌,有椅子,那是少女坐过的椅子——佐伯坐过的椅子。餐桌上有茶没喝完的杯子。我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答案你应该早已知晓,佐伯说。
    打开门走出。关门。下檐廊阶梯。地面上清晰地印出我的身影,好像紧贴在脚下。太阳还高。
    森林入口处,两个士兵背靠着树干在等我。看见我,他们也什么都没问,似乎早已知道我在想什么。两人依然斜挎步枪。高个儿士兵嘴里叼着一棵草。
    “入口还开着。”高个儿叼着草说,“至少刚才看的时候还开着。”
    “用来时的速度前进不要紧吧?”壮个儿说,“跟得上?”
    “不要紧,跟得上。”
    “万一到那里入口已经关上,想必你也不好办。”高个儿说。
    “那可就白跑一趟了。”另一个说。
    “是的。”我说。
    “对离开这里没什么可犹豫的?”高个儿问。
    “没有。”
    “那就抓紧吧!”
    “最好不要回头!”壮个儿士兵说。
    “嗯,不回头好。”高个儿士兵接上一句。
    于是我们重新走进森林。


    第47章 早已知晓的结果(四)
    我夹在空白与空白之间,分不出何为正确何为不正确,甚至自己希求什么都浑浑噩噩。我独自站在呼啸而来的沙尘暴中,自己伸出的指尖都已看不见。我哪里也去不成,碎骨般的白沙将我重重包围。但佐伯不知从哪里向我开口了。“你还是要返回才行。”佐伯斩钉截铁地说,“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在那里。”
    定身法解除,我重新合为一体,热血返回我的全身。那是她给我的血,是她最后的血。下一瞬间我转身向前,朝两个士兵追去。拐弯之后,山洼中的小世界从视野里消失,消失在梦与梦之间。往下我集中注意力在森林中穿行,注意不迷路、不偏离路。这比什么都重要。
    入口仍开着,到傍晚还有时间。我向两个士兵道谢。他们放下枪,和上次一样坐在平坦的大石头上。高个儿士兵把一棵草叼在嘴上。两人一口粗气也不喘。
    “刺刀的用法别忘了。”高个儿说,“刺中对方后马上用力搅,把肠子搅断,否则你会落得同样下场——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但不光是这样。”壮个儿说。
    “当然,”高个儿清了下嗓子,“我们只谈黑暗面。”
    “而且善恶的判断十分困难。”壮个儿士兵说。
    “可那是回避不了的。”高个儿接口道。
    “或许。”壮个儿说。
    “还有一点,”高个儿说,“离开这里后,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不可再次回头。”
    “这点非常要紧。”壮个儿强调。
    “刚才好歹挺过来了,”高个儿说,“但这次就要动真格的。路上不要回头。”
    “绝对不要。”壮个儿叮嘱道。
    “明白了。”我说。
    我再次致谢,向两人告别:“再见!”
    他们站起来并齐脚跟敬礼。我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我清楚,他们也清楚。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同士兵们分手后我一个人是怎样走回大岛的小屋的,我几乎记不得了,似乎穿越森林时我一直在想别的什么事。但我没有迷路,只依稀记得发现了去时扔在路傍的尼龙袋,几乎条件反射地拾在手里,并同样拾起了指南针、柴刀和喷漆罐。也记得我留在路旁树干上的黄色标记,看上去像大飞蛾沾在那里的翅瓣。
    我站在小屋前的广场上仰望天空。回过神时,我的周围已活生生地充溢着大自然的交响曲:鸟的鸣叫声,小河流水声,风吹树叶声——都是很轻微的声音。简直像耳塞因为什么突然掉出来似的,那些声音着充满令人惊奇的生机,亲切地传到我的耳里。所有声音交融互汇,却又可以真切地分辨每一音节。我看一眼左腕上的手表。手表不知何时已开始显示,绿色表盘浮现出阿拉伯数字,若无其事地频频变化。4:16——现在的时刻。
    走进小屋,衣服没换就上床躺下。穿过茂密的森林之后,身体是那样的渴求休息。我仰卧着闭起眼睛。一只蜜蜂在窗玻璃上歇息。少女的双臂在晨光中如瓷器般闪闪生辉。“比如么,”她说。
    “看画!”佐伯说,“像我过去那样。”
    雪白的沙子从少女纤细的指间滑落。海浪轻轻四溅的声音传来了。腾起,下落,溅开。腾起,下落,溅开。我的意识被昏暗的走廊般的场所吸了进去。


    第48章 千年一次的机会(上)
    “乱套了!”星野重复一句。
    “没什么可乱套的嘛,星野君。”黑猫不无吃力地说。猫的脸很大,看样子岁数不小。“你一个人挺无聊的吧?一整天和石头说话。”
    “你怎么会讲人话呢?”
    “我可没讲什么人话!”
    “把我搞糊涂了。那么我们为什么能这样交谈呢——猫和人之间?”
    “我们是站在世界的分界线上讲共通的语言,事情简单得很。”
    星野沉思起来。“世界的分界线?共通的语言?”
    “要糊涂你就糊涂着吧,解释起来话长。”说着,猫短促地晃了几下尾巴,似乎对啰嗦事表示鄙视。
    “我说,你莫不是卡内尔·山德士?”星野问。
    “卡内尔·山德士?”猫显得不耐烦,“那家伙谁晓得!我就是我,不是别的什么人。普通的市井猫。”
    “有名字?”
    “名字总是有的。”
    “什么名字?”
    “土罗。”
    “土罗?”星野问,“寿司用的土罗①?”
    “正是。”猫说,“说实话,是附近一家寿司店饲养的。也养狗,狗名叫铁火②。”
    ①金枪中鱼脂肪较多的部位,常用来做寿司。②③一种用生金枪鱼做的菜肴。④“那,你土罗君可知道我的名字!”
    “你大名鼎鼎,星野君嘛!”黑猫土罗说罢,终于笑了一瞬间。第一次看见猫笑。但那笑稍纵即逝,猫又恢复到原来无可形容的神情。“猫无所不知,中田君昨天死掉也好,那里有块不寻常的石头也好。大凡这一带发生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毕竟活得年头多。”
    “嗬!”星野钦佩起来,“喂喂,站着说话累,不进里边来,土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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