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芒] 庖丁解牛-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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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第1期 … '99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李芒
真奇怪,自从我们开始了R病毒的实验,林朴教授就变得越来越沉默了。
林朴教授是世界著名的医学权威,他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许多当今世界著名的医学界精英都出自他的门下。尤其在癌症的研究方面,几乎无人能和林教授比肩。所以,五年前当校方通知我,林教授选中了我这个刚毕业的学生作他的助手时,我兴奋得整夜失眠。
林教授的形象和小说中常描写的科学家形象相去甚远,他那从容的神态和儒雅的风度更像个哲学家。实际上,教授也算得半个哲学家。他爱看哲学书,尤其通读了《庄子》,常说庄子天人合一的理论,应作为医学工作者的指南。
五年前我加入小组的时候,教授正开始R病毒的理论研究。他向我们解释:“我的意图,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说明。细胞所以会发生癌变,现在我们已知道了是部分基因变异所致。但以前研制的治癌药物,或者不能完全杀灭癌细胞,或者连同健康细胞也一起破坏了,无法进行彻底的治疗。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来自外部的攻击,引起了健康细胞的本能反抗,才产生了这样的副作用。所以,我设计研制一种R病毒,它的攻击力弱小到不会引起健康细胞的反应。对它进行改造,使它只攻击癌细胞,直接附着到癌细胞上,以摄取癌细胞的营养为生存手段,迅速大量繁殖,并向周围癌细胞转移。因其‘小’,所以在癌细胞内部有足够的生存余地,从内部破坏癌细胞,正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等R病毒繁殖到一定数量,癌细胞会因营度被过度摄取而死亡,而R病毒也会因失去营养源而逐渐死亡。”
教授后来向我解释了“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的意思,并向我推荐《庄子》。可惜我古汉语水平不够高,不能深刻理解这本书博大精深的思想。
R病毒的研究进行了五年,这项研究的代号就命名为“庖丁解牛”。最终我们成功地改造了一种肝病毒,使它具备了教授所需要的一切特征,只等正式试验了。
就在这时,教授突然变得沉默起来。实验开始后,教授越来越沉默,没有一丝成功在即的企盼和喜悦。我们私下里都猜测是否实验有什么漏洞,然而教授却没有停止的意思。
实验的第一步,证明了R病毒的确只攻击癌细胞,并成功地附着其上开始繁殖。大家高兴地欢呼起来,林教授却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以后的实验,教授甚至很少亲临,他竟全权交给了我们几个助手。
一天,负责资料档案的小于悄悄告诉我,说教授这段时间调阅的资料竟没有一份是有关医学的,全部都是社会发展和天文方面的。
教授一向关心社会问题,常常说一个科学家不仅仅要为科技进步做贡献,更要对我们的社会负责,尽量避免诺贝尔那样的悲剧。所以教授调阅社科方面的资料我不奇怪,只猜想难道我们的研究有什么地方会成为社会隐患吗?但天文学又是怎么回事呢?据我所知,教授从没这个爱好。
第二天我去办公室向教授报告,留心了一下他的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的果然是一幅复杂的星图。我忍不住问道:“教授,您怎么突然喜欢起天文学了呢?”教授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从教授的笑容里发现了一丝苦涩。
经过我们艰辛的努力,实验终于有了成果。计算机分析显示,所有癌细胞均已失去生命力,R病毒也已因失去营养源而大量死亡。数年的努力终于成功,我们这些素以冷静著称的医学研究者,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互相拍着肩膀,相互拥抱,激动的泪花在眼里闪烁。
要知道,我们战胜的是人类最大的死敌之一,癌症啊!
然而这天教授和往常一样,没来试验室。我们决定一起去办公室报告教授,有人甚至已经喊工人去买香槟了。
我们激动得顾不上礼貌,一拥推开了教授的门,七嘴八舌地大叫:“教授,我们成功了!”“教授,癌细胞全部被杀死,而健康细胞丝毫无损……”“教授……”“教授……”
坐在电脑前的林教授头都不回,只是竖起了一根食指:“嘘。”我们都静了下来,听到一个悦耳的女声从电脑里传出:“太空总署负责人说,此次由美、俄、中、日、德等国联合进行的太阳系外围载人考察,是为进一步远距离考察和利用、改造外星做准备……”我往前凑了凑,看见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宇宙飞船发射场,高大的火箭发射架前一位美丽的女记者正喋喋不休,“……这将是载入史册的重要时刻,是人类征服太空迈出的坚实的一步。它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世界力量团结的象征……”原来教授正在看电视新闻。
直到新闻播完,教授才转过身来。他看着我们,问:“实验成功了?”大家都看着秦源,他给林教授当了十七年助手,又是此次实验的实际负责人。秦源回答:“是的,教授。”
“癌细胞全部死亡?”
“计算机已经确认。”
“R病毒也已经全部死亡?”
秦源有些疑惑了。他看了看我们,回答说:“不,教授。R病毒还未全部死亡,但已经大量死亡。以目前这种死亡速度,大约在午夜时可能全部死亡。”
这时,一个人悄悄站到了门边,那是去买酒的工人,手里捧着一瓶香槟。教授看了他一眼,说:“这瓶酒钱我掏了,只是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你们回去继续观察,到R病毒全部死亡的时候,再来通知我。”
我们默默地回到了实验室,继续在各自的岗位上观察。谁也不明白教授为什么对已成废物的R病毒如此关心,但没人敢对教授的命令有丝毫马虎,每个人都在一丝不苟地观察、记录,直到深夜。
“奇怪。”小张轻轻地叫了一声,我们都向他望去。“你们看,”他说,“有一个细胞上附着了一些R病毒。”我们急忙用各自的仪器搜索,果然发现一个健康细胞上附着有R病毒。“R病毒怎么会附着在健康细胞上?”“是一种变异吗?”我们面面相觑。
很快,在许多健康细胞上也发现了R病毒。本已快灭绝的R病毒又大量繁殖起来,它们像附着在癌细胞上一样,附着在键康细胞上。但它们没有像进攻癌细胞一样进攻健康细胞,而是在……改造!健康细胞被它们改造得具备了癌细胞的特征。先是一个,然后迅速蔓延到周围,远远超过癌病变的自然扩散速度。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R病毒迅猛地扩张,心里都不能不佩服教授的远见。
我们又来到了教授的办公室,规规矩矩地敲门而入。这回,教授没有坐在电脑前,他将电脑联结到了占据整面墙的放大屏幕上,那上面显示着一幅人类迄今所拍到的最大最清晰的太空全景照片。满天繁星闪烁着钻石般清冷的光辉,云雾状的星云团旋转着无穷的神秘。教授就坐在这巨大的星图前,面对着办公室的门。身后那广袤莫测的宇宙,衬得他那样孤独,又那样忧郁。
我们都被这气氛所震慑,静静地站在教授面前。教授的表情意外地平静,一一审视着我们,视线最后落在秦源身上:“失败了?”“是的,教授。”秦源嗓音涩哑,他把发生的一切详细报告,并递上了记录夹。
教授却没有接,他只是半转身看着星图,说:“我知道了,你们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沉默。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
我忍不住了,小声问:“教授,您早已料到实验会失败,是吗?”
教授转过来看了看我,慢慢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我们中间,又蓦然转身面对星图,说:
“你们看这浩渺的宇宙,就是我们生存的空间。地球,只是其中极微小极微小的一分子。对R病毒来说,一个细胞就相当于一个星球,而培养皿,就是它们全部的宇宙了。地球是我们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个有生命的星球。也许,对宇宙这个‘生命体’而言,只有荒凉死寂的星球才是健康的细胞,而地球这种出现生命的星球,就是‘癌变’的细胞。那么,宇宙会不会培养出‘R病毒’,来从内部解决‘癌细胞’呢?”
教授看了看我们。我们都很吃惊,有人不解,有人疑惑,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难以置信。教授苦笑了一下,继续道:
“几十亿年前的恐龙为什么会突然灭绝?几千万个物种为什么会消失?是偶然?是必然?还是某种我们一无所知的力在作用,如同病人体内的细菌不知道杀灭它们同类的青霉素是什么,从何而来一样?
“我们人类从何而来的呢?几百万年前,为什么有一只猿突然从树上下来学会了直立行走?为什么有一个原始人突然学会了保存火种?为什么在人类发展的短短几百万年里,对地球的破坏超过了人类出现前所有世纪的总和?地球的能源已日渐枯竭,我们赖以生存的‘营养’不知还能维持多久?现在,我们已开始向外太空进取,当然首先要寻找有生命存在的、适宜人类生存的星球。如果找不到,再去改造无生命的星球——宇宙‘生命体’的健康细胞!”
教授看着我们,我们一个个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他说:
“也许你们认为我疯了,我永远也无法证明我的观点。对R病毒来说,培养皿已经是它们永远猜不透全貌的宇宙了,它们又怎么能探测到‘宇宙’外面的世界和观察者呢?”
教授抬起头,深深凝望着星图:
“也许,在我们的宇宙之外,也有着一个观察者,也许宇宙本身就是观察者。谁知道呢?几百万年的时光对于‘他们’或者只是白驹过隙的一瞬,正如我们几个小时的时间对R病毒来说足以繁衍几百代。如果我们完成了‘原定任务’,那么‘癌细胞’死亡后,我们是否会和R病毒一样遭灭顶之灾呢?如果我们的行动超出了原先赋予我们的使命,就像R病毒那样,会不会有‘人’宣告‘实验失败’,然后清洗‘培养皿’呢?”
办公室里的气氛压抑低沉,大家的表情都很复杂。
秦源走过去扶住教授的胳膊:“教授,您累了,休息去吧。”教授又望了一眼星图,顺从地让秦源扶走了。我听见他边走边喃喃低语:“庖丁解牛,庖丁解牛,究竟谁是庖丁,谁是刀呢?”
人们簇拥着教授出去了,我却两腿如灌铅一般,难以移动。我望着大屏幕上的星图,满天繁星中,我们的母星地球,那美丽的蓝光黯淡得几乎难以分辨。一颗颗钻石般闪亮的星星,在我眼中逐渐幻化成了显微镜下的细胞。
究竟我们是庖丁,还是庖丁手上的刀呢?
罗新觉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