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好天气-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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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收衣服时两只都放进去了。〃
电车一进站,干燥的风吹得吟子身体有些打晃。
芳介在检票口等我们。一边走,他们一边说着台风要来的事。我跟在他们后面,手插在后裤兜里走着。我穿着短袖汗衫,九月已过半,白天还很热,但夜里风已经挺凉了。
芳介家的车站和我们那个车站差不多一样阴郁。和站台平行的小路上的星形路灯也黯淡无光。去站前超市看了看,店员和顾客都表情呆滞。我琢磨着,吃完饭,吟子会去他家吧,恐怕我得一个人表情呆滞地坐电车回家。
他俩常去的小店〃琴屋〃在一家面馆的二层,从超市旁边一条黑暗的小路进去不远就是。楼梯对老人来说有点陡。他俩上楼时非常地小心。吟子右手扶着楼梯扶手,左手拽着芳介薄毛衣的衣襟。
时间还早,店里没有客人。五十多岁的老板娘亲热地招呼芳介:〃哟,这位姑娘是您孙女?〃一张口问了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不是。〃
芳介断然答道。我也挺了挺腰板,附和着说:
〃我是他朋友的朋友。〃
老板娘没接我的话茬,扯到点菜上去了。于是我就说,既然是芳介爷爷请客,我就不讲客套,只管大吃大喝了。接着像个年轻人那样率先大吃起来。我还喝了五杯看样子挺贵的梅酒。吟子喝的是一种巧克力味的全价麦胚芽烧酒。我尝了一口,辣得受不了。
我闷头吃着,余光看见他俩分吃一份肉馅洋白菜卷。我们要了醋溜牛蹄筋、米兰风味炸牛排、德国炸薯片、竹叶铺垫的青花鱼寿司、鲜橙汁冰激凌等等。老板娘收拾空盘子时,笑吟吟地说:〃到底是年轻人啊。〃 〃是啊。〃我答道。 芳介把我们送到车站。互道晚安后,我们上了站台,看着他消失在小路上。 〃你不去他家?〃 〃不去,这么晚了。〃 车站上的钟是八点二十分。 〃你们一般都这样吗?〃 〃什么呀?〃 〃老年人交朋友?〃 〃因人而异吧。〃 〃不去饭店吗?我看老街道上有那种千岁旅馆,就是门前池子里有小鸭子的那种地方。去那儿多有感觉呀。〃 〃才不去呢。〃 吟子咧嘴一笑。这一笑,更加深了她脑门上的三道皱纹、眼袋,以及从鼻子直到嘴角的一道能夹住铅笔的长皱纹。我不忍再看,移开了目光。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台风来了。大风刮得套窗哐当哐当作响,快要被刮飞了。 夜里,我觉得胃不舒服,把吃的东西全吐了。仿佛被外面的阵阵狂风煽动着似的,我夸张地吐着。居然越来越有节奏了,眼泪鼻涕和污物一起流。 多半是青花鱼不新鲜吧。我整整躺了两天。 吟子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到了秋天,我和藤田还在交往。 他不那么忽好忽坏地起伏不定,我觉得我们俩很相像。于是乎,自我感觉和走在街上的那些情侣一样,似乎也挺幸福的。 下班后我们一起回吟子家吃午饭。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我注意不再使劲盯着他看,不再刻意温柔地、而是尽量不经意地碰触他的身体。 前几天,我偷了藤田一盒烟。他在我房间睡午觉时,我从他扔在地上的破牛仔裤兜里连盒给拿走的。他抽的是薄荷香型的HOPE。他说他喜欢绿色。 一起来,他就问我:〃看见我的烟了吗?〃 〃没看见。找不着了?〃 〃没了。〃 〃丢了吧?〃 〃见鬼。〃 可能已经发觉了吧,他也没再说什么。我靠在窗边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就叫他过来,他光着身子披着毛毯,从榻榻米上爬过来。两个人看了半天过往的电车。 〃过电车时,你没觉得有气浪过来吗?〃 〃有吗?〃 〃有时候我特别羡慕坐在车里的人,羡慕他们坐车去什么地方办事。可我只有笹冢站可去。〃
〃坐上电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啊。〃
〃那倒是……那咱们一起去哪儿好吗?〃
〃去哪儿?〃
〃山上。〃
〃山上?〃
〃高尾山什么的。〃
〃太热了,不去。〃
〃可能是挺热的,靠近太阳啊……〃
藤田什么也没回答。
〃这儿走不通啊!〃从篱笆对面的小路那边传来戴黄帽的孩子们的嚷嚷声。一个孩子使劲摇晃起篱笆来,其他孩子也立刻上来帮忙。透过绿叶,隐约看得见孩子们胖胖的小手。
〃那些孩子想要拔掉这些篱笆呢。〃
〃真的?我早就说过,开个门多好啊,离车站就近多了。〃
〃嗯,也是啊。〃
〃那咱们这就干吧。〃
藤田坐起来,伸手去拿旁边的衣服,我有些吃惊。
〃不过,那个篱笆一直那样子,说不定对吟子有什么纪念意义呢,所以……〃
〃阿知光说不练。〃
他的话音里夹杂着某种异样的东西,很像我讥讽吟子时的腔调。霎时间,我感到脊背有股子凉气。
〃不是的。〃
藤田看着我不吭声,我着急了,加了一句:〃你也差不多呀。〃
他像叹息一般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伸了个大懒腰,又裹上毛毯,朝外面的篱笆望去。孩子们看来已经放弃了拔篱笆,一齐朝车站跑去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心情好些了,就用一贯的轻松语气说道:〃今天也吃了饭走?〃
〃嗯。〃
〃太好了。干脆住这儿得了,从公寓搬过来。〃
藤田捏着我的大腿,没答腔。
晚霞快出来了。
后来我接二连三地顺他的东西。藤田没什么东西,去他那儿的时候,我就顺便拿点儿。什么罐装咖啡带的小汽车模型、钥匙扣、粗糙的戒指、运动裤等等。拿回来后,一个一个仔细看上一遍,就收到鞋盒子里。顺便取出里面的其他东西看,好像缅怀亡者一般,回想一遍它们的主人。
鞋盒子里有班上最受欢迎的男孩子的体育帽、坐我前面的女同学的花头绳、我最喜欢的数学老师的红圆珠笔、错投到我家信箱里的邻居家的广告品。我打开一个皱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短短的毛发。这是阳平的头发。趁他睡觉的时候,我偷着剪下来的。和藤田相反,阳平是黑色的鬈发,拿起一根头发两头一拽,就从中间断开了。
我伏在鞋盒子上,闻着它的气味。
我感觉那里面的东西在逐年褪色,气味也在消失。难道是我变了吗?
〃吟子,我和刚来的时候比,像个大人了吗?〃
〃知寿吗?没怎么变呀,才过了半年哪。〃
〃是吗?一点儿都没变吗?〃
〃舅姥姥不太了解你们年轻人哪。〃
〃我也觉得奶奶们看起来都差不多。还记得你自己的年龄吗?我有时候就会忘。〃
〃自己的岁数还记得哟。〃
〃那你多少岁了?〃
〃七十一岁。〃
〃那你看起来没那么老嘛,还是说就应该是这样?〃
〃我不显年轻啊……〃
〃嘿,真的吗?〃
我明年就二十一岁了。她比我多活了五十年。这五十年的历史我大概是无从了解的了。
我和藤田去了高尾山。还不到红叶的季节,人不怎么多。我们爬上山,呼吸了新鲜空气后,在站前的面馆吃了山药汁荞麦面。爬山的时候,我几乎只能看见藤田的脚后跟,他一言不发爬得飞快,我拼命地追赶他。
〃慢点儿爬好不好?〃
我气喘吁吁地央求着。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拽住我的手,说:〃啊,抱歉。〃
坐在电车里,我们俩把穿着情侣运动鞋的脚伸开了,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偶尔说上两句。 在杜鹃之丘站等着特快通过时,只听〃咣〃的一声,紧跟着响起一阵吱吱吱的刹车声,特快停了下来,车厢里一片骚乱。
我们也下车来到站台,只见站务员们正纷纷朝车头方向跑去,他们下到铁轨上,察看车轮下面。特快停在刚过站台不远的地方。和我们一起等特快通过的乘客几乎全部下了车,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样子,车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藤田漠不关心地说。
〃真倒霉。自己跳下去的?你见过吗?〃
〃没有。〃
〃那人死了吧?〃
〃差不多吧。〃
我想走到站务员边上瞧瞧那个死了的人。
〃走着回去吧。〃
藤田拽了拽我的袖子。他的手像往常一样地温暖,拉着让我安心。
上楼梯的时候,我看见地上有一块枫叶形状的东西。我眼睛不太好,看不清楚,感觉像是血迹或肉片。
我指了指那儿,藤田〃呸〃了一声,停下了脚步。我直盯盯地瞧了那红块一会儿。
〃我可不想那么死。〃
〃我才不死呢。〃
〃可是,死亡越来越近呀。〃
〃还早着呢。〃
〃可是……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呀。没准什么都没干就死了。〃
〃那又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我沉默了。
吟子也给藤田准备了一双蓝色的专用筷子。
在车站,他看见我也没什么激动表情,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呢。惰性,我只能想到这个词。尽管自己不想承认,却意识到现在落入了又一个轮回之中。阳平和藤田对我的态度有时很相似。比如,他们看书被打扰时说的话,以及从不迁就我,等等。
入秋后,我的眼睛仍旧一刻不离他那穿着褐色西服工作时的姿态,还有注视电车开走时的侧脸。就连在家里时,他伸出来的脏兮兮的脚趾甲和看我时不耐烦的眼神,我都希望能永远不变地持续下去。
〃我说吟子,〃我加重了〃我说〃的语气,〃别随便用我的化妆水行不行?〃
〃嗯?〃
吟子扬起眉毛,睁大眼睛看着我。
〃那个吧,是年轻人用的,老奶奶用了也没效果的。〃
〃你说什么哪?什么化妆水?〃
〃就是那个放在洗脸间的、我的化妆水。那个很贵的,别再用了。刚才看见少了这么多呢。〃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五公分那么宽,反正夸张点比较好些。
〃没用那么多。〃
净跟我装蒜。我心里想着,嘴上只说了声〃哦,是吗〃,就坐在檐廊上剪起指甲来。
要真想骂她就没完了。吟子腰腿不好,身子又瘦小,说话轻声细气的,好欺负得很。把她骂得哑口无言,甚至把她骂哭都不是问题。
最近,我开始怀疑吟子对我的焦躁不安是装没看见的。她不理睬我无聊的挑衅,总是装傻充愣的,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反正讲力气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这使我恢复了些自信。这自信与在藤田面前的不自信成反比。照这样下去,我会越发变得具有攻击性,吟子会渐渐消失不见的,我有意识地将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恶言恶语咽了下去。
纵然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该欺负她。不是我先搬走,就是她先死,这是不远的将来的事,我们在一起待不了几十年,在这之前还是和睦相处为好。
可能的话,我希望平和而自然地分别。
笹冢站新来了个年轻的女协理员。第一眼看见她,我便觉得不安。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说话做事干脆利落,非常精干,和她对视一眼后,她特意到小卖店来跟我打招呼。
〃我姓丝井,请多关照。〃
她的眼睛就像小狗似的招人喜爱。浅褐色的头发从帽子里露出来,在脑后扎了个马尾。
〃我姓三田,请多关照。〃
然后,她笑吟吟地返回岗位上去了。一条负责带她。她个子小,褐色的裤子显得很肥大,垫肩也很夸张。她带着的协理员袖章被碰掉了好几次,我直担心她会被人流挤倒。
九点十分我看见藤田和她凑近了说话。真切地看在眼里之后,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
那天我独自一人回了家。最近,在出站口和藤田会合后一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由于空闲多了,我又增加了做女招待的时间。藤田好像也开始在新宿的西餐厅打晚工了。他说是一家经营海地料理的少见的西餐厅。问他为什么在那种地方打工,他只告诉我〃因为是别人介绍的〃。无论海地还是新宿,对我来说都同样地遥远。
回到家,看见玄关摆着芳介的鞋,我转身又出去了。沿着环八线往前走,在区民会馆游泳池,我租了件泳衣游了很长时间泳。这是利用燃烧垃圾热能的温水游泳池。阿姨们排成一排,中年男教师带着她们在做水中健身操。秋天,平常日子来游泳的年轻女孩子除了我之外没别人。我游得头昏脑涨,才去池边休息。躺在长椅上,窗外的风景分外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透过掉光了叶子的秃树枝,能看见花坛那边过往的汽车。路旁丢弃的塑料袋随风飘舞,贴到等信号灯的汽车的挡风玻璃上。便道上骑自行车的不停地扭动着车把,躲避行人。
这会儿,吟子和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