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森林-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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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我和她,在一开始就把关系弄拧了,包含着太多的隐瞒、算计和权衡,以至于后来,我怎么都进入不了状态,已经有了心理障碍似的。为了肯定她,我也尝试着否定自己,嘲笑自己以前的爱情观,说任何爱情的达成都是妥协调和的结果。可我的尝试失败了,还是觉得梅夜吹跟我心目中的标准差得太远。”
“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做的算计恐怕也不出格,只是普通人的算计。依我看,是你太固执了,把世界看得简单了些。能欣赏玫瑰的刺,才是真正懂得花的人。”
“爱不该是这样的,这样地不贴心。”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是第二个梅夜吹呢。我把物质看得也很重,不瞒你说,和沈蓦在一起,就有这方面的考虑。”
“这一点,我也知道。但从你的背景、处境看,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
“那你为什么不站在梅夜吹的立场,也理解理解她呢?”
我不说话了。也不是没有和夜吹换位思考,但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什么都尝试了,就是和她隔着一层,说不到一起去。应该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在等着她,我的感情只有奔着俟漪来。
俟漪又在苍穹中寻找着什么,那一定是她曾经痛失的,否则她的神情不会如此专注。我被她身上一种静穆的力量所感染,也陪着静穆下去。
第四部分第十四节(2)
“也该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了,有兴趣吗?”她的笑容淡到几乎没有。
“当然。”我觉得她的深不可测了。
“我的亲生父母,都是中学老师,还算过得去的职业,也相对比较单纯。在外人眼里,这个三口之家,应该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但他们两人的性格都非常沉静,不善于和人交往,嘴里永远是顺着别人的意思说话,心里却揣着许多别样的东西。这种类型的结合,也可以很幸福;但一旦变了味,也可能滑入到可怕的深渊里。他们当初能走到一起,兴许认为是遇到了同道。但后来,尤其是我出生之后,裂缝就出现了,家里素有的安宁气氛变成了一种阴沉可怕的东西,两人从同一战壕里的盟友渐渐变成了敌人。”
“这其中一定有很多诱因,我那时候还小,不可能了解太多。我能记得的是,社会上开始流行下海做生意,周围有许多人富了起来。爸爸毕竟是男人,看在眼里也急,但依他那懦弱的性格,根本做不成什么事。他觉得自己这也不行,那也要改;总跟自己生闷气,也跟妈妈发生冷战。”
“有一次在餐桌上,爸爸突然把碗筷一扔说,‘我谁也不爱,只爱自己’。可我妈倒好,根本不动脾气,冷笑两声,仍吃自己的饭。你瞧他们的性格,吵都不会吵一句,只有冷战。他们是一种很没质感的生命,轻烟似的。我觉得冷,那个晚上,我躲在被窝里直流眼泪。”
“我不能在这种冷里继续陷下去,我决定反抗,和他们的缺陷决裂。他们在什么方面不行,我就一定要在那些方面行。比如,他们不善交际,我就一定要游刃有余;他们懦弱,我就一定要坚强;他们平庸,我就一定要不凡;他们没有爱,我就一定要让爱深植在我心里。”
我的眼泪已经出来了。“俟漪,你是好样的。”
“我处心积虑,处处要和他们不一样,提防他们,解剖自己,所以成长得很吃力。但我是他们的遗传,我发现自己的努力收效甚微,某些方面越来越像他们了。由于我急于甩掉他们有缺陷的遗传,不自觉中就在心理上疏远了他们,最后,恐怕他们坏的一面我没甩掉,好的一面我又没承袭下来。也就是说,我可能比他们更糟。在普通的小孩那里,父母都曾是万能的榜样;而对于我,从来就缺乏可以模仿和依靠的人。所以,大了之后,就缺乏对世界的信任感。”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决不会的,你这是自我折磨……”
“你听我把故事讲完。”她轻轻挣脱我的手。“接着,爸妈离婚了。我觉得可能也是件好事,所以对我的影响并不大。倒是学校里发生的一件事,我现在还心有余悸。快元旦了嘛,学校有文艺汇演,要我们出节目。先是在班上选,我觉得是锻炼自己的好机会,就报了一个戏曲的段子。我在家里练了好多回,自己觉得演得很不错。可那天在讲台上,我才唱了一半,班主任就拊掌大笑起来,说我笑得太不自然,比哭还难看,姿势也很僵。下面的同学也起哄,说我演得太别扭。我全身一下就凉了,我可花时间练了好多次,班主任这一笑,我全玩完了,躲到外面掉眼泪。班主任其实对我很好,只是比较粗心,没有照顾到我的情绪。但只到现在,一想起他的大笑和同学的嘲讽,我都很难受。”
“不光这次演戏,在社会这个舞台上,我得说,我也不是一个成功的演员。在交际场合,我不会成为焦点,更愿意藏拙地缩在一边。所以我更发奋地读书,要在学业和事业上做出点不凡的成绩。”
“我不相信你就这么冷漠,打我们一开始认识,你就对我有好感,是不是。俟漪,你是不是有别的难言之隐,别怕,我一定会坚定地和你站在一起……”
“我承认我是对你有感情,但这不是爱,它很没有力量。说起来可能匪夷所思,但我心里是雪亮的。说得再明白点,我太软,太灰暗,没有力量和激情让任何人快乐。我有很多不为人察的负面情绪,就是对你,如果在一起相处几个月,可能也会无可救药地厌烦了。我不想耽误你,你应该找一个比我更好、健康得多的人。”
“那,沈蓦不是和你很好吗?他怎么没说你有这些毛病?”
“他是一个相对粗砺的人,不太注意到那些细微的东西。你不同,和你在一起,我会觉得有愧。老实说,我也想过,把真实的我隐藏起来,跟你好;但后来,我觉得不能这样做,我一看到你认真热烈的眼神,就觉得自己不能骗你。”
我不能相信她的话是真的,上去搂住她:“你敢于这样分析自己,就说明你比谁都来得健康,来得善良。这满街走的躯壳,不知道有多少是假装有爱、冒充多情。他们都活得好端端的,你何苦这样严格地拷问自己?”
“这是命,我别无选择。就像有人生下来就缺胳膊少腿一样,我生下来体内就缺乏爱的基因。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现在的生活信念,仅仅是想看看,以自己的能力究竟能做成多大的事。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什么爱情、友谊、亲情,我都看得很淡。——我这话,说得够冷吧?我要对你负责任。”
“你不是,你爱生活。你能做一桌好菜,就是很好的说明。”
“这些事对我来说,做得越多,每一次的意义和感觉就越淡漠。打个比方吧,你以为我在吃满汉全席就一定很开心吗,如果我丧失了味觉呢?为了让你明白我,我再给你一个参照物,就是林水监。打我认识他,我就对他敬而远之,因为我们骨子里是一类人,互相能揣摩对方的一切。人是需要沟通的,但和一个懂得你一切的人在一起,是不是有些发憷?我们的共性在于,就是不为任何人所动摇,决意朝着自己的目标走到黑,把自身的能量发挥到极致。至于他的笑容很多,我的笑容很少,是因为他还没有认清自己的与众不同,而我,比他内省得多,早就知道自己的不健康。他的笑容多得也有些不健康了,因为每一个笑所带来的快乐已像摊大饼似的摊到几乎没有。对生活,他也是一个丧失了味觉的人,别看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我听得目瞪口呆,周身冷得如坠冰窖。
“我和林水监是一类人,而你的某些特质与柔砥相似。但我们几个也有共同点,就是都非常固执。我只祝愿你们,不要因为坚持自己而付出太大代价。”
我要作最后一搏:“好,就算你的分析都对,但终归是理论。我们为什么不能尝试着相处一段时间?只要给我时间,你一定会爱上我,一定会。”
“我说过,谁也改变不了我,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我爸爸说过的那句话,我现在也想对你说,‘我谁也不爱,只爱自己’。我和沈蓦现在这样就很好,都不会在感情上对对方要求得太多,所以都不累。而且我正在努力,要把他培养成像我这样的勇往直前的行客,尽可能地去获取财富和地位。天不早了,你也该回家了。睡一觉,把我忘掉,明天一切从新开始。”她朝我笑着,与第一次见面她给我的笑毫无二致。一切似乎又都回到从前。
“听我说俟漪,你是连自己也不爱的。”
“也许吧。你也是,至少现在是。但不管怎么样,我会记得你,这一辈子,怀着感恩的心。”
她在我的静默中渐渐远去。她已回到从前,而我已不是自己。她的人生是直线,我将在原地画圈圈。画圈圈。
班仍然要上,回来了,关上门,就再也不愿意出去,只想一个人在静里坐,抽烟、喝酒。喝醉了,就歪在沙发上,仰望着天花板。
我的睡眠也被敲碎,拼不成整块。我想尽了种种办法,如在上床前唱唱歌、看笑话、喝牛奶,或神经兮兮跑到阳台上做保健操,想暂时卸下心中的铅块,但仍无济于事。最后,我只有求助于安眠药。开始的几天还能敷衍,一周后就没用了。在白天,我可以暂时忘记还有可怖的睡眠蹲在远处等着我;但一旦夜覆盖地严实,自欺就不成,越往后挪,我就越紧张。尤其是在刷牙时,洗澡时,因为它们是上床的前奏,我就分明感到头皮有些发紧。
师长、同学、朋友、情人、见过一面的老农、陌生路人的笑容……过去许多的人与事,都能在我的枕上洗成鲜明;而这些人物的梦中,想必不会有我。是的,不公平,但这没有法。我无力去恨任何人,只有爱或者不爱;更有一种惊人时候,爱与不爱也在交融。
记得在柔砥那儿住时,晚上散步归来,我说了句“只怕我很难再喜欢一个女孩了”。没准这会一语成谶。我觉到了爱的吃力,就像在有些地方,水是永远烧不开的。
就这样白天黑夜,脑子里经常乱云飞渡似的,不恤考虑时间和场合,作着莫名其妙的种种思考和联想。回忆和幻想纠缠在一起,把我的和他的,真的和假的,都化作了针针线线,统统织在一张锦上。这锦的颜色虽然夺目,却很有些让我黯然神伤。
公司的业务量越来越大了,我只有透支精力去应付。段小姐又来了两次电话,我不好意思再拖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见了面,她又絮叨着近些天找工作的遭遇和见闻。有的人,不光工作没找到,还要被骗,被劫财、劫色,甚至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家里人找到上海来。我不想再听这些,我说:“你的工作基本上可以定下来了,是我的朋友介绍的,做业务。试用期三个月,你要好好表现。”
眨眼间她变了个人,高兴得跳起来,也不顾忌餐馆里有许多客人。我叫她坐下,她还控制不住情绪,变幻着各种表情。她不停给我敬酒,替我夹菜,我也只好接受。
第四部分第十四节(3)
她狡黠地笑:“怪不得,一见面,看你的表情,我就猜到你可能有好消息告诉我。”
“是吗。我的表情总是会泄露很多东西,藏不住。一直就是这样,吃什么药也治不好了。”
“表里如一,有什么不好。”
“好吗?”
“刘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杯,我代我爸妈敬你。”
我一口干了。“举手之劳而已,只是帮忙推荐了一下。要谢,你上了班,再谢我的朋友就是。”
“首先还是要谢你。没你的面子,就算我找上门去,也没人理我呀。”
也许是吧。我说:“你好好工作就行了,让爸妈都放心。”
“我会的。刘哥,你能认我做你的妹妹吗?”她把眼瞪大了,调皮。
“妹妹?对不起,我还没有心理准备。这又何必?”
“是不是瞧不起我呀?”
“没有,怎么会。通过这一段的交往,看得出,你挺优秀的。”
“就是。只要给我机会,我就一定能证明自己。哪怕是从文员起步,我相信,凭着我的才华和手段,也能很快升上来……。”
“手段?”
也许是我的声音小了点,她没理会,“老实说,我还是挺有抱负的,我在中学一直非常拔尖,只是高考时刚好病了,没发挥好,到一个差学校窝囊了四年。没关系的,我准备上了班后,再考复旦的研究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