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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上海森林-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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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个机会吧。我刚到上海来,又不认识什么人。”    
    “那,我们好像也不认识吧。”我不太提防了。    
    “您下午对我说了句‘祝你好运’,我想谢谢您。我已经参加了好多次招聘会,只有您对我说过这句话。”    
    有一点特别情绪。“好吧,你等一会。”我把东西放到车上,让司机先走,不用等我。    
    互相交换了姓名,我带段小姐到一家馆子。当然是我请,看段小姐瘦得可以,我多点了几个菜。“多吃点,你本来挺漂亮的,就是太瘦了。”“现在就是流行瘦嘛。”她的表情有些夸张,“其实我本来还可以,是这几个月跑工作,体重掉了十几斤。”    
    “你家在哪里?”    
    “昆明。准确地说,是昆明的郊县,也不富裕。”她叹口气,似乎怕我听到,又瞧着我。    
    “家在昆明,考到北方,然后又到上海找工作。挺不容易的。”我联想起了自己。    
    “还没看到一点希望呢。我大部分同学,也都没签。”    
    “为什么不回昆明找呢,或者留在西部。现在西部搞大开发,上海的毕业生,都有报名去的。”    
    她不以为然:“什么大开发,不过是哄哄人罢了。谁不喜欢到沿海来。”    
    “这观点有失偏颇吧。你爸妈也不要你回去?”    
    “嗯,他们希望我能留在上海。读四年书,也花了家里不少钱,他们也想快点有回报。”    
    我不想打击她,也不知该怎样鼓励。她只是本科,学校的牌子又不硬,又学的是行政,专业一般。    
    又聊了会,段小姐转入正题:“刘先生,您能帮帮我吗。贵公司也不可能人人都搞专业吧,总要有人打杂的。我只要一个饭碗就行了,只要能进去,我什么都愿意干,什么都听您的……”    
    我怕的就是女孩子的缠磨,没办法,只有答应问问领导。她只剩一份简历了,要找地方复印。我说简历不用急,等有招人的希望再说。    
    最后的一个汤还没有上,她就偷偷把帐结了。对于一个学生来说,一百多不是小数目,我有点不安。这个忙,不帮恐怕是不行了。    
    “早点回去吧,好好睡一觉。”分手时我说。    
    “今晚一定会。您也一样。”她摇手,羞涩地笑。    
    


第四部分第十三节(4)

    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我装作跟钟总开玩笑,说业务量多了,行政人员好像忙不过来。钟总很重视,会上专门说了这个问题,对行政业务作了更合理的分工,一切又都恢复井然。看来,短时间我们不会招这方面的人。我不知道怎样同段小姐讲,正在犹豫着,沈蓦给我来电话。我们终于开始了业务上的合作,谈完正事,我顺带问他,最近他们有没有招人的打算。他说不清楚,要问问。我把段小姐的情况大致和他讲了一下,要他留心帮忙。    
    “一定。我们是什么关系呀。我现在大小是个官,总有点发言权。实在不行,我再向别的单位推荐。”    
    我也不和他来这个了。我们之间有大的合作。    
    “她的简历,我今天寄给你。”    
    公司上下对我都算不错,我也不想让他们失望。但我总隐隐觉得跟他们不是一类人,两者的区别甚至大得像幽明两隔。至于谁在阴间谁处阳世却让我大费思量,我一会觉得自己独坐阴司凄凉不已,看着人家的热闹直流口水;一会又觉得他们的笑容阴惨惨的作死尸色,独我的鼻息尚有些人味。红颜与骷髅,产房与太平间,原本只一线之隔,我且在别人的生气中寻找死!    
    “瞧你,喝茶的动作和表情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一丝不苟。又没人找你拍电影,摆什么造型呀。”夜吹看我端坐在桌前举着茶杯,在寂静中发出嘲笑了。    
    我一惊,有小小羞涩,放下茶杯,继续看书。上次吃冰淇淋也是,无意识地,我把桌上的东西清理好了,放整齐了,腾出空间了,才规规矩矩坐着吃,夜吹当时在旁看着,忍不住笑出声,说以前没见我这么“繁文缛节”的。是啊,为什么色相庄严?    
    “你都坐了一天了,连饭都不吃。今天天气很好,楼下广场也很热闹,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下午的阳光是被稀释了的,慵懒地躺在我的半张桌上。无量的微尘在光里轻游,似大欢喜。我也有些倦,搓了搓手,打个哈欠娱乐了一番,伸个懒腰就是最大幸福。早上一起来到现在,我都在看从柔砥那里借来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和历代书法大师名作,把李斯蔡邕王羲之怀素颜真卿柳公权苏轼朱熹蔡襄米芾黄庭坚赵孟fu祝允明董其昌文征明等反复玩味了几遍,随便一个字都能让我发上半天的呆。我以前没正经练过字,现在觉得学书的确是怡情冶性消磨时间的好法子。    
    “是呀,坐了一天,都不觉得。”我近来很善于静了,随便一点东西都能让我消磨上半日,如欣赏几条金鱼、学学养花、跟着电视里的“天天厨房”学做菜。我并非刻意想学本领,或以后在人前冒充行家,我仅仅是觉得好玩儿。    
    “你以前也坐不住,现在修炼得厉害了,成仙了。”夜吹笑着。    
    “你喜欢我这样吗?”我仰起头,把眼睁大,上光,仔细看她的表情,细看,再看。这一刻,我感到有薄薄的一层水在我眼里闪光,微颤。我觉得自己很无助,要说心里是满的吧,怎么又觉得有些空落落。    
    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出了我的口,我就有些后悔多此一问了。    
    “该静的时候就静,该动的时候也该动一动嘛。你现在这么好的工作,怎么还闷闷不乐。应该更有活力一些。”    
    说得委婉,其实是不喜欢我这样。她中午催我吃饭,我睬都没睬,她多少会有些不悦。我到阳台上瞧了瞧,“俯察品类之盛”。下面果然很热闹,从表面上看去人们都很开心。好吧,出去透透气也行。我脱了睡衣,换上衬衫西裤,随夜吹下楼。    
    老实说,刚才她的眼神,我不是很喜欢。她的眸子,难以在一个点上聚焦,较长久栖息,而往往显得匆匆,似乎总以为下一个视点好于前一个。是怕和我对视吗,盯着一个陌生人看当然不礼貌,但和一个情人较长久的对视,难道也会心不安?除非是心里本就有鬼。    
    我想她的那个词。活力?如果生命仅仅意味着生命力,那也就是仅仅意味着要吃,要喝,要屙,要操,要风头,要显摆,要骑在别人头上撒尿,要看着弱者的眼泪发笑。这样的生命,即使不说是一场罪恶,也决不该得到褒奖吧。    
    说什么劳动着是美丽的,真他妈的操蛋。劳动是为了什么,教科书上说,“是为了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说白了,就是要满足欲望。说劳动是美丽的,也就意味着说欲望是美丽的。欲望就他妈的是欲望,跟美又哪有一星半点的沾边呢。    
    我好像越来越挑剔了,想了想,那是因为觉得周遭先对我不宽松。    
    是周末,人们在广场上打羽毛球、唱戏、下棋、散步,似乎很像那么回事。路边的一个太婆说,在广场建起来之前,小区里的居民几乎从不来往结交;有了广场后,人们才纷纷从自家小巢里探出龟头来,到广场上交流认识,可见广场的重要云云。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非得要有广场,否则没有友谊?没有地铁、高楼、手机、网络就不行?热闹我是要的,但没有广场就得不到的热闹,恕我说一句,“去他妈的。”不要怪我,是它太冷,太飘。    
    我的冷笑似乎被夜吹捕捉到了,她又看我了:“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昨天看的一个笑话。”我有点惶恐。    
    她预先支付了笑容:“什么笑话,也讲给我听听。”    
    我是债务人了,支吾着:“黄色笑话,女生不宜。”    
    “说嘛,我爱yellow。”她穷追不舍。    
    我只得在大脑的存货里拣了一个黄段子,无精打采地敷衍给她听,结果成了灰段子。我的情绪也传染给了她,她也笑得不是很欢。我和她握在一起的手用力紧了紧,暗暗对自己说:“妈的,要坚强起来。何必要和她敷衍,不能再这样粘乎乎的。即使有力量无事于补,我也应该有力量些。”    
    我们在卖羊肉串的小摊前停下,夜吹要了十串,又过去买饮料。小贩问:“要不要辣?”    
    我说:“不要。”    
    夜吹过来后不开心了:“你不爱辣的我爱呀,你应该知道的。你怎么心不在焉。”    
    她的声音有些大,招徕旁人的眼光。我索性也不客气:“不辣的就不能吃呀。”对了,应该有力量些,决断些,我又说:“你一个人吃吧,我走了。”    
    “站住。”她大叫起来,“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想些什么。”    
    “想着人该想的事。”我很痛快地说。    
    我不是和她赌气,而是想去看看柔砥。给他打电话,他说在看电影。我似乎在命令他:“看什么电影,出来吧,我们好好聊聊。”    
    他有些为难似的:“不太方便吧……”    
    “怎么,身边有女孩吗?”    
    “是呀。”    
    “给她道个歉得了,改天我请你们喝茶。”我预感他会听我的。    
    他磨蹭了片刻,果然答应出来。我们约了在一家茶楼见。    
    “新认识了女友?”点了茶后,我问他。    
    “对。看电影时她提的那些问题实在是傻得可以,我懒得回答。陪着她也没多大意思,出来也好。”    
    我说:“我要求得过分,你做得也出格。”    
    他也笑,用力吸着烟:“无所谓。跟她也相处一段时间了,可感觉仍很陌生,更不敢去想像两个人的未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问题。看见别的情侣很知心的样子,我就羡慕。”    
    “知不知心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就看在人海中能不能找到那个和你比较对得上的人。”    
    “你呢,找到了吗?”    
    “问得尖锐。”我说,“找是找到了,可已经没了。”    
    他善意地陪我静默片刻,转换话题:“林水监前天到我那坐了坐。”    
    “看来他最相信你。他搬走之后,就没跟我联系过。估计他跟别的几个人也没联系。”    
    “也许。他这是,‘此去声名不厌低’。”柔砥苦笑,“他现在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非常消沉是吧?”    
    “哪儿呀,消沉期已经过了,现在反倒比以前更了不得,兴高采烈的,嘴巴更能说了。”    
    “可能是新工作已经找到了。”我猜。    
    “没有。我有几次上班的时间打他住处的电话,他都在家。”    
    “那就奇怪了。”    
    柔砥像在回忆似的:“我也在想这个人,好像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愈挫愈奋。你看他脸上整天挂着的笑,不敢想像有什么东西能把他打倒。”    
    “我也有这种感觉。觉得他身体里是不是被人装了一个类似永动机之类的玩意。”    
    柔砥说:“说实话,前一阵我一直在关心他。但看他前天的表现,我渐渐醒悟到,外界的打击只是化作了他强大意志的培养基,所以别人的关心和帮助就显得有些多余。普通人的自信主要源于社会和他人的认同,而他这人的强大意志是自成一统的,甚至不妨说,外界施加的压力越大,他越照单全收,化为动力,越要奋战到底。”    
    他想了想,修正了观点,“这话可能不太准确,我只是想说,他的意志力是匪夷所思的。他其实是现有游戏规则较完美的遵守者,同时又是个偏执狂,以为只要掌握了一套人生哲学,就能无往不胜,笑到最后。至于人们一时的评价,他完全视为无物。从某种角度看,他少了些人味。也正因为这个,我对他的感觉疏远了很多。”    
    “也许是我的错,我求全之毁的毛病又开始作怪了。他,别看外表光鲜,其实人生的滋润味儿,他是尝不到多少的。”看我没说话,他自嘲地苦笑,有不自信。    
    “不是你的错。”我与他的分析深有同感。水监伶牙利齿、察言观色的功夫,现在想来,因为缺乏质感,的确少了让人佩服的力量;就像看见用电脑合成的美女,美则美矣,我绝不会对她产生什么幻想,因为不能引为同类。    
    我又摇头:“算了,不要说他。”既然是我急着找他,心里自然是有话,但又觉得牵不出一个好的话头。    
    柔砥发问了:“工作最近还好?”    
    “只能说胜任,与同事领导也处得比较融洽。”    
    “那就好。大家都好好生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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