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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柳如是别传-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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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殆亦与之有关涉。盖河东君此词题为“怀人”,与张、冷两诗约略相似,乃其自言失意多愁之情况。又陈忠裕全集壹有“采莲赋”一篇,同书伍平露堂集有“采莲童曲”乐府,同书壹壹平露堂集有“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七古与戊寅草中“采莲曲”,皆陈杨两人于崇祯八年所作。冷氏诗云“采莲歌怨木兰舟”,故河东君此词“木兰舟”之语疑即指两人所作之诗赋而言也。至“碧丽怨风流”句,其义不甚解,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皆同,惟众香词作“妖艳更风流”,语较可通,但上文已有“更”字,昔人作诗词虽不嫌重复,然细绎词旨,此处似不宜再用“更”字,且“怨风流”亦较“更风流”为佳。据是,众香词与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不同之点恐经后人改易,殊失河东君作之用心也。
其十五云:
人何在,人在绮筵时。香臂欲抬何处坠,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
寅恪案:此首乃河东君自述其文酒会时歌舞之情态。“香臂欲抬何处坠”句指舞言,“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句指歌言。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集宴旧事”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此为牧斋垂死之作,犹不能忘情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饯别程松圆之宴会,据是可以想见河东君每值华筵绮席必有一番精彩之表演,能令坐客目迷心醉,盖河东君能歌舞,善谐谑,况复豪饮酒酣之后,更可增益其风流放诞之致。此词所述非夸语,乃实录也。
其十六云: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寅恪案:“石秋棠”之义未解。若“棠”字乃“堂”字之讹写,则“石秋棠”当是南园一建筑物之名。此为妄测,须更详考。“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句指捉迷藏之戏(可参前论程松圆“朝云诗”第伍首“神仙冰雪戏迷蔵”句),才调集伍元稹“杂忆诗”五首之三云“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河东君盖自比于双文而令卧子效元才所为者,虽喜被捉,但不须久寻,盖作此戏本资笑乐,不必使捉者过劳,然则其爱惜卧子之意溢于言表。“多少又斜阳”句则事过境迁,不觉感慨系之矣。
其十七云:
人何在,人在雨烟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
寅恪案:“雨烟湖”恐是南园中之湖沼,“睡香”即“瑞香”,乃早春季节开放之花。河东君于此际泛舟,风吹此花香气,固合当时景物也。
其十八云: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自言其去住两难之苦况。然终于离去,则其苦更甚,可以推知。“应是怕情深”之“怕”字殊妙。
其十九云:
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自织织。
寅恪案:李舒章会业序云:“猵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见后论卧子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词所引舒章此文。)又文选捌杨子云羽猎赋“蹈猵獭”,李善注引郭璞三苍解诂曰: “猵似狐,青色,居水中,食鱼。”然则“青獭”之语乃古典今事合而用之者。“鹦鹉梦”固出明皇杂录“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条(见事文类聚后集肆拾及六贴玖肆所引,并可参杨太真外传下何薳春渚纪闻伍“陇州鹦歌”条),但其所指搏杀“雪衣娘”之鸷鸟颇难考实,岂河东君之居南楼所以不能久长者,乃由卧子之妻张孺人号称奉其祖母高安人织母唐孺人之命,率领家嫔家将至徐氏别墅中之南楼以驱逐此“内家杨氏”耶?俟考。
其二十云: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最后一首,亦即“人在”十首之末阕,故可视为梦江南全部词中“警策”之作。其所在处乃在枕函咫尺之地,斯所为赋此二十首词所在地也。“泪痕偷拭”、“好否要怜”,绝世之才,伤心之语,观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词结句云“无计问东流”,可以推知其得读河东君此二十首词后,所感恨者为何如矣。
卧子双调望江南云:
思往事,花月正朦胧。玉燕风斜雲鬓上,金猊香烬绣屏中。半醉倚轻红。    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
寅恪案:卧子此词有“消息更悠悠”之语,当是在河东君由松江迁往盛泽镇以后不甚久之时间所作。然则河东君梦江南词二十阕为原唱,而卧子双调望江南乃和作。明乎此,则知河东君词题为“怀人”,而卧子词题作“感旧”,所以不同之故也。
前引黄九烟之语云“云间宋徵舆李雯共掸春闺风雨诸什”,并论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今检卧子诗余中,其题为“春闺风雨”“春雨”者共有三首,故知此三首当即黄氏所言,疑俱是卧子于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茲更取河东君戊寅草中更漏子“听雨”二阕与卧子词参证,以其亦为春雨,当是同时所作也。
卧子醉落魄“春闺风雨”其一云:
春楼绣甸,韶光一半无人见。海棠梦断前春怨。几处垂杨,不耐东风卷。    飞花狼籍深深院,满帘寒雨炉烟篆。黄昏相对残灯面。听彻三更,玉枕倚将半。
其二云:
花娇玉暖,镜台晓拂双蛾展。一天风雨青楼断。斜倚栏干,帘幕重重掩。    红酥轻点樱桃浅,碧纱半挂芙蓉卷。真珠细滴金不软。几曲屏山,镇日飘香篆。
又菩萨蛮“春雨”云:
帘纤暗锁金塘曲,声声滴碎平芜绿。无语欲摧红,断肠芳草中。   几分消梦影,数点胭脂冷。何处望春归,空林莺暮啼。
河东君更漏子“听雨”(寅恪案:河东君此调两阕颇难句逗,姑以意标点之,可不必深究也)云:
风绣幕,雨帘栊,好个凄凉时候。锦被里,鸳梦中,一样湿残红。    香焰短,黄昏促,催得愁魂千簇。只怕是,那人儿,浸在伤心绿。
其二云:
花梦滑,杏丝飞,又在冷和风处。合欢被,水晶帐,总是相思块。    影落尽,人归去,简点昨宵红泪。都寄与,有些些,却是今宵雨。
李舒章虞美人“春雨”(见蓼斋集叁壹诗余)云:
帘纤断送荼蘼架,衣润笼香罢。鹧鸪题(唬)处不开门,生怕落花时候近黄昏。    艳阳惯被东风妒,吹雨无朝暮。丝丝只欲傍妆台,却作一春红泪满金杯。
又吴园次虞美人“春雨次李舒章韵”(见今词初集下)云:
红绒冷落秋千架,人约西陵罢。梨花和泪闭重门,却似玉颜憔悴忆东昏。    孟婆苦把东君妒,做作催春暮。愁春人正在朱楼,听尽丝丝点点倚香篝。
寅恪案:闵尔昌碑传集补贰守令壹王方岐撰“吴园次后传”略云:“先生译绮,字园次,江都人。(顺治十一年)甲午滦州石学士申视学江南,得先生卷,拔冠多士,以明经荐入都,塚宰胡公兆龙拔置第一,授中书舍人,掌制诰。(顺治十五年)戊戌迁兵部职方司主事。(康熙三十三年)甲戌夏杪,先生年七十有六,微有腹疾,不数日而归道山矣。”当崇祯八年时园次年十七岁,其入都则在顺治十一年,而李舒章于顺治三年丙戌以父丧归葬,事竣还京即卒(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考证引松江府志李逢申传),故园次此词作成时间必不甚迟,作词之地亦应在松江地域,其时间或即在崇祯八年春季亦未可知。园次年少美才,其和春闺风雨之词殊不足异也。
复次,卧子诗余中关涉春闺或闺阁之题目者颇多,如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及探春令“上元雨”诸阕皆当属此类,除“南楼雨暮”一词将于论李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时合并论之,其余今不备录。至于柳梢青“春望”、天仙子“春恨”之类则名士民族兴亡之感,与男女私情绝无关涉,故虽为春季所作,亦不录之也。
卧子诗余菩萨蛮“春晓”云:
玉人袅袅东风急,半晴半雨胭脂湿。芳草衬凌凌,杏花红粉多。    起来慵独坐,又拥寒衾卧。金雀帯幽兰,香云覆远山。
又蝶恋花“春晓”云:
才与五更春梦别。半醒帘栊,偷照人清切。简点凤鞋交半折,泪痕落镜红明灭。    枝上流莺啼不绝。故脱余绵,(寅恪案:“余绵”谓当日女性卧时所着之绵紧身也。可参红楼梦壹佰玖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节。)忍耐寒时节。慵把玉钗轻绾结,恁移花影窗前没。
寅恪案:此两词皆言春晓。菩萨蛮调或与上引卧子“早春行”五古之“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等句互证。戊寅草中复有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一阕,所代之人疑是卧子,而首句亦与鞋有关,故并附录于此,藉资好事者之谈助耳。
河东君河传“忆旧”云:
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也,难寻觅。    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扼臂,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拽。
又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云:
不脱鞋袜,刚刚扶起,浑笑语。灯厮守,心窝内,着实有些怜爱。缘何昏黑,怕伊瞧地,两下糊涂情味。    今宵醉里,又填河,风景堪思。况销魂,一双飞去。俏人儿,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复次,卧子蝶恋花词可与下章牧斋有美诗之“弓鞋笑足缠”及“轻寒未折绵”等句参较。“简点凤鞋交半折”句,似与西廂记“酬简”元和令“绣鞋刚半折”之语有关,或谓此“凤鞋”疑是指旧日缠足女子睡眠时所着之“软鞋”而言。此种“软鞋”盖以增加美兼有防止纤足涨大并可免缠足帛条散乱之用,其底非木或骨所制者。至若程松圆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弓鞋(见列朝诗集丁壹叁所选孟阳“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详见前引),则指河东君所着踏地行走之鞋而言,其底版为木或骨所制,与卧子蝶恋花“春晓”词中所咏之软鞋区以别矣。
复据刘銮五石瓠“濮仲谦江千里”条云:
苏州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檀乌木象牙,然不多。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版二双。又或见其制牛乳湩酪筒一对,末矣。(可参宋琬安雅堂未刻稿贰“竹罂草堂歌”题下注:“疁城朱松邻白门濮仲谦皆以竹器擅名。”诗中述濮仲谦事颇备。)
寅恪案:河东君自矜其足之纤小,至于令当时良工为之制作弓鞋底版,由今观之固觉可笑,但旧日风习,纤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条件,亦不必苛责深怪。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虽戴幅巾及着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者,盖欲借是表现此特殊优美之典也。(可参第肆章论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节。)
抑更有可笑者。有学集壹秋槐诗集“赠濮老仲谦”诗云:
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见遗民。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净因。杖底青山为老友,窗前翠竹似闲身。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自注:“君与余同壬午。”)
寅恪案:牧斋此诗当作于顺治一年戊子,盖牧斋以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出狱之后尚留居金陵也,其时仲谦亦在白下。牧斋此诗以“遗民”称仲谦,则濮氏亦非如刘銮所记仅以制造工巧擅长。仲谦既与牧斋同庚,其为河东君制弓鞋底版虽不能确定在何年,要亦在河东君适牧斋以后。濮氏之年龄至少已过六十,以老叟而为此,可谓难能之事。然则牧斋诗“晚向莲花结净因”之句,不但如遵王注本解作结远公莲社之净因,亦兼可释为助美潘妃细步之妙迹矣。一笑!
又蝶恋花词“泪痕落尽红明灭”句,疑用才调集伍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之意,盖卧子赋此词时河东君离去之志已决(可参下引卧子少年游“春情”及青玉案“春暮”两词附论)。所应注意者,微之此首诗中“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之语。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虽颇相合,然微之此首诗中“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之语,则周文岸宋辕文辈皆已先于卧子而攀折之矣,后来终为他人即钱牧斋之所夺,亦是必然之理,吾人今日取微之卧子之诗词并读,殊不胜感惜也。“故脱余绵”之“绵”疑指旧日女子寒冷季节卧时所着之丝棉短袄而言,即俗所谓“绵紧身”者,前已述及。卧子此两词所描写者,如特喜早起、不畏寒冷等情状,非一般女子之通性,而是河东君个人之特性。卧子造语能曲尽其妙,即此可见其为高才,非庸手所及也。
又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虞美人“咏镜”云:
碧兰囊锦妆台晓,冷冷相对早。剪来方尺小清波,容得许多憔悴暗消磨。    海棠一夜轻红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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