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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节

柳如是别传-第1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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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诗第叁句,其古典出杜工部集拾“晚行口号”诗“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并陈书贰柒及南史叁陸江总传。今典则略须考释。盖牧斋由北京还家,除应会试丁父忧不计外,前后共有四次:第壹次在天启五年乙丑,以忤阉党还家,时年四十四;第贰次在崇祯二年已巳,以阁松终结归里,时年四十八;第叁次在崇祯十一年戊寅,因张汉儒诬告案昭雪,被释放还,时年五十七;(寅恪案:潘景郑君辑绛云楼题跋引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所载“祝枝山书格古论卷”一则,其文有“岁戊寅,漫游广陵”及“时三月既望,漏下二刻,剪烛为之记”等语。殊不知牧斋此时尚在北京刑部狱中,何能具分身法忽游扬州耶?其为伪撰,不待详辨也。)第肆次在顺治三年丙戌,降清北迁后乞病回籍,时年六十五,即虎丘题诗之岁也。(可参葛万里金鹤冲所撰牧斋两年谱。)由是言之,虎丘诗此句所指,若释为第壹次或第贰次,则牧斋年未及五十,“黑头”句欠妥;若释为第叁次或第肆次,则“早已”二字亦不切。殆此诗作者未详知牧斋四次还家之年龄所致耶?倘从董氏书所载作“已是”,固无语病,但以诗论,似不及作“早已”较有意趣,斯亦不必拘泥过甚也。
虎丘诗第肆句,其古典出后汉书列传伍拾下蔡邕传。伯喈博学好辞章,正定六经文字,为一代儒宗,以忤阉宦谪戍亡命,后为董卓识拔,以伤痛卓死之故为王允收付廷尉治罪,请免死续成汉史,终不见许,死于狱中。此与牧斋之“学贯天下”,为“当代文章伯”,早年已成太祖实录辨证五卷,以见恶于魏忠贤党罢官,后由马士英之推荐起用,前后情事约略相似,殊非泛用典故也。其今典则国榷壹佰肆载:“弘光元年乙酉二月壬申南京礼部尚书钱谦益求退居修国史,即家开局。不许。”(可参李清三垣笔记下“钱宗伯谦益博览群书”条及上引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辞”等。)及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钱谦益传载:“顺治三年正月命以礼部侍郞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此为牧斋于明末清初两次欲修史而未能成就之事实也。关于牧斋有志修史之材料颇多,如有学集壹肆“启祯野乘序”引黄石斋临死之言“虞山尚在,国史犹未死也”(可参同书肆柒题程穆倩卷“漳海毕命日,犹语所知,虞山不死,国史未死也”之语),可见牧斋自负之一斑。其他不烦广征。
虎丘诗第伍句,其古典出新唐书壹肆拾裴遵传附枢传。其今典则牧斋为明末清流,但幸免于上所论首三次之祸也。
虎丘诗第陸句,其古典出三国志魏志壹壹田畴传,其今典则指此次牧斋南还过苏州之事也。鄙意此句钮书“归”作“来”,疑较近真,盖前引东山酬和集河东君“我闻室呈牧翁”诗有“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一联,河东君为几社女社员,其早岁赋诗多受松江派之影响,此虎丘诗是否出自大樽虽待考实,然观其辞句,如“昔去”“今来”一联,必为云间几社流辈之作品,似无可疑也。
虎丘诗第柒第捌两句,其古典俱出太平广记肆捌伍许尧佐柳氏传及孟棨本事诗情感类“韩翃少负才名”条,其文云:“(韩翃)以良金置练囊中寄之,题诗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复书答诗曰: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第柒句用君平诗,第捌句用柳氏诗。但钮书作“日暮东风怨阿侬”,则竟认其出处为杜牧之“金谷园”诗(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陸),此诗云:“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不独此时牧斋无季伦被收之祸,河东君无绿珠坠楼之事,且樊川诗中“春”及“东风”更与“题虎丘石上”诗之季节不合。况虎丘诗第贰句用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粒杂汶凇敝铮窒辔シ匆
七八两句之今典,即前述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南都时,其仇人怨家以孙爱名义鸣其私夫郑某或陈某于官而杖杀之之事。此事当时必已遍传,故林茧庵谓江南有老王八之谣,作虎丘诗者因得举以相嘲也。
解释虎丘诗之辞语既竟,请略考其作者。王昶庄师洛编辑陈忠裕公全集,于此诗作者为何人不敢决定,盖以其“语涉轻薄,绝不类黄门手笔”之故,似颇有理。茲就牧斋及卧子两人之行踪,即顺治三年丙戌秋间两人是否俱在苏州一点推之,然后可以解释王庄两氏之疑问。
前据清史列传牧斋传及东华录顺治三年六月甲辰条,知牧斋顺治三年由北京返常熟,必经过苏州,稍有滞留。又综合钱曾有学集诗注壹秋槐集“丙戌七夕有怀”云:“阁道垣墙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寅恪案: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康熙乙丑本作“望楼头”,俱非牧斋原文。盖此诗第壹第贰两句实用史记天官书,遵王已详注之矣。)生憎银汉偏如旧,(寅恪案:“银汉”甲辰乙丑两本俱作“银漏”,是。若作“银汉”,则与下句“天河”二字语意重复,不可通。盖“银漏”二字出王勃乾元殿颂“银漏与三辰合运”之典,见蒋清翋王子安集注壹肆。牧斋诗意谓己身此时尚留北京朝参也。)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甚远。”今推梨洲之意,所以深赏此诗者,盖太冲夙精天算之学,而此诗首二句用星宿之典以指南都倾覆、建州入关之事,甚为切合之故。黄钱二人关系密切,所言自较金鹤冲附会之说为可信也。详见金氏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及此题后即接以“丙戌初秋燕市别惠(世扬)房(可壮)二老”(甲辰乙丑两本无“丙戌初秋”四字)七律两诗推之,可知牧斋于顺治三年夏以病乞归,其离北京之时间至早亦在是年七月初旬以后,到达苏州时当在八月间,若少有滞留,则九月间尚在吴门。此牧斋踪迹之可考见者也。
据陈忠裕公全集王胜时补撰年谱下顺治三年丙戌条附录中载,王沄宋辕文选唐五言古诗跋略云:“丙戌秋师游虎丘,遇吴门朱云子论诗。师归(富林)语予。”(寅恪案:云子名隗,长洲人。事迹见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本传。东山酬和集贰选录其次韵牧斋前七夕诗四首,颇为不少。鄙意诸诗不甚佳,故第肆章未论述之。)此卧子踪迹之可考见者也。然则钱陈二人确有于顺治三年丙戌秋间同在苏州之事,而卧子又于此时会游虎丘,故“题虎丘石上”诗其作者之为卧子实有可能。复玩诗中辞语乃属于几社一派,几社高才如李舒章是时正在北京,宋辕文方干进新朝,其非李宋所作不待多论。由是言之,虎丘诗纵非卧子本身所作,恐亦是王胜时辈所为,而经卧子修改,遂成如此之佳什欤?(寅恪案:王沄辋川诗钞陸“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九云:“梦到华胥异昔时,觉来犹幸夕阳迟。虎邱石上无名氏,便是虞山有道碑。”自注云:“丙戌钱罢官南归,有无名氏题诗虎邱石上,载诗话中。”可供参证。)鄙陋之见,未敢自信。今日博识君子当有胜解更出王庄之上者,尚希有以赐教也。
又顾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略云:
(弘光元年)五月初十辛卯夜,上出狩。北军挟之去。(寅恪案:“之”字指牧斋。)以前资浮沉数月,自免归。送公归者起兵山东,被获,因得公手书,并逮公。锒铛三匝,至北乃解归。
寅恪案:送牧斋归者之姓名顾氏未明言,近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叁“钱谦益”条云:“(顺治)三年正月授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郞,明史副总裁。六月以疾归。是时法令严,朝官无敢谒假者,谦益竟驰驿回籍。归遂牵连淄川谢升案,锒铛北上。传言行贿三十万金,得幸免。贿虽无征,后来谦益与人书屡言匮乏,贫富先后顿异,未为无因矣。”今检清史列传柒玖谢升传(参清史稿贰肆肆金之俊传附谢升传)云:“(顺治)二年正月升以疾剧,乞假。命太医诊视。二月卒。”据此,谢升病逝时牧斋尚在南京任弘光帝之礼部尚书,顺治三年牧斋归家后被逮北行,非由谢升所牵累明矣。
又检国朝耆献类征初编肆陸叁载田雯撰谢陛墓志銘略云:
公姓谢氏,讳陛,字紫宸,号丹枫,系出江西赣县。明洪武间,十世祖官小旗戍籍德州右卫。甲申李自成陷京师,置贼党,防御使阎杰、州牧吴徽文来德。公流涕曰:主亡天下乱,仇可复也。与州人李嗣晟谋诛之。李云:当告诸荐绅先生。公曰:荐绅先生虽言之,彼虑事熟,凶万全也,狐疑败矣。公仗剑往,众踊其后,遇卢御史世傕云:于思曷维其来?公弗顾。征文坐听事堂,遥望于思,走逾半垣,拔角脱距,遂磔裂之。并执杰诛焉。众目眩良久,欲散归。公曰:贼踞京师,散将安往?遂帅众而北,所在收兵,与江表连和,杀贼雪耻。会世祖章皇帝入关,乃上所收印绶。当国者欲官之,不受,归。公自此隐矣。知州某,征文甥也,诛征文时匿僧舍免,后成进士,来知州事,思得公而甘心焉,诬以私藏兵器。卒无以害。公优游里甏故辏肽昶呤陨险呤私嵛∩纭
小腆纪传肆陸义师壹凌駉传(参小腆纪年附考伍顺治元年四月“明贡生马元騄、生员谢陛”及“明兵部职方司主事凌駉”等条)略云:
凌駉字龙翰,歙县人,崇祯癸未进士。以主事赞画督师李建泰军。建泰降贼,駉复临清济宁,传檄山东,远近响应。于是土寨来归者甚众,与德州谢陛遥相应。
又附马元騄谢陛传略云:
马元騄,德州贡生。谢陛,诸生也。奉(宗室)帅鍁权称济王,移告远近,杀伪官。令青登莱诸州皆坚壁自守。陛即南中讹传以为故相谢升者也。
道光修济南府志伍贰人物捌卢世傕传略云:
卢世傕字德水,天启乙丑进士,授户部主事。乞侍养归。服阕,补礼部改御史。移疾趣归。甲申之变,世傕与其乡人擒斩伪牧,倡义讨贼。大清兵下山左,以原官征,病不行。
碑传集壹叁陸田雯撰卢先生世傕传略云:
卢世傕字德水,一字紫房,晚称南村病叟。涞水人,明初徙德州左卫。(天启五年乙丑)登进士第,除户部主事。未几省母归,复强起,补礼部,改监察御史。竟移疾去。甲申已后,每抠衣循发,歌注无聊。扫除墓地,有沉渊荷锸之意。本朝拜原官,征诣京师,以病废辞。癸巳卒于家,年六十六。
牧斋初学集壹佰陸读小笺上略云:
今年夏,(寅恪案:“今年”指崇祯六年癸酉。)德州卢户部德水刻杜诗胥钞,嘱陈司业无盟寄予,俾为其叙。
同书壹壹桑林诗集(原注:“起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尽闰四月。”)小序略云:
丁丑春尽,赴急征。渡淮而北。
同书同卷复载有“将抵德州遣问卢德水”、“德水送芍药”、“东壁楼怀德水”、“次韵酬德水见赠”等题,并附卢世傕“上牧斋先生”诗。
寅恪案:徐鼒谓凌駉“传檄山东,与德州谢陛遥相应”,又谓“陛即南中讹传以为故相谢升”,可知邓之诚先生谓牧斋“牵连淄川谢升案”之“谢升”,乃谢陛之误。德州府志谓“世傕与其乡人擒斩伪牧,倡义讨贼”之“乡人”,当即指谢陛马元騄等,盖与谢陛墓志铭所言同为一事。惟田雯撰卢先生世傕传(见碑传集壹叁陸文学上之上)恐有所避讳,不明言之耳。复据上引资料,谢陛卢世傕二人又皆不受清廷之官职者,自与抗清复明之运动有关也。又牧斋于崇祯十年丁丑因张汉儒之讦控被逮北上,道经山东,与卢德水频繁赋诗唱和。以没口居士与南村病叟如是交谊,则其于顺治三年丙戌辞官南下,再经山东,亦应有酬和之篇什及来往之书札。由此推之,牧斋于顺治三年丙戌七夕后自北京归家,被逮北行,必为谢陛卢世傕等之牵累,更无疑义。谢氏既被诬以私藏兵器,但不久事白,则牧斋之得免祸亦事理所当然,而顾云美所谓“送公归者”乃指卢氏,抑又可知矣。
吾国文学作品中往往有三生之说,钱柳之因缘,其合于在生之说,自无待论。但鄙意钱柳之因缘更别有三死之说焉。所谓三死者,第一死为明南都倾覆,河东君劝牧斋死,而牧斋不能死。第二死为牧斋遭黄毓祺案,几濒于死,而河东君使之脱死。第三死为牧斋既病死,而河东君不久即从之而死是也。此三死中,第一死前已论述之,茲仅言第二死。
寅恪草此稿有两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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