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雅的涂鸦-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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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回答。白眼狼自顾说下去:
“今儿个可是你眼花,瘸子真没来。”
小混蛋并不给台阶,只冷笑一声。
不知谁说:“看看,有聪明的不是,闹半天他比谁都清楚。”
“这你没说错,我还就是比谁都清楚,因为我今天把它抓起来了。”
空气顿时活跃,四五张嘴同时说:“什么?”
“做梦?”
“抓耗子,抓痒去吧!”
白眼狼哈哈一笑:“好,告诉你们个小技术,看见墙角那口老瓮了吧?弄块板子,一头搭竹墙上,一头搭瓮口上,悬着空,然后在板子头上放点肉。耗子跳上去,没跑儿。”
“操的,绝了!”
“真有不嫌麻烦的!抓它干吗?”
“干吗?吃!这年头不就互相吃吗?它们吃光了我的牛肉干儿,我就吃它们!”
这话够腥的,一时没人接茬儿。我突然想起几天前下了工,一进门,看见白眼狼垂头丧气地坐床上,瞅着手里一个破了洞的旅行袋。小子说的是真话,牛肉干儿准是他妈给装上的。他从公安局直接上火车站,行李由家里备好送去。这地方,吃肉算特大新闻,恨不能登省报。老远带来,给耗子吃,实在冤。
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这冤案,特别没同情心的还埋怨:“牛肉干儿!有好吃的你是被窝里放屁——独闷儿。不说匀着点儿?”
“匀着点儿?我匀你,谁匀我?想吃好的,别当知青,赴国宴去。”
“国宴?别逗了,咱又不是走资派。不能和您比,进公安局跟回家似的。”
这话在理。白眼狼这小子,钳(钱)工出身,不知折进去多少回。手下六个徒弟,除了扔原子弹,什么都干。不用说,每天是票子进出如流水,真算享了几天福。谁知一时英雄,居然沦落天涯,研究起抓耗子来。唉,耗子。瘸子那灰白的可怜相,不知怎么突然在眼前显出来。我觉得白眼狼太过分。
“耗子都吃了,晚上没戏看。我说饶了算了,好歹都是命。”
“说得对,耗子是命,我他妈的不是命。”
“不能那么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又没看见瘸子偷你的牛肉干。”
“这我管不了。肉放板子上,没下帖子请谁。谁蹦得欢谁下去,公平合理。这不,蹲瓮里多省心,也省得蹦了。”
我吃一惊:“瘸子还在瓮里?”
“今儿个我懒得动手,明天多逮几个一起了账。”
话音没落,各床一阵乱响,大伙全下床,围到瓮边去看那死囚犯。那瓮口小肚子大,黑洞洞,什么也看不见。有人吆喝着,油灯就传过来,凑到瓮口照。我朝前挤了挤,我琢磨这瓮既然能站,自然也能翻,特别是人一多,不小心碰一下,或是蹬一脚,不翻简直是不可能。
“小心点儿,放跑了我没完!”
白眼狼好像有同感,从床上威胁着。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瓮里没耗子。许多眼睛盯了看,瓮底确实只有一块板,沾了油,寂寞地躺着。那瓮足有一米多高,四壁溜滑,除非成了仙,否则再有道行的耗子也跳不出去,何况是个瘸子。有人失望地说:“得,上当了吧!我早说它抓不着……”
“抓不着?你说它不在瓮里?”
白眼狼说着,并不等回答,跳下床,一个箭步抢过来,举了油灯照。可能是离灯光太近,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不正常。他举着灯,缓缓地环视,沉声问:“谁放的?”
无人答腔。他眼里放出冷光,干咳了一下,又问:
“谁?”
“我。”
一个声音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小混蛋的声音。
我吃一惊:是他!怪不得他今天咬定瘸子来了。
“你?凭什么?”
白眼狼举着灯,一步步朝着小混蛋床边走。没人跟着,也没人吭气,都远远地站了看。
“凭老子乐意。”小混蛋坐起来,又接着说:
“你他妈把灯拿远点儿,我又不是你老祖宗,用不着你上供!”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一瞬间。白眼狼左手举灯,右手一拳打过去。那一拳八成是集中了全身的力量,大家全听见一声可怕的闷响。小混蛋似乎被打得飞了起来,脑袋直向墙撞去。白眼狼朝左边一个晃荡,油灯的油连灯芯泼在竹墙上。只听见呼地一声,蹿起一股火焰,直卷干透的茅草房顶。接着就是惊叫与咳嗽,竹节劈劈啪啪的爆炸声,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混杂着火声风声,晃动的逃命的背影,呛人的浓烟,和令人发笑的黑一道子,白一道子的惊恐的脸。在撞翻几个人和被几个人撞翻之后,我终于夺得生路,逃离险地。回头去看,只见火势迅速蔓延,整排茅草房的正面已如一面火墙。
火光中,我看到白眼狼蹿出门,一边跑,一边扑打身上的火苗子。
随后出现在门口的是小混蛋。这小子像是发了狂,竟抱着那个沉重的大瓮,不住地晃。他肿着半边脸,血从鼻子和口角淌,糊着草木灰,衣服也着了火,活活像个鬼。风鼓动着火势,排山倒海地烧,发着令人恐怖的轰轰声。
“快扔了,逃命啊!”
不知谁大声喊。
小混蛋好像没听见。
“快跑啊!”几个声音同时喊。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砰然一声,大瓮摔在地下,裂成数瓣,而小混蛋却忽忽悠悠朝后倒去。一阵巨大的旋风卷过浓烟,暂时遮蔽了一切。待浓烟过去,整个草房竟摇动起来,在雷声般的隆隆中,似乎变成了一个欲腾空而去的生命。墙壁,梁柱,房顶,门和小混蛋,都已不复可辨。所有的一切,旋成一个美丽而明亮的火球。在我模糊的眼睛中,只有那年深的老瓮,仍然咧着大嘴,肆意地笑着。
第二部分画饼记
画饼记
“蚂蚁的吃法有烧,炸,和炒。熬着吃也有,不多见。”
——摘自《名厨手记》
我从服务学校毕业之后,分到全聚德饭店,天天做鸭杂。煎,炸,煮,炒,酱,卤,糟,蒸,把青春勤勤恳恳地填到顾客的胃里去。我最得意的一道菜叫“东方小夜曲”,是用锋快的小刀把制好的鸭肝雕成郁金香的样子,和配料一起摆成一盘,再配一杯回沙茅台。晚上九点以后,以单人桌铺白桌布,放在豪华酒店高层的落地窗之前。有舞文弄墨的,说这是“用万家灯火中的几分悲凉,衬托一种东方格调的沧桑感”。
有一利必有一弊,菜是越做越精,女朋友却越走越远。她说我身上有股子家禽饲养场的味儿。我怀疑这是心理症状,她却断定这是生理症状,经过若干次学术讨论,没能达成一致意见,我们终于分手了。
我明白她这是让我给熏跑了,悔恨交加。也是我命不该绝,正在挑选自杀方法,忽然从美国新到了一任驻华大使。这位很可能憋了不少日子,一到任便使劲撸撸袖子,说:“来人哪,给我弄顿烤鸭。”烤鸭吃下来,满头大汗,一迭声叫苦:“太肥,太肥,顶不住劲。”他惟一喜欢的,是糟蒸鸭肝这一味。于是借递交国书之机跟党和国家领导人商量,要借涂鸦到美国使馆去工作一个时期。咱们领导人想起一句俗话:“含着是骨头,吐了是肉。”颇费踌躇,说:“涂鸦?国家重臣嘛,借几天可以,长了不行。”
送走了老外,来查涂鸦是谁,才知道是全聚德跑堂的。翻翻档案,除了吃过晚饭爱上街溜达,并且在地摊上兜售臭棋之外,并无别的不良表现。于是松了一口气,说:“闹半天是一街溜子?街溜子咱们国家可多,就叫他去应付一回美国佬吧。”
您看,运气来了,万里长城都挡不住。这美国使馆可是个好地方,大冬天北风嗖嗖的,天不亮,想进去的人已经排到胡同口了。我明白鸭子可做,绝招不可漏,否则这么好的地方下次就来不成了。杀鸭拔毛,粗活不是?放手让老美干。放调料掌握火候都是绝技,把他们支到街上去打酱油以后再动手。就这么过了半年,期满了心情特好。见了头儿,一句Fuck off,打赏似地就扔过去了。头儿吃一惊,说:“哟嗬,洋文。小涂,翻过来啥意思?”我陪笑:“就是滚蛋,不是说你啊,英语说惯了,一时还Change不过来嘛。”头儿乐了,说:“不是骂我,那我就先不生气了。你的表现我掌握——使馆算是外国领土,可你经常回国买油饼冰棍羊肉串儿。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爱国!”
您看,值吧?过了半年的好日子,末了还白饶了一个“爱国”。啥叫爱国?原来就是吃,给老外扛上两天活,学几句洋文,再吃饱一点,自然就爱国了。
头儿派我到人大会堂去当二厨。满以为是个美差,去了才知道让他坑了。什么二厨,实际是剁洋葱。每天以泪洗面,最后是欲哭无泪,想,糟了,连哭都不会了,咱们感情这么丰富,这可怎么办哪。又想:不就是说了他一句Fuck off吗?就这么治我?以前在乡下耪地,大日头下弯着腰,背上能烙饼,也没这么哭过。爱什么国,还是回家烙饼去吧。我把菜刀一扔,去找头儿辞工。忽然大厨来了,说:“你,哪儿去?站好了别动!”我说:“去去,玩蛋去吧。”他却掏出一张纸,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了:“归国华侨涂鸦,爱国心特强,现在考验期已过,着即担任品尝科副科长。此令,头儿。”
我出了一身冷汗,暗想:好险!
搞品尝吃的机会当然多了。规格也高,山珍海味先尽着你扒拉,再大的官也只能吃你扒拉剩下的。反过来说,菜往前头一放,有砒霜也得闭起眼吃上一口,爱国不是?给您一为国捐躯的机会。吃了一年,没被毒死。头儿把我叫去说:“恭喜恭喜,你这阵子埋头苦吃,还表现得津津有味,爱国道已经入段了。这样吧,联合国烹调组织开会,就派你去。”我明白考验又来了,心里嘀咕:哥们儿,才爱国初段不是?离本因坊还早着呢。多带两片黄连素,熬吧。
是考验就轻省不了。在美国开会,第一天晚上就赶上刚果代表请客。他在露天支起大烤肉炉,表演刚果风味的烹调。你道请的是什么?蚂蚁!他是把红心木烧成炭,然后把佐料中浸过的蚂蚁埋到炭里去烧。这蚂蚁跟咱们平时见的那些兢兢业业叼馒头渣儿的朋友不同,是特意从刚果用飞机运来的,大小和表情都跟蝎子一样。我不是没被蚂蚁咬过,那蚂蚁才米粒大,已经疼得钻心了。蝎子大的蚂蚁,八成连犀牛都能咬死吧,我想。
甭管多恐怖,一盘子烧成红褐色的蚂蚁是摆在面前了。餐桌周围,各国代表啥表情都有,特别是白人,都跟被蜇了似的。大家皱着眉,呲牙咧嘴地“请,请”,可谁也不肯第一个动手。我既然搞品尝,当然敢为天下先。大不了死了,还有“物质不灭”嘛。当时便吞了两片黄连素,首先叉一只嚼起来。大家的目光跟着我的咬肌上下动,问:“怎么样?”我把那蚂蚁咽下去,报告:“味道好极了,多汁,跟牡蛎似的,可比牡蛎鲜。”周围的人听了一起下叉子。一入口,也都眉飞色舞起来。正待再叉,忽听哐当一声,一看,是一位有三个下巴的老外,把盘子摔在地下,走了。
旁边的人说:“这主儿是俄国来的鲁司机先生。”内幕消息:这次刚果代表有心用蚂蚁压倒鱼子酱。鲁司机听到风声,来之前写了泰山压顶的重头文章,要在会议发言时一招一式地印证武功。谁知刚果佬避实击虚,放了吃蚂蚁这么一支暗器,抢先把人心收买了。鲁司机心里能不犯堵吗?
刚果这位名叫蒙巴布,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据说他原来是中尉军区司令,没事爱做饭吃。这一天发生政变,总统来提兵,到处找不着他,差点儿急得背过气去。事后军法审判,总统问:“你那天为啥不在?”他说:“那天刚吃了篮球鱼,晕过去了。”总统训斥道:“找死呀你,老辈子说篮球鱼有毒你不知道?”蒙巴布说:“报告总统,卑职发现那毒跟酒差不多,越吃越醉,没准能用来解刚果人民的酒瘾。”总统大惊,心想这主得罪不得——毒他都敢吃,还吃出酒味来了,天下还有他不敢干的事吗?又盘算,以毒代酒要是真成了,每年也不用从美国进口那么多粮食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好吧,难得你这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