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雅的涂鸦-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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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很多画都有月光。使我成名的就是这月光。但这月光不属于我,它是一位朋友在多年前赠给我的。他不是画家,但是可以说,我整个绘画生涯是他赠给我的。他的名字——我相信他不会怪我——叫小野太郎。
我被警察带出去的时候正是半夜时分,一个老大的月亮悬在天上。月亮劈头盖脸,我觉得很懊丧,我特别懊丧。那年我十一岁。
那晚的月亮真亮。
月亮下边就是西城分局大院。门口守着俩警察,院里黑压压地站了好几百口子人。人多胆大,没看见警察,都嗡嗡地说话,还有人串门似地串来串去。我一进去,就有人说:“这不是咱楼争争吗?这尺寸的也进来啦!”原来是楼下的六一,还有大头,还有五号楼的援朝,后院的几个痞子。
我似乎也觉得自己尺寸不对。我没偷过军装,我只听说了血洗建工部大院的事儿;我也没撬过锁,或是拧过铃盖。正这样想,突然就来了一个大牲畜般的嗓门:“你犯份儿是不是?你过来。”六一说:“板儿砖。”大头说:“板儿砖。”大家一起说:“板儿砖。”板儿砖这人我知道,板儿砖抢所有小孩的早点钱,包括我的。可板儿砖最爱“开瓢儿”,所以大家都转过去,大家安静了。
一个声音说:“你过来!花不了你王八操的。”
板儿砖在局子里也敢动手,要不他也不是板儿砖了。他踩中了好几个人,他有很长的胳膊。他的长胳膊拨拉开人群,噌地一声,揪出一孩子来。那孩子背心裤衩,黑不溜秋,哎哟一声被拧住了。他个儿小。
有人不干:“板儿砖,你敢动十二楼的!”好些人不干:“谁敢动小野太郎!”板儿砖停下来,笑了笑。他的大背头很份儿。他把大背头甩了一下,一只手拧住小野的胳膊,另一只手板儿砖似地举过头顶:“叫爸爸。”“叫你妈的……”小野的话没说完,因为板儿砖在他脸上砸了一下。板儿砖也有人,他的人热心地鼓励他:“甭罗嗦,开了他!”十二楼愤怒地骚动起来。板儿砖又往上提一下小野的胳膊:“叫吧。”小野咧了嘴,“你——松开。”板儿砖松一松:“叫,大声点儿。”
小野回过脸,不知说了什么。板儿砖把头凑上去,小野的左手猛然翻上来,揪住了他的头发。板儿砖的脸歪了。两边的人马一拥而上,打成一团,场子立马乱了。场子乱得让人兴高采烈,大家跺脚,喝彩,咒骂和吹口哨。警察遥遥地喊:“不准打架!”但有更高的声音补上去:“哥们儿,别歇着,练死几口子。”
那天晚上警察费了很大的劲,警察把众人分开。小野肿着脸,手里捏着一把头发。板儿砖捂着头,他的手渗着血,将就点说,也算是被花了。
西城分局的清扫完全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一百警察二百民兵,都是在夜里。
大院里凡是中学以上的全进去。我五年级,我是一谜,我不知道为什么躬逢其盛,只知道窝头糙,咸菜齁,文件念得嗡嗡的,头大。听完文件去见警察。警察的皮鞋重,翘桌上:“哪学校的?”“师大附小。”“小学的?小学谁叫你上这儿来的,成心捣乱!”我把嘴动了动,我有一些话,我很想解释,但警察在我和门之间指示了一条路线:“出去出去,等两年,上中学再来吧。”
回到家我妈正在叹气。我妈说回来了你回来了,然后叹气,然后说回来了回来了。我不说话,那使我妈生气:“你爸爸的事儿我又操心!你补裤子吧。”但是我把裤子补坏了,又拆开,又补上。我用了一天时间。我的针脚细。我把裤子补上了。下来是磨刀。我把刀磨了。晚上她拿在灯下晃了一晃,雪亮,快是快。她想一下,说:“这刀得藏起来。”她藏刀,但她不知道往哪儿藏。她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威胁我说:“你别打架!你别打架啊。”
第三天是学缝纫机。在上午我把所有的针都学断了,就剩一口。下午那口针坚持住了没断,我用它在报纸上绣了一头驴,一只狗,一个领袖像。晚上我给我妈看,我妈把报纸团了,到厕所烧,冲下去。她坐下来,头上有一些汗:“今天去探你爸了,你爸说还是叫你跟文伯伯学画去吧。”真是的,又叹了一口气。
我在鼓楼外文伯伯家碰上了十二楼的甲级战犯小野太郎。
我进门的时候,文伯伯正在捏窝头。屋子小,下午黑。他穿一条粗布围裙,带着花镜,对着亮,很细致地捏。窝头滴溜圆,不带手印儿,排着士兵一样整齐的队列。它们的指挥官很专心,以至没发现我。我说:“文伯伯。”他抬起头,吃惊地看我。我说:“我是争争。”
他噢了一声,指给我一个地方坐了,又把窝头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放到锅里,把桌子擦干净,菜板抹了,放进床头和墙之间。那床很旧,被单有补丁,床下放了一篮土豆,两棵白菜,一个腌菜坛子。
那时小野太郎被他爸爸押进来了。他爸爸是高个子,军人,头在门框上碰了一下。他把帽子扶正,皱皱眉,说:“文老,野小子来了。难管教!您是教授,您有办法。”文伯伯眯起眼,瞧一瞧小野,小野的眼睛没藏好,斜刺了一下。文伯伯笑了:“这孩子,有神!”他爸爸对小野说:“别捣乱,捣乱看我揍你。”
就这样我和小野成同学了。他的右眼下有乌青印子,脚支在凳子上,一下下地撕指甲。文伯伯叫我们一人画一匹马看看。我画了,文伯伯问:“赤兔马?”我觉得这是一个错误。我那是刘备的“的卢”,乌云盖雪,夜行八百,日行一千的便是。文伯伯嗯了一声,又把小野的马拿去看。看了一会,又倒过来看。我从旁边瞄了一下,我认为他画得不很像马,倒很像一条掉了榫的板凳,我猜文伯伯想把它装回去。
文伯伯把画放在桌子上,拿起一个有缺口的茶杯,喝了一口,他指着我的马:“这匹马有肉,没骨头。刘备是大肚子,这马驮不动他。”又指着小野的马:“你这个只有骨头,没肉。好像杀猪的使的条凳儿,毛儿都拔光了。”说着,取出一幅画,打开:“你们的马都不活,这个徐悲鸿,他也有几匹马,倒是都比你们的要活。”
小野看了一回,哼了一声:“这有什么,我也能画。”文伯伯说:“这孩子。你看你能了吧,你能画。你为什么把脚放在那儿?”小野说:“我这是撕指甲。我看这些马太瘦,没吃过草,我看它们要死。”文伯伯说:“瘦是瘦了些,能凑合活着就成。把脚放下去。你们去动物园看看,圈着也是活马,活着就行。懂吗?”
小野把另一只脚也支了上来,说:“活马很容易,活马谁都会画!”文伯伯有点生气,说:“把脚放下去!我画了一辈子,还不敢说会,你这还没怎么画,倒先踩上凳子了。”
要了六毛钱,去动物园画马。我走过十二楼,被小野叫住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动物园,他跟我急了:“我说不去了吗?我说了吗?”然后从二层扔下来一根绳子,出溜下来了。他爸爸锁他,他只能这样出来。他说:“画马好办。到动物园一看就会,画马我不颤。”我说:“我也不颤。”
我们走到七楼,他让我等着。过了一会儿,他提个书包跑出来,有一老太太追他。我们撒丫子跑。喘气。最后小野神秘地挤一下眼睛,把书包掀开一点,一只黄猫皱起鼻子,发出“弗弗”的声音,十分险恶地看着我们。“别伸手!”小野一边嘬着手,一边提醒我,他的手背上有几条挠得很深的口子,显示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板儿砖家的猫。”
在老虎山,小野把那只猫扔下去,然后国民党似地狞笑了一下。黄猫如跳水运动员,在空中打很聪明的滚儿,它用四脚着地。然后,它发现了它的外甥。那时外甥正在不远处打盹儿。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或许是想起了往事,猛烈地咆哮了一声,扑了上去。舅舅借灌木丛做掩护,它蹿跳着。可惜那里并没有树,它外甥用右爪把它打翻,按住,叼进洞去了。
唉,谁让它出身不好。
但我们终于发现了几匹马,它们把头埋进一个硕大的槽里,咯嘣咯嘣地嚼一些东西。它们用肮脏的毛色招来好多苍蝇,再用尾巴巧妙地赶走,日子就这么打发。有一匹苍黑的,玩厌了这游戏,突然昂起头来,咴咴地叫了一声。它望得远,它吸引了我,所以我画它的脖子和脸,可它的身法变来变去,我没法把它一下子画出来。
小野扔了几块石头,终于打中了一匹马。那马抖了一下,轻轻移了一步。
马的表现令人失望。它逆来顺受,也许知道无处可逃。
我画了很长时间,我画马的片断。小野什么也没画,他很忙。他满身大汗,从很远的地方运石头,围着马栏跑来跑去,像马车夫一样吆喝,吓唬和驱赶那些马。天色有些黑了,我压抑不住好奇心,问小野他爸爸会不会再锁他。他哟了一声,说糟了糟了。对策!一路走一路商量。分手时终于想起来了:“对了,就说学画马!”我把乱七八糟的画稿给他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野就来找我,手里挥着一张青黑色的钞票。十块——我被钞票的面额镇住了。我看他很得意。
他说昨天一进门就见桌上放着那根绳子,他爸正在怒气冲冲地用小铁锤钉窗子。但他爸立刻就被我那些马吸引了。他的怒气消失了,大声赞叹,用手拍大腿,责备小野为什么不早些把动物园告诉他。他把钉好的窗子再撬开,然后给了小野十块钱。
“莫餐!”我说。“什么是莫餐?”“就是莫斯科餐厅呀!你不知道呀你?”小野说:“当然知道。那儿有好吃的吗?”我使劲咽下一口吐沫:“嗬,罐焖牛肉,嗬!蟹肉色拉……”他感动了:“我妈过去总爱做红烧兔肉,我妈还做三鲜馄饨!”我们互相激励着,坐在莫餐奶油色雕花的大厅里,叫了一样儿,又叫一样儿,完全忘记了画马的事儿。
桌子上摊着一张白纸,一支粗铅笔在上面迅速地勾了几下,纸上出现了一只惟妙惟肖的蛐蛐儿。它蹲在墙角里,翅儿若隐若现地振起来。它叫得真伤心。笔势又动起来了,它动得太快,好像一些潦草的字,几缕随意的风。我无法看清笔划,只看出那是一只螃蟹。它毛茸茸的双钳高张,姿势上扬,眼睛竖着。它的壳闪着钢色的光,每一只脚都蓄了力量。
第一部分小野太郎的月光(2)
文伯伯用笔涂一下墙角,蛐蛐儿就蹲在傍晚里了。文伯伯问:“蛐蛐儿和马,哪个好画?”小野说:“当然是蛐蛐儿。”我说:“可不,蛐蛐儿。”“说得对。蛐蛐儿好画,螃蟹也好画,因为它们的骨头全生在外面,露着。露着的气势容易画。马呢,马不好办,骨头生在里面,有,可是不显。肉多就成猪,骨头多就成板凳,骨肉不多不少还是不成。得有劲儿,有‘骨气’。你看你们这几匹马,虽然合乎比例,但各部分连不到一起,好像是凑起来的。它们都没有一股子气。你们看过野马吗?野马最难画,因为它是完全自由的,它的灵魂里有暴风,有草原,有雪山。”文伯伯把我们——也就是我画的那几匹马放在桌上,又说:“你们练习一会儿吧。”
小野打了个极大的哈欠,用铅笔戳戳那些马。那些马并不怕戳,也没有要动的意思。我很为它们脸红,我认为它们的确像动物园里的马,死皮赖脸,连石块儿都不怕。小野继续戳,我觉得它们越戳越难看,它们的皮也脏了。我很想叫他别戳了,但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所以我就专心画新马。画那有精神的马,带暴风草原雪山的。我用很多的纸,埋着头,画了一匹又一匹,但那些马总是无精打彩,好像得了腹泻。我使劲儿,但笔尖断了。
然后我发现小野正把我的新马也戳上肮脏的斑点。我说:“不戳好不好?”
小野愣了愣,笑了:“戳怕什么,戳不好吗?”他还戳,他又戳。我走过去,抢下他的铅笔:“不好!”他抓起那叠子马,使劲一扔,那些马就满屋地飞了起来。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但我不愿意它们那样飞,所以我趴在地下捡。我的眼睛里涌上许多眼泪,而且我也没有全捡起来,因为我看到一双天青色的洒鞋。一个声音说:“不要捡了。”我抬起头,文伯伯的手伸着:“都给我。”我把新画的马交给他,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