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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红衣女孩 [波兰] 罗玛·丽哥卡-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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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仍旧热得让人无法忍受,我的喉咙像着了火一样,妈妈把她的蓝色证件装在口袋里,浑身发抖。我们坐在手提箱上,等着。叫喊、枪击、殴打、喝斥,我真想捂住我的耳朵,可是不允许。我们就这样等着,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 

8、这群歹徒
 
  突然,一个小男孩站在了我旁边,大概和我一样高,也许比我高一点儿,他穿着一件大大的外套,带着顶帽子,帽子不停地往下滑,他对我微笑着。我害怕得屏住了呼吸,这儿是不允许笑的,我迅速地回笑了一下。我以前见过这个男孩吗?他看起来挺亲近。哦,是的,我认识他好长时间了,从小就认识,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名字应该叫斯蒂芬森,我们必须悄悄地。他手里攥着一块小圆石,他们不允许我们动,但是我们可以玩一种游戏,一种球的游戏。他把小圆石滑到我的手里,我再把它滑到他的手里。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小圆石潮湿了、暖和了,非常顺非常流畅,已经在我们的掌中游刃有余了,我有朋友了。

  突然斯蒂芬森走了,他看见他妈妈被一个穿制服的人推上了卡车,他跑向她,什么东西在我们脚下咔嗒一声,斯蒂芬森倒下了,他跌倒了吗?他为什么不起来?我看到他的脚,他的鞋太大了,鞋带没有系,那一定是鞋绊倒了他。小圆石从他张开的手里滚出来,滚到鹅卵石路上,躺在那儿,静静的。像斯蒂芬森一样静静的,他为什么不起来呢?我明白了,从他衣服下渗出的红色的细小溪流,我明白了。

  他们把他拖走了。

  “妈妈……”

  “孩子,别看,”妈妈低声说,“别看。”

  “我们有身份证了,”父亲骄傲地低声说,“真的得到了,是真的。亚利安人的身份证,你的名字,亲爱的,现在叫里戈卡。我们现在也有藏身处了,很不错的地方。”

  他们又开始坐在桌边谈论了,声音非常低,神秘花园地,以防别人听到。我坐在我的藏身处———桌子下,听着。

  “里戈卡。”我妈妈咕哝着,“我怀疑孩子能记住吗?L…I…G…O…C…K…A。我们必须得把它钻进她的脑袋,我们的命运就靠它了。

  可我的名字叫赖伯宁,我不要这个新名字,我叫赖伯宁。

  “里戈卡。”妈妈又说了一遍,她叹了口气,擤着鼻涕。

  “这要花费多少钱?”她低声说,我从桌子下面窥视着,妈妈向四周看了看,但是没有人注意她,她们都有各自的事,墙角的一个女人正在洗头发,其他两个女人正辩论着什么,一个瘦瘦的满脸胡子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直直地盯着前方。

  父亲耸耸肩,“我们几乎有了每件东西,”他说,他的声音中含着隐隐的苦痛。他轻拍着妈妈的头发,妈妈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我不想叫里戈卡!”我大声说道,“我叫赖伯宁,像你们一样。”他们把我从桌子下拉出来,竭力地劝说我。他们和我一起练习我的名字,直到我筋疲力尽。我爬回桌子。他们接着又谈论了很长时间,但是我已经不再听了。我蹲在桌子下,想起了斯蒂芬森。

  我们总是在等,而且什么也等不到。我们日日夜夜地等,没有人知道明天将要发生什么。我们像商品一样被分类,不停地被分类,经常沿街道排成一排,沿房屋排成一排。许多年纪大的人已经染了头发,这使他们看起来年轻些,以免遭驱逐,这样他们就可能会工作。但是年轻也并不是保障,任何情况都没有保障。我们没有权力,我们的证件被他们检查,根据只有他们才懂的规定随意地作着决定。有时候,轮到了女人,下次可能是男人;有时候是老人,下一次又可能是年轻人。恐惧使我们麻木,因为你做的每一个举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犯了错。一切都被禁止,我们从不知道是否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会被禁止,我们也不知道子弹随时会从哪个方向飞来。我们努力地看起来像岩石一样,像墙壁一样,努力地像不存在一样。从来不敢放开紧握的手臂走路,如果放开手臂,它立刻就会被打掉。人们走了,几乎就不再回来,你所熟悉的面孔,现在也已经都不存在了。

  爸爸现在不在了,他去哪儿了呢?“普拉佐”,妈妈说,她站在炉边,正在找她刚刚放在围裙口袋里的一段洋葱,我看见那个瘦女人拿了它,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很高兴因为她没有洋葱,我就什么都不用吃了。普拉佐……我知道那个名字,是一个集中营,他们把人们装到卡车上,然后拉到这个集中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我听他们说起过这个。我听着妈妈自己抱怨着什么,“这群歹徒,”她咕哝着,“窃取我仅有的一点食物,抢走我穿在身上的衣服。”

  自从祖母走了以后,我们就不再缝纫了,我几乎没有什么可穿的,我的衣服都破了,太小了,妈妈那些漂亮的衣服几乎都被偷光了。

  “爸爸会回来吗?”我知道我不应该问,但是我真的想知道。

  妈妈没有回答。

  她给我穿上我的红外套,跪在我面前,仔细地给我扣每一个扣子。她的手在颤抖,“来”,她说,“拿着你的手提箱,我们要走了。”

  我脑海中的声音提醒着我,但是我不敢问妈妈要干什么,她也提着一个手提箱,胳膊下还夹着一个大包袱。

  “快点儿,”她说,我们走下漆黑的台阶,经过发出臭味的卫生间,我捏住鼻子,赶紧跌绊地走过。妈妈紧握着我的手腕,拉着我走。

  街道上穿皮靴的人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们交谈着,大声笑着,我停了下来。

  “快点儿!”

  躲过了穿皮靴的人,他们太专注于谈话了,没有注意我们,我感觉抓在我手腕上的铁钳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我们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然后又拐进后面的一个院子,其中的一个阳台上洗好的衣服在晾衣绳上拍打着,咕咕的鸽子蹲坐在潮湿的过道上。

  “到了。”

  她把我拽进门口的房间。 

9、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站在一间小店铺里,其他的人也都在这儿,他们带着手提箱和包裹,像每次一样,没什么不同。

  可这间店铺是新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间店铺,我仰起头四处看,屋子中间的货架上、桌子上,摆的都是毛刷、画笔、瓶子、桶,还有画,到处是画;每样东西都色彩缤纷,大板条箱里装的都是五颜六色的粉,红黑、金绿、天蓝……

  我把手指蘸到亮黄色的粉中,在脸上涂抹。妈妈把我的手拉开。

  “不!”我尖声喊叫。

  她把我拉近她,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到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站在柜台后面的矮胖的男人,从墙上拉出一个抽屉,商店的墙是由许多个抽屉组成的,他拉开下面一个稍大的抽屉,他蹲在那儿看起来很滑稽,现在抽屉的位置已经成了一个黑洞。

  “从这边下去,快点儿!”这个人说,即使喊也是低语。

  人们带着他们的手提箱、包裹跳了下去。

  现在他们要我跳,我不跳,我害怕得后退,我贴住妈妈,紧紧地抓住她,我不想从那儿下去。

  “你先跳!”那个人对妈妈吼叫,“快,快点儿。”

  我不让妈妈走,但是一只手抓住了我,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

  妈妈消失在黑洞中,我奋力地挣扎着,又踢、又打,绝望地挥动着我的胳膊。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鸽子的咕咕声那么大……

  然后他们放开了我,有人重重地推了我一把。

  我掉下去了。

  我掉下黑洞里去了。

  四周一片漆黑,像夜晚一样漆黑。我躺在潮湿的腐烂的稻草上,它粘到我的手上,我的脸上,味道非常难闻。其他在商店里的人也都在这儿,都是一些陌生人。

  妈妈在这儿,她把我抱在臂弯里,给我嘴里塞了一块烤干的面包,面包又湿又粘,我吐了出来,开始大哭。

  “嘘!安静点儿!”有人愤怒地说。妈妈用手堵住我的嘴。

  渐渐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能辨认出隐藏在这儿的其他人的模糊的轮廓了。

  沿着墙向上的地方,是一个有木栅的小窗户,透过脏兮兮的玻璃,你偶尔能辨认出川流不息的脚的形状。我听见咔嗒咔嗒的脚步声,还有鸽子的咕咕声,咕咕、咕咕、咕咕……

  非常冷,我快要冻僵了,我真希望回到厨房的桌子下面。过了一会儿,我决定探察一下,看看我们究竟在哪儿。一离开妈妈的大腿,我就在潮湿的地面上到处爬。我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样东西,又冷又硬,我用手碰它,有肚子,有喉咙……像一具僵硬的人体,一具死尸!小虫子正从它的肚子里爬出来!我惊骇了,一阵强烈的恐惧袭击了我,我失声尖叫。

  我生命里的第一次尖叫,那么尖锐,那么刺耳,也是我最后的一次尖叫。他们像千百只爪子的章鱼猛扑向我,抓住我的胳膊和腿,控制住我。他们把手捂在我的嘴上,想使我透不过气来,我已经不能呼吸了,我开始失去知觉了,再也无力与这些手抵抗了,我越来越弱。我听见妈妈类似低语的喊叫的乞求声,像透过一层雾传了过来,“放开她,求你们放开她!她不会再叫了,我发誓她不会再叫了,再也不会了!求你们放开她!”

  妈妈用力扳那些捂住我的手,这些手松开了,最后终于放开了。我挣扎着呼吸空气,喘息着、呕吐着、呼吸着,我又活了。

  外面,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鸽子的咕咕声。

  过后,妈妈把我带到尸体旁:“这只是裁缝的假人,不要害怕。”

  她害怕的时候总是这么说。

  几小时过去了,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可能几个月都过去了。生活在这片黑暗里,时间似乎已经停止了。我不知道我们在那个杂乱的黑洞里呆了多久,我从来也不想知道。妈妈想让我喝一杯甜奶茶,叫作巴瓦尔卡。我吐了出来,这东西非常难喝。

  有个男人递给妈妈一个瓶子,在我能起来反抗之前,他们已经把液体倒在了我的嘴里。很热,刺烫着我的舌头,“茶里加了伏特加,”这个男人低语,伏特加的味道非常难闻,可喝起来不错。温暖传遍了我的全身,甚至连我的恐惧也变得模糊了。没过多久,我就完全放松了。

  一次又一次,我听到我们头顶街道的喊叫声、枪击声、狗吠声———他们在搜捕。人们猛烈地敲打着头上地板的开口处,我们辨认出这些敲打和乞求声了。“我们知道你们在那儿,”他们叫着,“让我们进去吧,让我们进去吧,救救我们吧!”

  我们呆在那儿,不敢动,不敢出声。我们不能让他们进来,他们哀号着、乞求着、哭喊着。在我的周围一片哭泣声,他们像狗一样哀号着。

  “同情同情我们吧!莎拉,让我们进去吧!是我,你妹妹,瑞赛尔,是我,约瑟夫!你的约瑟夫!打开吧!救救我们!是我,罗萨!”

  我用手堵住了耳朵。

  然后,一切变得非常平静。只有鸽子的咕咕声。 

10、强制性的再定居
 
  我听见我身边的陌生人在轻声地哭。“我的妹妹,我的小妹妹,”一个妇女的声音嚎叫着,“天啊,罗萨,罗萨……”

  他们都兴奋混乱地低语着。“那是我妈妈,”他们呜咽着,“我的兄弟,我的朋友。”现在他们就要死了。

  我们为什么不能让其他的人进来?

  “所有的人都进来,就没有地方了。”妈妈低声说,“那样我们就会窒息,他们就会发现我们。如果我们当中有人让他们进来,这里其他的人就会袭击他。”

  在灰白色的黎明中,我紧握着妈妈的手,在黑暗中几乎已经失明了。我离开地窖藏身处时,已经四岁了。

  天气冰冷,灰色的天空,街道空空的,房子也空空的,死去的人寂静无声。

  许多手提箱、包袱散落在人行道上,还有一顶帽子、手提包,血痕染污了灰色的被践踏了的雪。一群工人正在打扫,把手提箱扔到手推车上,把血迹斑斑的雪攒成堆。

  我不再清楚我在哪儿,我是谁。

  “你现在叫罗玛·里戈卡,”妈妈低声地凑在我耳旁说,“不要忘了,永远都不要忘,不论发生什么。”

  这群工作的人围住了我们,一切都在不引人注意当中完成,他们迅速地把我抱上车,把我放在手提箱当中,把一条毯子扔在我的头上。他们哗啦哗啦地清理着桶,车的轮子在鹅卵石上弹跳着,我听见扫帚咯吱咯吱有规律的声音,扫着带血痕的雪。我们摇晃着通过这扇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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