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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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忽而又归于沉寂。他垂下了头,避开我灼灼的凝视,轻声道:“陶潜的文章,果然有其高洁出尘之处。古往今来,历代对于他的评价,倒都低估了他的人品与诗品!幸而……有太子殿下这一番编纂《文选》的盛举,方能还他一个公道……”
我不解地拧眉。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和我谈诗论词么?
“所以,因着太子殿下这一番苦心,许多被埋没了的文人才子,许多佳辞妙文,才得以重见天日……一俟《文选》编纂完成,这就是旷世奇作,是又一件令所有人都崇敬他的伟业……”萧绎轻轻说着,居然还勾起唇角笑了一笑,然后抬起眼来望着我。那视线忽而澄澈如水,一瞬间仿佛湖面,烟波浩淼,将我整个人都映照得透彻而无所遁形。
“所以昭佩,你也敬佩他,你也……仰慕他,是吧?这宫中……哪有秘密?何况御花园的梅林,虽不是个寻常人轻易可去的地方,却也避不开旁人耳目——”
我大吃一惊。那么,我从太子萧统口中得知穆凤栖的那一日,果然有人在梅林中窥探我们?而且,还将这一幕添油加醋,四处传扬开来?原来他早已知道,可是……他为什么不问我?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事实,毋需解释?
“这不是真的!世诚,你怎么可以……怀疑我和太子?你怎么可以……!”我的声音骤然哽在咽喉中,巨大的悲伤与忿怒,折磨得我几近疯狂。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调,脱口向他吼道:“为什么我一再地说,一再地解释……你就是不相信我?难道你宁可去相信那个作诗讽刺你的邵陵王,宁可相信那个设局陷害我的卢陵王,也不愿意相信我?!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们都要算计你如今得到的一切,而你宁愿采信他们的谗言,也不愿意相信我的真心?!”
我愈说、愈是觉得气恼与伤心。我的头脑里轰轰炸响,一再爱而不得的痛苦使我受着无法想象的煎熬;最后,这种长久以来累积的忿怒和不甘在我胸中轰然炸开,使我无法冷静思考。我想要用尽一切方法刺伤他,让他也尝尝我所忍受的苦楚;毫不思索的伤人话语冲口而出:“我是这样苦苦哀求着你的感情,可是你根本看不到我有多在乎……我恨你,我恨你这样盲目,恨你一直想要推拒我,恨你将我拖入这样绝望的境地,更恨你无视我的努力!”
话音未落,萧绎蓦然爆发出一声断喝:“够了!昭佩!”
我茫然地住了口,头脑中犹自昏眩。我的目光有丝模糊,意识被剧烈的怒气所侵袭而混乱不堪。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如死,薄唇微颤,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盲目’?”他轻声重复着我方才盛怒之下口不择言的用词,余音袅袅,终散去无踪。他的身躯一颤,忽然笑了起来;同时他转向我,我惊异地看到,一行泪居然自他的眼角潸然流下,在他右颊上划出一道水痕。
他仿佛也惊觉了自己的失态,伸手在自己脸上抚了抚,碰触到那行泪迹,仍旧笑着,摇了摇头,语气竟然有丝诧异了。
“呵!你看,即使是这样,我仍旧只能流出一行眼泪来……”他轻轻笑着,改而抚着自己已瞎的左眼,头垂得很低,注视着脚边的地面。
“即使这样伤心,痛得仿佛要碎裂……它,却仍然连静静的落泪都不能——”
我的心一霎那紧揪得无比疼痛。我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这样地伤害了他。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坚强得可以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然而眼看到他巨大的哀痛,我却仍然不争气地心软了下来。
“世诚,我……”
他一笑,抬手止住我未说出口的话,低声道:“这样也好,昭佩,这样也好……我可以死了这条心,不再期待有什么奇迹的降临……”
这句话仿佛一语双关,蕴藏着无限深意。我的心忽然疾跳了几下。
“我抱歉将你拖入这样复杂而艰困的境地,昭佩。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我从没有做错任何一个决定。然而我毕竟是一介凡人,我也会做错,我也曾犯了罪过,我的罪过就是……”
他哽住了,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自己的一生已然不被祝福,为何又要萌生这样的贪念,贪恋着……不属于自己的珍物?所以佛要惩罚我,要连着你一道惩罚;昭佩,昭佩,是我……无能,连累了你!”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我震诧地倒退了一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世诚,你……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如从前那般仓皇。他的面容里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黯然,他颊侧的那一线泪迹尚存;他抬起视线来静静凝望着我片刻,低声说道:“昭佩……珍重。”
然后不等我回答,他便骤然转过了身,大步迈出了殿门,走得飞快,身影瞬间消失在殿外长廊的转角处。我忽然回过神来,匆匆追到门口,视野里却再也没有他的影踪。霎那间,某种难以言说的悲哀,混杂着气恼、失望与疑问,一并涌上我心头。那些遇见他之后的前尘往事,一时间排山倒海向我袭来,淹没了我。
初遇时的池畔;新婚之夜半梦半醒之间,身旁那注视我的悠长目光;那些江畔园中的诗酒之会,我们重复着一再的试探与逃避;暖阁里与众位王爷的争执,梅林中他狠心的推拒……还有同泰寺里阴险的圈套,文思殿外迎娶穆凤栖的热闹欢宴——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们之间划开了一道深深的鸿沟,日复一日,居然已经变成了一条我们都再难飞越的悲伤河流,将我们阻隔为两个世界。
第十九章
何事久西东
这日,天清日朗。
萧绎离京就任荆州刺史,转瞬已经三年。
我坐在净居寺后院一株桂树之下,静静等着今日自己邀约了的那人前来。
桂树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我仰首望着枝头,一阵微风吹过,星星点点的粉白花瓣如雨般飘落。我一时童心大起,挽起一边衣袖,伸着手在空中只管去接那坠下来的整朵花儿。
忽听身后一声轻笑,有个斯文声音说道:“王妃果真好兴致:桂影秋色,有美独临风——”
我收回手,回身望着那一袭白衫的男子。他身量高挑、肤色白皙,风神秀异而体不胜衣,的确不愧是众人口耳相传的俊美男子。我挑了挑眉,忽视他先前那句似乎有点逾越的试探,唇角泛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先生便是贺徽么?”
那男子有丝讶异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浮现一个逐渐明亮的笑容,灿烂得如同午后的阳光一般,令人不可逼视。“王妃好眼光。”
这一语双关,倒惹得我发笑,将手中的桂花拢入袖中,微微垂首,好似望着地面;却自眼角飞出一线似笑非笑的目光,凝着在贺徽面容之上。
“先生慨然应允赴约,今日得见先生风采,实在是昭佩的幸运。”
贺徽轻轻敛下眼眉,我注意到他连眼睫都格外长,五官秀致;动作里也透着一种优雅,不愧是名动一时的诗人。虽然我怀疑他的名声多少也藉了他出色外表之助,然而他的诗文我也读过,的确文如其人,同样风流蕴藉、绮丽俊雅。
“王妃为什么这样客气呢?徽久闻王妃的美貌与才名,仰慕已久,苦无机会拜见;今日得以在此相会,说来还是我的福气哩。”
我在心底暗叹了一声。就连说话的声音也这样好听,不疾不徐,温润如风——我在这一瞬间爱上了这个声音,或许……连同这声音的主人一起。因为,这声音像极了我记忆中的那个声音,我念兹在兹、却始终无法接近的那个声音——
我冲动地向他面前走近,发间的金步摇与其上的蝴蝶儿,也随着我的脚步而微微颤动。那金步摇手工极其精致,花纹繁复而美丽,以金子打造而成的桂花之上,栖着一只蝴蝶;那只蝴蝶栩栩如生,竟似要在我发间振翅欲飞。
贺徽温文而笑,眼眸在那支金步摇上略略停留了片刻。“如此精巧华丽的金步摇,恰恰将王妃的雍容美丽衬托得十足出众。不知……是何人所赠?”
我的笑容在脸上微微一滞,心里忽然轻轻抽痛。
……是我的夫君。我那宁可舍弃了我,宁可向我道歉、也要决然离开的夫君呵!
“……哪有什么人相赠。不过是逢着我生辰,送上来的贺礼之一罢了。要细细追究起来,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
贺徽很乖觉,立刻笑着“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但他究竟是心思细敏,觉察到我方才短暂的恍神与不悦,清了清嗓子,打开手中的折扇轻摇着。
我也为了掩饰自己方才的一时失神,仓皇间脸上漾起一个笑来,不及多作思索,就以手轻轻搭在他摇着折扇的那手手背上。他微微一震,停了下来,抬起眼凝视着我。
“王妃……”
我无声地叹息了。这声音,实在像极了我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几乎是一模一样。听着他的温雅声音在我颊畔低柔耳语,我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当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有个人在我面前绵长地叹息,伸手到我鬓边,为我摘下一朵残花——
然而那个人……那个我念兹在兹了一辈子的人,却做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数日之前,当我正指挥着数名宫人,忙进忙出地收拾行装,打算几日后也启程前往荆州时,忽然有一人由小黄门庆禧引着,到了“文思殿”门外,求见于我。
我有些惊讶,却让他进来。而当他说明来意,竟是庐陵王萧续派遣而来;我便更加诧异不解了。庐陵王萧续向来与萧绎不合,平日里谈起萧绎,据说也语多毁谤;而自从那次同泰寺他设局构陷于我之后,我就更与他素无来往了。
然而这次,他却为我带来一个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
“娘娘,不知你可知……李桃儿此人么?”
我皱眉,不明所以。“李桃儿?是个宫人,还是舞伶歌妓之流?”
那人听了我的话,呵呵笑起来,惹得我极为不悦,冷下面容道:“你为何发笑?若是有话,不妨直说;难道庐陵王遣你来此,是羞辱于我的么?”
那人慌忙跪伏在地,说道:“小人岂敢!只是……看娘娘天真烂漫,全无防人之心,不由百感交集,故此发笑;还请娘娘恕罪!”
我的表情更冷。这人的话里处处是尖刺,还含着那样一种冷酷阴森的暗示,我心里忽然浮现某种不祥的预感,不由得脱口断喝道:“李桃儿究竟是谁?难道……是湘东王在荆州的新宠不成?!”
那人连连磕头,但我却敏锐地在他唇角捕捉到一丝冷酷如冰的笑意,仿佛某种挑拨得逞的快意。一瞬间,我眼前仿佛掠过庐陵王萧续那张阴沉的面孔;那面孔上现在浮现着一抹得意而快慰的笑容。然而同时,萧绎的容颜在那张扭曲的面孔上重叠浮现,那张我熟悉的俊雅容颜,此刻却望着另外的女子;而那女人的名字,叫李、桃、儿!
我暴躁而震怒,陡然站起身来,一脚就踢翻面前的小茶几。几案上的茶杯掉落地面,摔得粉粉碎碎。
然而我早已顾不得那些,血冲上了我的头顶,我暴怒而晕眩,咬牙切齿地说道:“很好!萧绎……你就这样回报于我!你这个虚假的、伪善的、阴险而忘恩负义的瞎子!哼,李桃儿?你倒是很不甘寂寞嘛!你倒是很有手段嘛!竟然拿这种低贱下作的歌妓舞女,来作践于我,使我蒙羞?”
殿中的宫人们,早被我的滔天怒火吓得跪了一地,个个低眉叩首,不敢作声。我的脚趾因为方才的一踢而略微疼痛,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痛得撕心裂肺,五脏六腑翻绞着,灼如烈火焚身。
我被那个自己最重视的人欺骗了,而我甚至浑然不知!结果这个消息,还要那个一直嘲讽我们、那个一直等着看萧绎和我的笑话的人,来派人告诉我!而我,甚至反击不得,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我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脚边跪伏的那人冷笑道:“很好,庐陵王怕我蒙在鼓里,特意遣你来告诉我;这番盛情,我领受了。要劳烦庐陵王这样关爱,实在令我不胜惶恐。然而湘东王也是堂堂天潢贵胄,纳一个侍妾,都要庐陵王这样专登派人回京通知,也实在劳民伤财、小题大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