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凋英雄传 作者;金庸-第1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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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到傍晚,实在挨不下去了,只见欧阳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阴真经》一观,别无他意。”洪七公低声怒骂:“直娘贼,就是不安好心!”急怒之中,忽生奇策,脸上不动声色,朗声骂道:“小贼种,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认输便了。快拿酒肉来吃,明天再说。”欧阳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当即撤去蛇阵。洪七公和郭靖溜下桅杆,走进舱中。欧阳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进船舱。洪七公关上舱门,骨都骨都喝了半壶酒,撕了半只鸡便咬。郭靖低声道:“这次酒菜里没毒么?”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饱饱地,咱们另有计较。”郭靖心想不错,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洪七公酒酣饭饱,伸袖抹了嘴上油腻,凑到郭靖耳边轻轻道:“老毒物要《九阴真经》,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郭靖不解,低声问道:“九阴假经?”洪七公笑道:“是啊。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经的经文,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谁也不知是对是错。你把经中文句任意颠倒窜改,教他照着练功,那就练一百年只练成个屁!”郭靖心中一乐,暗道:“这一着真损,老毒物要上大当。”但转念一想,说道:“欧阳锋武学湛深,又机警狡猾,弟子胡书乱写,必定被他识破,这便如何?”洪七公道:“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半句假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经上说吐纳八次,你改成六次或是十次,老毒物再机灵,也决不能瞧出来。我宁可七日七夜不饮酒不吃饭,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模样。”说到这里,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郭靖笑道:“他若是照着假经练功,不但虚耗时日,劳而无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只要他起了丝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卷经文的前几页,黄药师的老婆默写过的,欧阳克这小畜生在桃花岛上读过背过,那就不可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几个错字,谅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思忖何处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非,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移上为下,那也不是要他自作文章,只不过是依照师父所传的诀窍,将经文倒乱一番而已,经中说“手心向天”,他想可以改成“脚底向天”,“脚踏实地”不妨改成为“手撑实地”,经中说是“气凝丹田”,心想大可改成“气凝胸口”,想到得意之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道:“这般捉弄人的事,蓉儿和周大哥都最是喜爱,只可惜一则生离,一则死别,蓉儿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却永远听不到我这捉狭之事了。”次日早晨,洪七公大声对欧阳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阴真经》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厮鸟,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甚么真金真银,对你狗叔父说,真经就写与他,叫他去闭门苦练,练成后再来跟老叫化打架。真经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经,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他去苦练《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本门功夫自然便荒废了,一加一减,到头来还不是跟老叫化半斤八两?这叫作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大喜,暗想:“老叫化向来自负,果然不错,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经给我,否则以他宁死不屈的性儿,蛇阵虽毒,肚子虽饿,却也难以逼得他就范。”欧阳克道:“洪伯父此言错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领,却也赢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学《九阴真经》?家叔常对小侄言道,他深信《
九阴真经》浪得虚名,哗众欺人,否则王重阳当年得了《九阴真经》,为甚么又不见有甚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显示出来?家叔发愿要指出经中的虚妄浮夸之处,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这真经有名无实,谬误极多。这岂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举么?”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甚么牛皮!靖儿,把经文默写给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有甚么错处,老叫化给他磕头。”
郭靖应声而出。欧阳克将他带到大舱之中,取出纸笔,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写。郭靖没读过几年书,书法甚是拙劣,又须思索如何窜改经中文字,是以写得极为缓慢,时时不知
一个字如何写法,要请欧阳克指点,写到午时,上卷经书还只写了一小半。欧阳锋始终没出来,郭靖写一张,欧阳克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欧阳锋看了,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但见经文言辞古朴,料知含意深远,日后回到西域去慢慢参研,以自己之聪明才智,必能推详透彻,数十年心愿一旦得偿,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见郭靖傻头傻脑,写出来的字又是弯来扭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奥的经文;又听侄儿言道,有许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知写法,还是侄儿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经无疑。却哪里想得到这傻小子受了师父之嘱,竟已把大部经文默得不是颠倒脱漏,就是胡改乱删?至于上卷经文中那段咒语般的怪文,郭靖更将之抖乱得不成模样。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下卷经文已写了大半。欧阳锋不敢放他回舱,生怕洪七公忽尔改变主意,突起留难,纵然大半部经文已然到手,总是残缺不全,于是安排了丰盛酒饭,留郭靖继续书写。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时,未见郭靖回来,颇不放心,生怕伪造经文被欧阳锋发觉,傻徒弟可要吃亏,这时甲板上的蛇阵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舱门,见两名蛇奴站在门旁守望。洪七公向左虚劈一掌,呼的一响,掌风带动帆索。两名蛇奴齐向有声处张望,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早已扑向右舷。
大舱窗中隐隐透出灯光,洪七公到窗缝中张望,见郭靖正伏案书写,两名白衣少女在旁冲茶添香,研墨拂纸,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觉酒香扑鼻,定睛看时,见郭靖面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陈酒,艳若胭脂,芳香袭人。洪七公暗骂:“老毒物好不势利,我徒儿写经与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给老叫化喝的却是寻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馋人,世间无双酒徒,既见有此美酒,不饮岂肯罢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舱底,我且去喝他个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尝尝老叫化的臊味。就算我那傻徒儿惨受池鱼之殃,误饮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想到此处,不禁得意微笑。偷酒窃食,原是他的拿手本领,当年在临安皇宫御厨梁上一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馔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尝过。皇宫中警卫何等森严,他都来去自如,旁若无人,到舱底偷些酒吃,真是何足道哉。当下蹑步走到后甲板,眼望四下无人,轻轻揭开下舱的盖板,溜了下去,将舱板托回原位,嗅得几嗅,早知贮藏食物的所在。船舱中一团漆黑,他凭着菜香肉气,摸进粮舱,晃亮火折,果见壁角竖立着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吹灭火折,放回怀里,这才走到桶前,伸手摇了摇,甚是沉重,桶中装得满满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两人来到了粮舱之外。那两人脚步轻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欧阳锋叔侄,别人无此功夫,心想他俩深夜到粮舱中来,必有鬼计,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当下缩在木桶之后,蜷成一团。只听得舱门轻轻开了,火光闪动,两人走了进来。
洪七公听两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他们要在酒里下毒?”只听欧阳锋道:“各处舱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齐备了?”欧阳克笑道:“都齐备了,只要一引火,这艘大船转眼就化灰烬,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惊:“他们要烧船?”只听欧阳锋又道:“咱们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先下小艇去,千万小心,别让老叫化知觉。我到这里来点火。”欧阳克道:“那些姬人和蛇奴怎么安排?”欧阳锋冷冷的道:“臭叫化是一代武学大师,总得有些人殉葬,才合他身分。”两人说着即行动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觉油气冲鼻,原来桶里盛的都是桐油菜油。欧阳叔侄又从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磺,将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来。过不多时,舱中油已没胫,两人转身走出,只听欧阳克笑道:“叔叔,再过一个时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晓《九阴真经》的,就只你老人家一个啦。”欧阳锋道:“不,有两个。难道我不传你么?”欧阳克大喜,反手带上了舱门。洪七公惊怒交集,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下舱偷酒,怎能知晓这二人的毒计?烈火骤发,又怎能逃脱劫难?听得二人走远,于是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舱中,见郭靖已经躺在床上睡着,正想叫醒他共商应付之策,忽听门外微微一响,知道欧阳锋来察看自己有否睡熟,便大声叫道:“好酒啊好酒!再来十壶!”欧阳锋一怔,心想老叫化还在饮酒,只听洪七公又叫:“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个高下。唔,唔,好小子,行行!”欧阳锋站了一阵,听他胡言乱语,前后不贯,才知是说梦话,心道:“臭叫化死到临头,还在梦中喝酒打架。”洪七公嘴里瞎说八道,侧耳倾听舱外的动静,欧阳锋轻功虽高,但走向左舷的脚步声仍被他听了出来。他凑到郭靖的耳边,轻推他肩膀,低声道:“靖儿!”郭靖惊醒,“嗯”了一声。洪七公道:“你跟着我行事,别问原因。现下悄悄出去,别让人瞧见。”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缓缓推开舱门,一拉郭靖衣袖,走向右舷。他怕给欧阳锋发觉,不敢径往后梢,左手攀住船边,右手向郭靖招了招,身子挂到了船外。郭靖心中奇怪,不敢出声相询,也如他一般挂了出去。洪七公十指抓住船边,慢慢往下游动,眼注郭靖,只怕船边滑溜,他失手跌入海中,可就会发出声响。
船边本就油漆光滑,何况一来濡湿,二来向内倾侧,三来正在波涛之中起伏晃动,如此向下游动,实非易事。幸好郭靖曾跟马钰日夜上落悬崖,近来功力又已大进,手指抓住船边的铁钉木材,或是插入船身上填塞裂缝的油灰丝筋之中,竟然稳稳溜了下来。洪七公半身入水,慢慢摸向后梢,郭靖紧跟在后。洪七公到了船梢,果见船后用绳索系着一艘小艇,对郭靖道:“上小艇去!”手一松,身子已与大船分离。那船行驶正快,向前一冲,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边,翻身入艇,悄无声息,等到郭靖也入艇来,说道:“割断绳索。”郭靖拔出匕首一划,割断了艇头的系索,那小艇登时在海中乱兜圈子。洪七公扳桨稳住,只见大船渐渐没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间大船船尾火光一闪,欧阳锋手中提灯,大叫了一声,发现小艇已自不见,喊声中又是愤怒,又是惊惧。洪七公气吐丹田,纵声长笑。
忽然间右舷处一艘轻舟冲浪而至,迅速异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甚么船?”语声未毕,只见半空中两头白雕扑将下来,在大船的主帆边盘旋来去。轻舟中一个白衣人影一晃,已跃上大船。星光熹微中遥见那人头顶心束发金环闪了两闪,郭靖低声惊呼:“蓉儿!”
这轻舟中来的正是黄蓉。她将离桃花岛时见到小红马在林中奔驰来去,忽地想起:“海中马匹无用,那对白雕却可助我找寻靖哥哥。”于是吹唇作声,召来了白雕。雕眼最是锐敏,飞行又极迅捷,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发见了郭靖的坐船。黄蓉在雕足上见到郭靖写的“有难”二字,又惊又喜,驾船由双雕高飞引路,鼓足了风帆赶来,但终究来迟了一步,洪
七公与郭靖已然离船。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难”二字,只怕迟了相救不及,眼见双雕在大船顶上盘旋,等不及两船靠拢,但见相距不远,便手提蛾眉钢刺,跃上大船,正见欧阳克犹如热锅上蚂蚁般团团乱转。黄蓉喝道:“郭靖呢?你把他怎么了?”欧阳锋已在舱底生了火,却发见船尾小艇影踪全无,不禁连珠价叫起苦来;只听得洪七公的笑声远远传来,心想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无计,忽然见到黄蓉的轻舟,急忙抢出,叫道:“快上那船!”岂知那轻舟上的哑巴船夫个个是奸恶之徒,当黄蓉在船之时,受她威慑,不敢不听差遣,一见她离船,正是天赐良机,立即转舵扬帆,远远逃开。洪七公与郭靖望见黄蓉跃上大船,就在此时,大船后梢的火头已然冒起。郭靖尚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