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玛格丽特-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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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飘然向前走去,一边问道:“这指挥是谁?”
“约翰·施特劳斯①,”黑猫从旁大声说,“我敢说,任何晚会都从来没请到过这样的乐队,不然,就把我吊死在热带林的藤条上。这乐队是我请来的!我还要对您说,凡接到邀请的,没有一个托病不来,也没有一个拒绝。”
①约翰·施特劳斯(1825—1899),奥地利作曲家,所作圆舞曲具有旋转舞步的快速律动的特征,世称“维也纳圆舞曲”,流传甚广。
第二个大厅两旁没有圆柱,而是有两堵矮矮的花墙,一边是鲜红、粉红和乳白的各色玫瑰,另一边全是日本的重瓣山茶花。花墙之间喷泉飞舞,潺潺有声,三个大酒池中的香槟酒冒着气泡,仿佛在沸腾。其中一个酒池呈晶莹的淡紫色,另一个像红宝石般殷红,还有一个是完全由透明的水晶砌成的。酒池旁各有几名缠着红头巾的黑人在斟酒,他们用长柄白银勺直接从酒池里把酒自进平底大杯中。玫瑰墙中间还有一个豁口,那里设有音乐台,一个穿红色燕尾服的人正在台上奋力指挥。他面前的爵士乐队也在卖劲地演奏,声音之大,甚至令人无法忍受。一看见玛格丽特,那指挥便深深地弯腰施礼,两手几乎够着地板。然后他直起腰来,尖声高叫:
“阿利路亚!”
他拍了一下膝盖,然后又交叉着在另一个膝盖上拍了两下,从最边上的队员手里夺过金钹,朝那队员的头上敲了一下。
玛格丽特快走出这个大厅时才看清这位爵士乐队指挥,为了激励队员们与前面大厅传来的波罗涅兹舞曲争胜,正用手中的金钹挨个敲击乐队队员们的头。队员们则一个个做出滑稽的恐惧面孔蹲下身去。
一行人终于飘到一个平台上。玛格丽特看到:这就是她刚进来时卡罗维夫在黑暗中举着神灯迎接她的地方,不过此刻的平台上却点起了一串串光彩炫目、令人不敢正视的葡萄形水晶吊灯。随从们请玛格丽特站到一个特定的位置上,她发现位置的左下方有一个不高的紫晶雕刻的圆柱。
“当您感到十分吃力的时候,您可以扶住这根圆柱。”卡罗维夫又在她耳边说。
有个黑人把一个绣着金狮子狗的垫子放在玛格丽特脚前,玛格丽特便身不由己地(像是什么人用手拉了她一下似的)屈起膝盖,把右脚放在那垫子上了。她往两边看了看,卡罗维夫和阿扎泽勒两人垂手站立在两旁,姿势十分庄重。阿扎泽勒旁边还站着三个年轻人,那样子使玛格丽特模糊地想起了亚巴顿。她觉得背后有一股冷气吹来,回头一看——身后的大理石墙上正喷出一股葡萄酒,在墙根处形成一个冷森森的酒池。她还感到左脚旁有一个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原来是黑猫河马卧在她脚旁。
玛格丽特站在最高的平台上,面前的脚下是一个又宽又高的、铺着地毯的阶梯。在阶梯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她反拿着望远镜观看似的,她看到一个无比高大的门厅。门厅的墙壁上装着个极其宽阔的壁炉,那冷森森、黑洞洞的炉口很大,足能自由地开进一辆五吨大卡车。大门厅和整个阶梯上灯火辉煌,炫人眼目,但却空无一人。她身后的乐队演奏声这时听来已相当遥远了。她们一行人在平台上默默地站了大约一分钟。
“来宾在哪儿啊?”玛格丽特问卡罗维夫。
“会来的,女王,会来的,马上就来。宾客是绝对不会少的,说实话,我宁愿去劈劈柴,也不愿站在这里接待这些客人。”
“还说什么去劈劈柴,”爱搭讪的黑猫又插话了,“我甚至宁肯去有轨电车上当售票员,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糟的工作了。”
“什么都要提前准备好才行,女王,”卡罗维夫透过他那只破碎的单光眼镜眨着眼睛解释说,“假如第一个到来的客人站在那里踯躅不前,不知如何是好,而他那合法的美格拉①则在旁边没完没了地前咕,怨他带她来得比所有人都早,这最叫人难堪不过。那样的晚会简直该扔进臭水沟,女王。”
①美格拉原指古希腊神话中复仇三女神之一,是愤怒与嫉妒的化身;这里指吵闹不休的泼妇。“合法的”指按宗教仪式正式结婚的。
“一定得扔进臭水沟。”河马也跟着帮腔。
“到午夜还有十来秒钟,”卡罗维夫说,“马上就要开始了。”
玛格丽特觉得这十秒钟极其漫长。好像早已过了,却仍然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时,猛然间听得下面阶梯尽头的大壁炉里发出一声巨响,一个绞刑架伴着响声从壁炉里冲出来,上面还吊着个晃晃悠悠的、半腐烂的尸体。那尸体从绞索上“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化为乌有,同时在原地出现了一个穿燕尾服和漆皮鞋的黑发美男子。接着,壁炉中又飘出一口相当腐朽的小棺材,棺材盖立即飞到一旁,从里面滚出一具尸体。而当黑发美男子殷勤地跑到这具尸体跟前时,它已经变成一个轻桃风骚的裸体女人了,她穿着精致的黑皮鞋,头上插着黑色翎毛。美男子弯起胳膊让那女人挽住,于是这一对男女便顺着阶梯快步拾级而上。
“头一批客人来了!”卡罗维夫大声说,“这是札克先生和他的夫人。我给您介绍一下,女王,他算得上是男人中最招人喜欢的一位了,是个死不悔改的伪币制造人和叛国犯,同时又是个很不错的炼金者。他之所以出名,”卡罗维夫对玛格丽特耳语说,“是因为他把国王的情妇给毒死了。这种事可不是谁都干得了的!您看,他多么英俊!”
玛格丽特则脸色煞白,膛目结舌。她看到,下面大门厅里的绞刑架和小棺材自动进入了一个旁门,消失了。
“我非常高兴!”黑猫冲着拾级而上的札克先生大声喊道。
这时,门厅的大壁炉里又走出一具只有一只胳膊的无头骷髅,它倒在地上,也登时变成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
札克夫人这时已经站到玛格丽特面前,她脸色苍白,十分激动,单膝跪下向玛格丽特施礼,并亲吻她的膝盖。
“女王!”札克夫人轻声问候。
“女王十分高兴。”卡罗维夫在耳边喊。
“女王!”美男子札克先生也轻轻问候了一声。
“我们非常高兴!”黑猫高声回答。
站在阿扎泽勒身旁的年轻人已经做出一副毫无生气、但却十分殷勤的笑脸,把札克夫妇扶到旁边去了,那里黑人们正举着大杯香槟等待客人。又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顺台阶跑上来。
“这位是罗伯特伯爵,”卡罗维夫在玛格丽特耳边说,“风采依然不减当年啊!您看,女王,多么可笑;他的情况恰恰相反,他曾是某王后的情夫,他毒死了自己的妻子。”
“伯爵,我们非常高兴!”河马高声表示欢迎。
大壁炉里又接连飘出来三口棺材,它们也都立即裂开,散了架。随后从黑洞口中走出一个穿黑色长袍的人,紧跟在他后面出来的人朝他背后捅了一刀,传来一声沉闷的惨叫。壁炉里又跑出一具几乎完全腐烂的尸体。玛格丽特眯起了眼睛。不知是谁的手急忙把一个盛有白色药面的小瓶送到她的鼻子下边。她觉得像是娜塔莎的手。阶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现在每一瞪台阶上都有人了,远远看去他们完全一样:男人们穿着燕尾服,身旁的女人们则光着身子,她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头上插的翎毛的颜色和鞋的样式不同。
一个瘦瘦的妇女,左脚上穿着一只奇怪的木靴,一瘸一拐地朝玛格丽特走来,她像修女一样低垂着眼睑,仪容恭谨,脖颈上不知为什么缠着一条宽宽的绿色带于。
“那个绿女人是谁?”玛格丽特不假思索地问道。
“这可是一位最迷人、最端庄的夫人,”卡罗维夫对她耳语说,“我向您介绍:这是托法娜女士。她在那不勒斯和巴勒莫①那些述人的少妇中间,尤其在那些对自己丈夫感到厌恶的少妇中;司极为有名。女王,有些丈夫确实会使妻子感到厌恶,这种事常有,您说是吧。”
①那不勒斯市和巴勒莫市均为意大利的重要港口、游览名城。
“是的。”玛格丽特用喑哑的声音回答,同时对两个穿燕尾服的男子微笑着,那两个人正先后向玛格丽特施礼并亲吻她的膝盖和手。
“说的就是嘛,”卡罗维夫乘机对玛格丽特耳语说,同时又在对什么人高喊着:“公爵,于一杯香模!我非常高兴!”然后又耳语说,“是的,正因为这样,托法娜夫人很体谅这些女人的可怜处境,便向她们推销一种装在小瓶里的水。做妻子的把这种水倒进丈夫的菜汤里,丈夫把菜汤喝下去,对妻子的温柔照料表示感谢,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几小时后他就觉得异常于渴,躺到床上。一天之后,给自己丈夫喝下那菜汤的漂亮的那不勒斯少妇,便成为一个像春天的风一样不受任何约束的女人了。”
“那她脚上穿的是什么?”玛格丽特一边不停地用手伸出去,给赶到托法娜夫人前面的几位客人亲吻,一边问卡罗维夫,“还有,她脖颈上的绿带于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皮肤变了颜色?”
“我非常高兴,公爵!”卡罗维夫一边向一位客人这么喊着,一边对玛格丽特耳语说:“她的脖颈好好的,不过是因为她关在监狱期间出了点不愉快的事。她脚上那东西是一种刑具,女王,叫‘西班牙木靴’①。至于脖子上的带子,是这么回事:因为狱卒们了解到,仅仅在那不勒斯和巴勒莫两地,有将近五百个不中意的丈夫因为这位夫人而永远离开了人世,他们一气之下便把她勒死在狱里了。”
①一种夹在小腿和脚上的木制筒状刑具,外形似皮靴,里面有钉子。中古时期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曾用它折磨异教徒。
“感谢您给我这样崇高的荣誉,黑色女王!我万分幸福!”托法娜这时已经来到玛格丽特跟前,她用修女般文静的声音说着,便想跪下一条腿施礼,但腿上的木靴妨碍着她。卡罗维夫和河马急忙把她扶了起来。
“我很高兴。”玛格丽特回答说,同时又在把手伸给别的客人。
这时整个阶梯都被往上拥的人流盖住了,玛格丽特已经看不见门厅里的情况。她只是机械地抬起手,放下手,同样地对所有客人抿嘴、微笑。平台上人声鼎沸,非常热闹。从玛格丽特刚才经过的大厅里,传来乐队的演奏,像是海水的波涛声。
“这个女人很无聊,”卡罗维夫不再耳语,而是大声说,因为他知道在嘈杂的人声中谁也不会听清他的话,“她很喜欢参加各种晚会,总想诉说一下她那块手帕的苦楚。”
玛格丽特的目光捕捉到卡罗维夫所指的女人,她正沿阶梯向上走来。这女人看上去很年轻,不过二十岁,体态苗条,容貌动人,非同寻常,但那双眼睛却透着惶惶不安和乞哀告怜的神情。
“什么手帕?”玛格丽特问卡罗维夫。
“给她派去了一名使女,”卡罗维夫解释说,“三十年来这使女一直是天天夜里把一块小手帕放在她床头的小柜上。所以,她每天一睁眼就看见那块手帕。她呢,又是把它扔进火炉里烧,又是沉进河里,都无济于事。”
“到底是什么手帕?”玛格丽特又问,同时继续不停地伸出手去让客人亲吻。
“是一块带蓝边的小手帕。是这么回事:她在咖啡馆做事的时候,有一天店老板带她进了库房。九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她把婴儿抱进森林,用手帕堵住孩子的嘴,后来把孩子埋在地里了。她在法庭上说:因为她无力养活那个孩子。”
“咖啡馆的老板呢?他哪儿去啦?”玛格丽特问道。
“女王,”蹲在脚旁的黑猫忽然又用沙哑的声音插话说,“请允许我问一句:店老板跟这有什么关系?在树林里憋死孩子的又不是他!”
玛格丽特继续向客人们微笑,抬起并放下右手,同时她用左手的尖指甲掐住了河马的耳朵,对它小声说:
“坏蛋,看你再敢随便插嘴……”
河马发出一声与晚会极不协调的尖叫,哑着嗓子说:
“女王!……耳朵会发红的!……带着个通红的耳朵参加晚会多杀风景?!……我不过是从法律的……从法律的观点来说……好,我不言语,不言语了……您就当我不是只猫,是条鱼好了,只请您放开我的耳朵。”
玛格丽特松开了手。这时,那两只惶惶不安、乞哀告怜的忧郁的眼睛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女王,承蒙您的盛情,我得以参加这盛大的上元晚会,感到非常幸福!”
“我也高兴见到您,”玛格丽特回答说,“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