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玛格丽特-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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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得知:大师和那位不知名的妇女彼此炽烈地相爱着,达到难舍难分的程度。伊万还能够十分清楚地想象出小楼地下室那两间屋子,他知道,由于丁香花和围墙的缘故,屋里的光线总是灰蒙蒙的。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早已磨旧的红木家具、写字台、桌上每隔半小时就报一次时的座钟、从油漆地板一直摆到熏黑的天花板下的大量书籍和那个暖炉。
伊万还了解到:这位客人和他的秘密妻子早在相识的最初几天就得出结论:他二人在特维尔街的小巷口的邂逅乃是命运本身的安排,他们俩永远都是只为了对方而生的。
从客人的谈话中,伊万还知道了这对恋人是怎样度过每天的时光的。每天,她一来就先系上围裙到狭窄的前厅去,也就是到这位可怜的病人不知为什么总引为自豪的那个大水盆所在的前厅去,在小木桌上点起煤油炉开始做早点,然后把早点摆到第一个房间的椭圆小桌上。在五月的雷雨天,雨水会顺着昏暗的窗户喧嚣地流进门槛,威胁着要淹没他们这最后的安身处。这时一对恋人便把暖炉生起来,在炉子里烤土豆吃。土豆冒着热气,烤黑的土豆皮把手指头弄得骏黑,小小的地下室里传出阵阵笑声。而在外面的院子里,大树不断地把狂风折断的枯枝和白花抖楼下来。雷雨季节过去,闷热的夏季到来,室内花瓶里便会插上期待已久的、两人都很喜爱的红玫瑰花。
这个自称大师的人从事写作,而她则把修着尖指甲的手指插进头发里,反复阅读他写出的东西,读完便去缝制那顶小圆帽。有时她也拿着抹布蹲在书架前或踩在凳子上擦拭书架下层或上层那几百本落了灰尘的书背。她预言他前途无量,鼓励他,鞭策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开始称他为大师。她终于看到了盼望已久的关于第五任犹太总督的最后几句话,她拖着长音反复高声朗诵其中某些特别喜爱的佳句,并一再说:她的全部生命就寓于这部小说中。
小说在八月脱稿,请一位女打字员打了五份。于是大师终于不得不走出那秘密的安乐窝,进入生活了。
“我真的是双手捧着这部小说进入了生活,但同时我的生活也就宣告结束了。”大师喃喃地说着,垂下了头,那顶绣着黄“M”字的黑小帽久久地在伊万眼前悲哀地摇晃着。客人又继续讲下去,但下面讲的便有些支离破碎了。只有一点是清楚的:伊万的客人因为这部小说招来一场惨祸。
“那是我第一次踏入文学天地,但是今天,当一切均已结束、我的毁灭已昭然若揭的时候,回想起来,我仍然不寒而栗!”大师郑重其事地举起一只手轻声说。“真的,那个人使我震惊,噢,何等地震惊啊!”
“谁?”伊万的问话声刚刚能听得见,他唯恐打断兴奋的客人的思路。
“那个编辑呀,我不是说了吗,是那个编辑。是的,我的小说他看完了,他瞧着我的脸,那副神情就像是我害了齿龈脓肿,腮帮子肿得老高似的。他又心不在焉地往墙角处瞥了一眼,甚至还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他毫无必要地揉搓着原槁,讲话的声音活像鸭子叫。他向我提出的那些问题,在我听来,简直是疯话。他只字不谈小说的实质,却对我本人提出了一连串问题:我是何许人,从哪儿来的,搞文学创作很久了吗,为什么从前没听说过我这个人?他甚至提出这样一个我认为是愚蠢透顶的问题:谁授意我选择这样一种奇特的题材写小说的?
“后来他把我惹烦了,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到底打算不打算出版我的小说?
“他一听,着慌了,支支吾吾地嘟哝了两句,然后声明:他个人不能决定这个问题;我的作品还需要由编委会其他成员过目,具体地说,就是要由文学批评家拉铜斯基和阿利曼①以及文学家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过目。他让我过两个星期再去。
①此人的姓氏阿利曼与古代拜火教中所说的恶的本原——黑暗与罪恶之神阿利曼(亦称安赫拉曼纽)相同。
“两星期后我去了,接待我的是个年轻女子,她的两只眼都快要凑到鼻子上了,准是因为经常撒谎的缘故。”
“她姓拉普雄尼科娃,是编辑部的秘书!”伊万笑笑说,他对于客人如此愤慨地描述的那块天地十分熟悉。
“也许是,”客人说,“就这样,我从她手里取回了我的小说原稿。它已经被弄得很脏,而且相当散乱了。拉普雄尼科娃讲话时极力不看我的眼睛,她通知我;编辑部的存稿已足够今后两年用,因此,出版我的长篇小说,用她的话说,‘已无必要’……”
“您问我后来的事还记得些什么?”大师用手搓着鬓角喃喃地说,“对,我记得凋落在小说书名页上的红玫瑰花瓣和我的女朋友那双眼睛。是的,那双眼睛我记得!”
伊万的客人的叙述越来越不连贯,越来越闪烁其词,往往欲言又止。他谈到了什么斜雨,地下室里的悲观失望情绪,还讲到他后来又去过一些别的地方。他极力压低声音恳切地说,说他丝毫也不埋怨她。是她推动他去斗争的,但他并不埋怨她,不,不埋怨!
“我还记得,记得那张可憎的报纸附页。”客人嘟哝着,用两手的手指比划着那附页的大小。从他那语无伦次的叙述中,伊万猜到:是另外一位编辑从“大师”的小说中摘了几章在报上发表了。
据客人说,没过两天有一家报纸就发表了批评家阿里曼的批判文章,标题是;《编辑卵翼下的敌人》。文章作者指责伊万眼前这位客人利用编辑的麻痹和无知,企图把颂扬基督耶稣的私货塞进我们的报刊。
“噢,这事我记得,记得!”伊万叫道,“不过,我忘了您的姓名!”
“算啦,我再说一遍,别再提我的姓名,它已经没有了,”客人说,“问题不在于我姓什么。过了一天,又有一家报上登出了署名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的文章,文章作者要求:对于贩卖‘彼拉多私货’、妄图把这类私货塞进(用的又是这个可诅咒的字眼儿——‘塞进’)我们报刊的那个勾画圣像的家伙一定要给以打击,要坚决打击!
“我被‘彼拉多私货’这个词吓呆了。可我翻开另一份报纸一看,那上面竟然有两篇文章:一篇是拉铜斯基写的,另一篇署名‘恩·埃’。实话对您说吧,跟拉铜斯基这篇文章比起来,前边提的阿里曼和拉夫罗维奇那两篇简直可以算是开玩笑了。我只说说拉铜斯基文章的标题,您就会明白了,那标题是:《猖狂的旧教徒》。我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报上批判我的文章,竟没有察觉她不知不觉地站到我面前了(我忘了关门)。她提着一把还在滴水的伞,拿着些淋湿了的报纸,两眼喷射着火焰,两手瑟瑟抖动,而且是冰凉冰凉的。她先是扑过来吻了吻我,然后便敲着桌子用嘶哑的声音说她一定要去毒死这个拉铜斯基。”
听到这里,伊万仿佛难为情地哼聊了两声,但什么也没说。客人继续讲道:
“从此我们的日子就毫无乐趣了。小说已经写完,再也无事可干,我们两人只有终日坐在炉旁那块小地毯上观看炉里的火光。顺便提一下,这时期我们分别的时间比从前多了。她常出去散步,而我呢,像从前不止一次发生过的那样:性格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我突然交了个朋友。是的,是的,您想想看,我这个人平素很不喜欢交往,有个讨厌的怪毛病:很难和别人接近,不大相信人,疑心重。可是,您想得到吗,尽管这样,还是总有个意料不到的人会钻进我的内心深处。这个人突如其来,表面上说不出什么道理,可我就是最喜欢他。
“这不,就在那个该死的时期,我记得是在一个爽朗的秋日,我们小院的栅栏门打开了。她当时没在家。进来一个男人,他到楼上去找我的房东办什么事。然后他下楼来,走到小院,不知怎么很快便和我认识了。他自称是新闻记者。这人一下子就使我产生了极大的好感,甚至,您想想看,现在我回忆起来还有些想他呢。后来就越来越喜欢他了,他时常到我家来。我了解到:他是单身,住在附近,住房和我的差不多,不过,他嫌窄小,等等。他从来没有请我到他家去过。我妻子对他非常反感,但我总为他辩护。她就说:‘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过,我告诉你,他给我的印象可是十分讨厌的。’
“对她这些话我报之一笑。其实,话说回来,那个人究竟哪一点吸引了我呢?问题在于:假如一个人肚子里没有点奇货、内秀,这人就没有意思了。而阿洛伊吉肚子里就有这种内秀(噢,我忘了告诉您,我这位新交名字叫阿洛伊吉·莫加雷奇①)。的确是这样,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阿洛伊吉这么聪慧的人,我相信今后再也不会遇到了。有时候,我看不懂报上的某条消息,阿洛伊吉每次都能给我讲解得清清楚楚,而且,看得出,他解释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气。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和问题他都能解释。但这些也还不足以使我折服。征服了我的是他对文学的热爱。他执意请求我把那部小说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给他听,直到我答应了,他才罢休。听完之后他大大赞扬了一番。但是,他也以惊人的确切程度把编辑对该书的意见全部对我重述了一遍,仿佛他当时在场听到了这些意见似的,讲得百分之百相符。此外,他还毫不含糊地向我说明了我的作品不能出版的原因。我想,他这些话也准是一点不差的。他还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某章某章是绝对通不过的……
①莫加雷奇,原文意为酬谢请客。同根动词的意思是:向他人勒索谢礼。因此这个名字听来有“勒索者”、“敲竹杠”之意。
“报上继续发表批判文章。起初一段时间,我对这些文章一概置之一笑。但随着篇数的增多,我对它们的态度也逐渐变了。第二个阶段可以说是我的惊讶阶段。我感到,尽管这些文章都是气势汹汹的,一副理直气壮的腔调,但每行字里都不折不扣地透着虚张声势、色厉内在的气息。我总觉得,这些文章的作者显然言不由衷。正因为心口不一,他们才越发做出怒不可遏的样子。后来,您知道吗,我便进入了第三个阶段——恐怖阶段。不,我倒不是害怕那些文章。我是害怕其他的、与那些文章和我的小说完全无关的某些东西。比方说,您想想看,我竟开始害怕起黑暗来了①。总而言之,我进入了一种心理病变的阶段。每天晚上,临睡前,只要把小房间的灯一关,我就觉得有一条人带鱼②似的东西,长着极长极长的冰冷的腕足,从小窗户往我屋里爬,虽然窗户关得很严实。因此,我不得不每晚都开着灯睡觉。
①“黑暗”(Temhota)一同同时有愚昧无知之意。
②章鱼,通称八带鱼。头上生有八条长腕足,腕上有吸盘。这个词同时有“贪残的怪物,吸血鬼”之意。
“我心上人的变化也很大(我当然没对她提过八带鱼的事,但她看出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对头了)。她消瘦了,脸上失去血色,不再笑了,还一再请求我原谅她,因为是她劝我发表小说片断的。这时她建议我放弃一切,到南方去,到黑海海滨去休息一个时期,宁肯把十万卢布中剩余的钱全部用光。
“她固执地坚持这个意见。我呢,我总有某种预感,觉得自己去不成黑海海滨了。为了不同她争吵,我答应她近日内就动身去南方。于是她便说要亲自去给我买车票。我把全部余钱,也就是大约一万卢布,都取出来交给了她。
“‘怎么给我这么多?’她惊奇地问。
“我解释了几句,大意是我怕被偷,请她暂时代我保存。她接过钱,装进小手提包,然后不住地吻我,边吻边说:看见我这种样子,她丢下我一个人走比去死还难受,可是,家里人等她回去,她不得不走,明天一定来。她一再哀求我什么也不要怕。
“那正是黄昏,是十月中旬。她走了,我躺到沙发上,没有开灯就昏睡过去。我惊醒了涸为觉得八带鱼已经爬进屋里。我勉强摸黑儿开了灯,看看怀表,时针才指着两点。躺下的时候我只是病。跃诉的,这时醒来已经完全是个病人了。我忽然觉得,晚秋的黑暗就要挤破窗玻璃,涌进屋里来,而我将在这黑暗中,就像在墨汁里一样,被呛死。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我大叫一声,忽然想跑出去找个什么人,哪怕到楼上去找房东也好。我疯狂地同自己搏斗,鼓足力气总算挣扎到了暖炉前,点着了炉里的劈柴,劈柴噼噼啪啪地着起来,震得炉门咯咯响;我感觉多少好些了……我又冲到前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