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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花非花-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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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霏微,暮霭堆积。

    巫慕云默然地坐在窗前,砚台上散着浓墨,两只上好的小精工架在笔山上,一
张洁白的素笺摊在眼前,还有一个空空的酒杯。

    窗外终年是桑榆晚景的凄清,傍晚的残阳挂在光秃的枝头上。

    屋内静悄悄的,巫慕云提起笔,看看眼前的素笺,又望望萧萧淫雨。暮春的雨
并未呈现出太多的生气,缓缓地,似乎连倾注的勇气都打不起。雨送黄昏,很容易
地就沾湿了人的心情和精神。

    镜中人明显地落了形,两颊消瘦,把一双眼睛显得更大更空洞,灰色的袍子更
加空荡。

    巫慕云想起若冰和慕容。

    一个活泼娇憨,一个含蓄典雅。若冰衣着缤纷而摩登,永远不吝粉红鲜黄。

    而慕容是另外一种毫不输蚀的美。端庄朴素,像是精致的珍板线装书,泛着淡
淡的书香,是要呵护地温柔地用心地捧着来读的。

    如果说若冰像从西洋油画上走下来的美女,那么慕容就是工笔画上的浓墨凝练
出来的典雅的仕女。

    而自己是什么呢?巫慕云对着镜子苦笑。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你是雄雌?!”然后呕心沥
血似地笑,“你究竟是雄,还是雌呢?二十年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雄还
是雌呢?”

    二十年来,从出生落地以来,就一直被像对男孩一样对待。着男装,梳短发,
称少爷。二十年来,无一时无一刻不是被人提醒着是一个男人,直到——直到连自
己也想不起。

    直到那个清霜的深夜,张若海出现了,披着一襟的月色,带着两袖的清风,出
现在面前,蛰伏了二十年的女儿心才倏然惊醒。

    是张若海,让自己二十年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灰袍子下面其实一副女儿身。

    四目相视的一瞬,那感觉像是突然被人迎面掴了一掌,她脸上发红,深深震荡,
要久久地,才平复下来,才敢转过头来再去迎视他的目光。

    巫慕云斟满了酒杯。

    那辛辣的液体直窜入喉咙,顺势逼上鼻骨,涌进眼眶,进而模糊了整个视线。

    但张若海的音容笑貌反而模糊中变得更加清晰。

    在他措手不及的时候,他已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在她刚刚醒觉的时候,他早
已在那里生了根。

    因为毫无设防,所以一败涂地。

    她抬头的时候,他在天幕中;低头的时候,他在水面上;她想逃避的时候,他
又含笑在风里。他无处不在,像个神通广大的精灵,在撕碎的书签上,在压碎的花
片上,在夜阑的灯盏下。

    她只是身不由己地想去靠近他,接触他,不存其他奢望,只要他走他的路时,
自己可以遥远地以目光相追随就可以了。

    他的风裁俊逸,他的温文含蓄,他的揶揄调侃,还有——他的愤怒。

    天!他竟让她去追求若冰!

    她不知道自己会蒙另一个女孩子的“错爱”,从若冰的眉梢眼底发现自己已经
铸成一个天大的误会时,想抽身回避,却已是身不由己了。

    自己的话一定是把他气到极点了。那天她在河边醒来后,他就那样一瞬不瞬地,
沉默地深深地望着自己,似乎心如刀绞。他目光里的异样,使她更加手足无措。而
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她只能惶然无措地站在那儿。

    自己能做什么呢?既不可以向做哥哥的表白,更不可以向做妹妹的示爱,所能
做的只能是无言的,惶惶地望着他。

    他一言不发地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她,把她塞进一辆黄包车里。

    她不明白他突然何以不再怒斥她了。

    她只记得当车子渐行渐远,她远远回望时,他仍伫立在暮霭中,目送着自己。
晴天的风扑进她的裤管里,飘飘地拍着翅膀……

    不能再回避若冰了,时间拖得逾长,伤害只会逾深。已经承蒙“错爱”了,不
能再承蒙“错恨”!

    但是该怎样告诉她呢?

    
    



 
                               第十二章

    若冰一扫前几日的低气压,一整天都显得格外的好兴致,谈笑风生起来。

    章若海虽然不动声色,但也不能无动于衷。妹妹是个七情上面的人,有什么风
吹草动在她脸上准能找到蛛丝马迹。

    果然,下午不到五点钟,若冰就不见了人影。

    问陈讷,陈讷完全没有头绪,只说若冰今天脾气出奇的好,但没让他感觉到如
沐春风,而是如履薄冰。

    张若海有一丝隐隐的预感,他当然清楚此时谁最能左右妹妹的喜怒哀乐。

    “广和楼”酒楼的金色大招牌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它只对达官贵人送秋波,因
而热闹但不杂乱。

    台上花旦正舞着水袖,小厮正穿梭着为雅座茶客递上喷了花露水的热毛巾。

    若冰刚一进来,角落里就有人走过来,毕恭毕敬地:“是张若冰小姐?”

    若冰连忙点头。那人躬着身,把若冰延引到楼上尽头的一间幽静的厢房门前,
然后才退下。

    若冰推开门,巫慕云从桌后站起来。

    “若冰,坐。”

    一见到巫慕云,若冰所有的怨气仿佛已经云淡风清了,微笑从心底升上来,但
仍直声直气地说:

    “喂!巫大少,别叫你那帮虾兵蟹将在这儿前呼后拥的!”

    “我保证今晚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若冰脸立刻红了。

    他坐下来,忍不住从茶杯边沿悄悄凝睇眼前这个年轻人。仍然一袭的灰袍,没
有哥哥的气宇轩昂,反而显得几分羸弱,但是神清骨秀,轮廓间甚至有几分不经意
的纤柔,眉际间一闪而逝的寂寥和落寞,让人不禁为之心动。

    巫慕云被她直瞪瞪地看着,不好意思地清咳了一声。

    若冰醒悟过来,立刻垂下眼睑,连耳根都烧红了。

    不一会儿,桌上已摆满佳肴酒菜,但两个人各怀心事,根本食不知味,眼光偶
尔碰上又立即分开,都埋头在饭碗里,好像来到这是专程为了大快朵颐。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能喝酒呢。”若冰看着巫慕云闷头饮酒。

    

    “你不知道我的事还多着呢!”

    “是吗?”若冰笑了,挑战地,“不如说?”

    “比如说,我是不是每晚都肉池酒林?我是不是夜夜都醉生梦死?”

    若冰笑:“那个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比劳山道士还劳山道士。”

    “年轻人谁愿意无缘无故地去做道士?你难道不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
的秘密?也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病,你不怕?”

    若冰一凛,但仍勉强笑着:“我不怕,我哥哥是上海的名医,把你交给他就是
了。”

    听到“我哥哥”这三个字,巫慕云面色沉寂下来,半晌说:

    “你没听说,巫家是被人下了咒的?”

    “怎么讲?”

    “只和巫家沾边的女人都没有好结果。”巫慕云面无表情,“我母亲上香遇到
马惊,早产流血而死;慕容的母亲因他父亲烂赌,倾家荡产,劳累积郁而死;我爷
爷的姨太,年轻美貌如花,活活殉葬而死;还有……”

    “巫慕云!”若冰已经脸色发白。“我还没有说完。年前,一个下女见我睡房
深夜点着灯,就端着茶点进来,结果……第二天,他就失了踪,几天后,在黄浦江
上发现她的尸体。”

    “巫慕云!”若冰整个人弹起来,“原来你把我叫到这里,就是想告诉我,以
后别再和你们巫家沾边,是不是?”

    “是,以后我不想见到你。”

    “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你。”

    “我知道你未必喜欢我,但我不知道,你这么讨厌我!”

    “若冰!”

    “是我蠢得像只猪,自己送上门来给你践踏!”

    若冰转身向外跑,一看到她苍白的面色,巫慕云就知道,自己又把一切弄砸了。
自己只是不想再伤害她,没想到一出手却伤她更深。

    巫慕云情急地拉住她:“若冰,我从来没有讨厌你,我是真的从心底里喜欢你!”

    “放开你的脏手!你以为你有钱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巫少爷,你能不
能告诉我,你究竟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

    “你想听真话?”巫慕云拉住她的手,“我今天说你出来,就是要告诉你真话。
若冰,好妹妹,我从来没讨厌过你,我是真心喜欢你。”

    “你喜欢我?”若冰想从巫慕云的眼里找出破绽,但那双眼睛太真诚,太急切,
让若冰觉得有一点的怀疑都不应该。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你活泼,开朗,大方,笑时可爱,生气时也可爱,
和我以前接触的人完全不同。你们的世界里有说有笑,而我的世界只有单调昏暗。
我找各种借口想接近你们,但在你们面前,我只有自觉形秽。现在,对着你,我更
觉得自己罪该万死。若冰,好妹妹,回家去吧,听我的话,好好睡一觉,醒来把我
忘得一干二净,只当发一场梦。”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回家去,像抹去一滩污水似的,把我从你的记忆力抹掉!就当
你从没认识过我!”

    “但是,为什么?你刚刚不是说……”

    “你非要逼我说出来?也好,我告诉你……”

    房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张若海,身后跟着慕容。巫慕云的话一下子卡住
了。

    顺着哥哥的眼光,若冰才发现自己的手仍被巫慕云紧握着。她连忙抽出来,面
色已经绯红。

    “若冰,你果然在这里。”慕容说,“你个就差把上海的地皮掀起来找你了!
还好,找到了巫家的车夫,说慕云在这里,我们就来了。”

    巫慕云哼了一声。“张院长,何必紧张,你还怕我会非礼你妹妹吗?”巫慕云
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和讥讽。

    张若海深深地望着她,没有作声。

    “若海,”慕容暗暗拉着张若海的衣袖,“何必要干涉他们呢?你到现在还看
不出来?”

    “看出来什么?”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巫慕云。

    “你看他们两个多相称,而且……”慕容附耳对他低声说着。

    若海?什么时候慕容对张若海的关系已从“张先生”升华到“若海”了?巫慕
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是只消看看他们,也不能不由衷赞叹,好一对璧人!

    他们并站在一起,简直会折射出一圈光环!一个是年轻才俊,一个是娇俏美人,
温柔婉约。再挑剔的眼光也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真是一对璧人!

    巫慕云只觉这道光环,像针一样地刺痛自己的双眼。

    刺痛的视野里,慕容对着张若海嗔怪着笑靥盈盈。张若海仍双眉紧锁,深沉莫
测。而若冰,是满面桃红的。

    这一刻巫慕云感觉自己好像已用尽元气,只有说不出的疲倦。

    她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来,摇铃叫侍者进来加酒。

    酒满于杯,泪满于睫。酒杯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巫慕云不敢动弹,因为蓄满
眶的泪,像盈满杯的酒,稍稍震荡,就会涌出来。

    一只手按住了他手中的酒杯。她抬头,遇到张若海的眼睛。

    “你也喝了不少了,别再喝了,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吧。”她端起酒杯,“以往
我对你若有什么怠慢,这杯酒算我向你道歉。”

    他双眼潮湿,烟视雾望,无限迷潆而柔弱。张若海觉得后面的话越来越吃力了,
他艰涩地说:“这杯酒之后,我希望,我们从此你走你路,我走我路,我和若冰不
会再去打扰你,你也没有必要再来找我们。至于你父亲,你放心,我会再向他推荐
其他可靠的医生。”

    他刚举起酒杯,若冰已经冲过来。

    “哥,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到底哪一点得罪你,你干嘛逼着他一刀两断?”

    慕溶也急急地说:“若海,你这是何必?若冰和慕云是两相情愿,为什么一定
要和他们过不去呢?”

    巫慕云唇边现出一丝苦笑。

    “张先生,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我本来也就没奢望过能和你们做朋友。我
知道怎么去做。这杯酒还是让我来敬你,能和你们相识,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说话稀奇古怪!”若冰说,“如果你们这样喝法,
谁都不许喝!事情因我而起,害得你们吵架,你们要我怎么样,你们才可以和好?
算我求你们,好不好?”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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