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匠情挑Fingersmith (下)-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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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我想要这些玩意?”
萨克丝贝太太快步向前,两只手朝莫德的手飞过去。“留着,别动!”她叫道。她声音嘶哑,她望着我,然后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好姑娘,”她退回去说道,“银子算什么?在这个房子里?就说见到你这张小脸儿,我那股高兴劲哟,比起来,银子算什么?”
她一只手按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抓着椅子背,身子弯下去。她人弯得太狠,椅子腿儿撑在地板上,咯吱作响。
“达蒂,”她说道,“给我拿杯白兰地来,好吗?这一连串的事儿,实在叫我吃不消啦。”
跟艾伯斯先生一样,她也拿出一块手帕来,抹了抹脸。达蒂把酒递给她,她喝了一小口,然后坐下来。
“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她对我说道。“把那把老刀子放下吧,好不好?”然后,见我犹豫着:“干嘛,怕李小姐?有我和艾伯斯先生——还有你自己的小兄弟查尔斯——关照你,你还怕什么?过来,坐。”
我又看一眼莫德。我原本以为她是条毒蛇,可是,趁达蒂拿酒倒酒,灯让她提着满屋子转的空当,我借着灯光看清楚了,她是多么瘦弱,多么苍白,多么疲倦。
被萨克丝贝太太一喊,她便停住不动了;可是她的双手仍旧颤抖不止,她将头靠在高高的椅子背上,仿佛承受不起脑袋的分量。她一脸沮丧。几绺头发粘在脸上。她的双眼比原先更加幽亮阴郁,好像要发射出光线似的。
我坐下来,把刀摆在面前。萨克丝贝太太抓住我的手。我说道,“我被他们害得太惨了,萨克丝贝太太。”
萨克丝贝太太缓缓地摇摇头。“我亲爱的,我感觉到了,”她说道。
“老天知道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鬼话!真相是,从一开始,她就卷进去了,她跟绅士是一伙的。他们把我拉进去,放在他们中间,好取代她;他们把我送进了疯人院,那儿每个人都以为我是她——”
约翰吹了一声口哨。“被出卖掉,”他说道。“干得漂亮,不过——噢!”他大笑。“你个白痴!”
我早知道他会说这种话;不过如今,这些话都无关紧要了。萨克丝贝太太怔怔地盯着,没盯着我,而是盯着我俩握在一道的手。她的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
我以为她被这些事吓呆了。
“真是坏,”她轻轻说道。
“比那个更坏!”我叫道。“噢,坏多了,坏多了!疯人院,萨克丝贝太太!那里面的护士,打我,还想饿死我!我被他们打过一回,打得好狠——!我被他们扔到——我被他们扔到澡盆子里——!”
她抽开手,抬手挡在面前。“别再说了,好姑娘!别再说了。我听不得这些事。”
“他们拷打你了吗?用火钳?”约翰问道。“他们给你穿紧身衣了吗?”
“他们给我穿花格呢衣裳,穿的鞋是——”
“铁做的?”
我犹豫了,然后看一眼查尔斯。“没鞋带的鞋,”我说道。“他们觉得,要是给我鞋带,我就会投缳自尽。还有我的头发——”
“他们给你剃头了?”达蒂坐在那儿,一只手掩着嘴。她嘴边有块消褪的淤青印子——那是约翰打的,我觉得。“他们把你的头发都剃光了?”
我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他们把我的头发都盘到顶上,扎起来。”
她双眼满含泪水。“噢,苏!”她说道。“我发誓,刚才我叫你婊子,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没关系,”我说道。“你也不了解情况。”我又转过去,对着萨克丝贝太太,手摸着我身上穿的裙子。“这件衣裳是我偷的,”我说道。“还有这双鞋。我是走回来的,进伦敦的路我都快走遍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到这里,找到你。因为,一想到绅士肯定会跟你鬼话连篇,说我跑到哪里哪里去了,对我来说,这比在疯人院遭受的所有折磨都更令我感到痛苦。刚开始我以为,他会说我已经死了。”
她又抓住我的手。“他可能,”她说道,“是想这么说来着。”
“可是我知道你会追问我尸体的下落。”
“我怎么不会!一杆子追到底!”
“于是我猜想他会说什么。他会说我把钱卷跑了,把你们大伙儿都耍了。”
我凝视着萨克丝贝太太的面孔。“可是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说道。“你不会相信你的亲生女儿会这样。”
“他是这么说的,”约翰说道,他嘬了一下牙。“我就说你没那个胆儿呢。”
她攥着我的手,手上忽然加了力。“我就知道你会找我,不找到我不罢休。”
“好姑娘,我——噢,再有一个月的工夫,我也能找到你!——只是,你知道,我一直在悄悄地找你,没让约翰和达蒂知道”
“你找过她,萨克丝贝太太?”达蒂说道。
“我亲爱的,我找过。我派了个人去找,偷偷地去找。”她抹抹嘴巴,又看一眼莫德。可莫德的眼睛盯着我。我觉得那灯光照亮了她的脸,也照亮了我的脸,因为她忽然柔声说道,“你看上去很憔悴,苏。”
这是她第三次说出我的名字。我听在耳中——我不禁——想起先前她叫我的名字,也是这么温柔,我觉得自己脸红了。
“你看上去真的筋疲力尽了,”达蒂说道。“你看上去,好象一个星期都没睡觉。”
“我是有一个星期没睡了,”我说道。
“那为什么,”萨克丝贝太太说道,作势欲站起身来,“你现在不上楼去,好好睡一觉?到明天,我和达蒂会上来,帮你收拾一下,就给你穿你以前的衣裳,再帮你梳梳头——”
“别睡在这儿,苏!”莫德说道,她从椅子上探起身子,手伸向我。“这儿有危险。”
我又抓起了刀,她便收回了手。我说道,“你因为我不知道危险?你以为,看到你的脸,从你那张脸——虚伪的脸,还有一张戏子的巧嘴巴——脸上还假装着羞红了,和两只狡诈的褐色眼睛,我都看不出危险来?”我说出这番话,好似吐出舌尖上的滚烫煤渣:这些话很不象话,可是我必须痛快地说出来,否则,把这些话吞进肚子,会噎死自个儿的。
她迎着我的目光,她眼里好似一丁点狡诈也没有。我把玩着手里的刀。刀刃将灯光反射过去,正投射在她脸上。“我来这儿就是要杀了你。”我说道。萨克丝贝太太坐在椅子上,身子动了动。莫德幽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你来布莱尔,”她说道,“也是要这么干……”
这时我移开视线,任手中的刀掉落在地。我忽然觉得疲惫不堪,非常难受。
我觉得我这一路上的辛苦,还有小心翼翼地窥视,如今跟我先前认为的相比,什么都不是了。我转过来对着萨克丝贝太太。“你能坐在这儿,听凭她挑衅我,而无动于衷吗?你知道了她蒙骗我的恶毒把戏之后,还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这儿,却不掐死她?”我故意说出这些话;可是这话听起来却像是恐吓。我环顾房间。“艾伯斯先生,你能吗?”我说道。“达蒂,你就不想帮我讨回公道,上去把她撕成碎片吗?”
“我怎么不想!”她挥挥拳头。“骗了我最好的朋友,是你吧?”她对莫德说道。“把她锁到疯人院里,还把她的头发都扎起来?”莫德什么都没说,头却微微地转到一边。达蒂又挥挥拳头,然后放下拳头,望着我的眼睛。“这好象是一桩很丢人的事儿,苏。李小姐搞出这么一个局,和所有的事儿。挺厉害的?上个星期我还帮她穿了耳朵眼儿,她连叫也没叫一声。后来,我又帮她把针抽出来,自然——”
“好了,达蒂,”萨克丝贝太太飞快地说道。我又望着莫德——望着她小巧的耳朵,这时我才看到,她耳朵上有一副水晶耳坠垂下来,耳坠悬在金线上;我目光又落到她美丽秀发的卷儿上;和她深色的双眉上。
那眉毛被人修剪成两道优美精致的曲线。她椅子上方——这也是我之前没有看到的,可是这跟她的耳坠儿,发卷儿,眉型,和她手腕上的手镯一样——她椅子上方,有个柳枝编起的笼子,挂在房梁上,笼子里装着一只鸟儿。我觉得泪水涌到了喉咙口。
“你把原本属于我的一切都夺走了,”我说道。“你夺走了一切,还变本加厉。”
“我夺走了一切,”她答道,“正因为这些东西原本是属于你的。因为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你必须这么做?为什么?”
她张着嘴巴正要说话,这时她看到萨克丝贝太太,然后她的脸色变了。
“为了做坏事,”她冷冷地说道。“为了做坏事。因为你是对的,刚才你说:我的脸是虚伪的脸,我脸色变红是为了骗人,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她目光转向别处。她声音开始提高了。她让自己的声音再次平静下来。“反正,理查德发觉,我们必须等着我们的钱,要等得比我们原先想象的更长。”
她双手捧住玻璃杯,将杯中剩余之物一口吞下。
“你们还没弄到钱?”
她将杯子放回原处。“还没有。”
“那正好,”我说道。“我得分一笔。我要一半。萨克丝贝太太,你听了到吗?他们得把他们一半的钱给我,至少。不是臭烘烘的三千镑,而是一半。想想看吧,有了这笔钱,我们该干点什么!”
可是我并不想要钱;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声音,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可憎。
萨克丝贝太太什么都没说。莫德说道,“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一切,一切的一切——如果你肯离开这儿,就现在,在理查德回来之前。”
“离开这儿?就因为你要我走?这是我的家!萨克丝贝太太——萨克丝贝太太,你不跟她说说吗?”
萨克丝贝太太又抬手掩住了嘴。“话说回来,苏西,”她慢慢地说道,“没准儿李小姐是对的呢。要是有一笔钱,整天给人惦记着,那眼下你就该合作点儿,避开绅士。先让我跟他说说。不过,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
她以一种古怪的,并不真挚的(half…hearted)腔调说出这番话,还想挤出一个微笑——我觉得,要是她刚发觉绅士玩牌出千,骗了她三两个先令,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我猜,她是想到了莫德的钱财,以及这笔钱会如何被人卷走。我别无他法,只有暗地里希望,她能视钱财如粪土。
我说道,“你会让我走吗?”这句话说出来,像蚊子叫一样(like a whisper)。我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扫视一圈厨房——看到搁板上的旧荷兰钟,和墙上的画片儿。通向楼梯的门边地板上,放着那个白瓷夜壶,里面有只黑眼睛,是我房里用的,肯定是拿下来洗,后来又忘了拿上去。我可忘不了它。桌面上,我手盖住的地方有一颗心:那是前一个夏天我刻在桌面上的。那时候我还像个孩子。我像个毛头孩子——我又环顾四周。怎么这儿没小孩子了?厨房里静悄悄的。每个人都默不作声,都望着我。
“你会让我走,”我又对萨克丝贝太太说道,“让她留下吗?”此时,我声音嘶哑,跟男孩子的声音一样。“你会相信他们,不会带克里斯蒂医生来抓我?你会——你会帮她更衣吗?你要帮她取下发卡?你会亲她吗?你会让她睡在你身边,睡在我以前睡的地方,而我却躺在一张——一张带着红毛儿的床上吗?”
“睡在我旁边?”萨克丝贝太太飞快地说道。“谁跟你说的?”
“红毛儿?”约翰说道。
可莫德却已经扬起了头,她的目光变得凌厉。“你监视我们!”她说道。然后,等她全想通了,又说:“从那个百叶窗里!”
“我是监视过你们,”我更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就监视你,你个毒蜘蛛!夺走了我的一切!你就喜欢这样——上帝要惩罚你!——比跟你丈夫一起睡还喜欢!”
“跟——跟理查德一起睡?”她大吃一惊的样子。“你不会以为——?”
“苏西,”萨克丝贝太太说道,将她的手放在我身上。
与此同时,莫德说道,“苏,”她身子探到桌边,又朝我伸出手来。“你不会以为他是我的一切吧?你不会以为,除了名义上之外,他真是我丈夫吧?你不知道我讨厌他吗?你不知道我在布莱尔就讨厌他吗?”
“你现在是不是又要作戏,装得好象你做那些事,只因为有他逼迫你?”
“他确实逼迫我!——可是,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道,“你还要装?装得好象你不是个高明的骗子?”
她说道,“你要装吗?”她再一次盯着我的眼睛;而我遇到她的目光,几乎羞惭难当,又一次看向别处。
而后过了片刻,我静静地说道,“我恨哪。你一转过身,我对着他就笑不出了。”
“你以为我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