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2月-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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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张,分文不取,开张了三七开,大头你只管揣腰里,小头交柜上!朱大琴一听,差点没呸她一口,她捌开身子,冲那女人说:别碰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素面女人将她打量一番,道:什么人?让我猜猜看 ——拎抹布的?打小镲的?耍油刷子的?戗墙皮的……朱大琴被她眼里的鄙薄刺痛了,她脱口说道:你以为我啥人?啊?电视里刚演过我呢,指名道姓地喊我的大名呢!我是在这想看看还重播不重播呢……素面女人惊得睁大了双眼,重又端量她一遍,低声道:刚演过你?啊,懂了懂了!姐妹儿呀,你让公安袭了?让电视曝光了?啧啧,那还不快转移到俺们这儿,俺们这儿可保靠,暗门、暗道、暗锁,鬼都摸不着门道!你进来,俺们立马先免费培训,公安来袭,记住了:一转身,二蒙头,三要脊梁杆子冲镜头……大琴子一听上来倔劲,说:哼,跟猫吃肉,跟狗吃屎。谁想得艾滋病,就往你这鸡窝钻!说完她推车就走,那素面女人追出来就要扯她自行车,朱大琴跨上车,看不远处有交警,死命朝那儿紧蹬,才甩了那女的。
朱大琴将车骑得风驰电掣,逃出一里地,脊梁沟子都是汗,她慢下来后,这才知道自己刚才腿软。其实并不是因为饿,是心里空的缘故。人这一辈子,就像树上的叶子,春上萌发出来,上秋又飘落下去;落又都是落地上,变成泥,化成土,能有几个落在高处,当成画,摆着看的?朱大琴觉得电视里喊你名字,就好比漫天的树叶子往下落,有那么一两片,半下空被接住了一样。自己就是被接住了的那片叶,只可惜,身子太轻,在那高处停了一停,没停稳,又接着落下去了。她来时心里那团热辣辣的东西,现在一下子没了,这怎能不空落?心里空落,就像胃里没食儿一样,浑身都不拿个儿。
她骑过了江湾桥,一过桥就是民工屯。天早黑透了。起包起棱的土道,将她颠得屁股离了车座。她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赛车手,悬着身子蹬车,车子和人拧着劲,东一拧西一拧的。这条土道没路灯,月亮地儿上,朝她呼啦啦飞过什么,到了近前,原来是来迎她的孩子们。小朵子先叫了一声:妈!别的孩子也叫着舅妈、婶子什么的。有的扶着她的车,有的扯着她衣襟,嘴里还齐刷刷地唱道: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朱、大、琴,请与本台联系!大琴子站了脚,说:孩儿们哪,住声吧!没那档事儿了!孩子们的欢笑被切了一刀,真就住了声,面面相觑。
前面小空场上,黑影里戳起一片树桩子,朱大琴看清是自己的男人、小姑子、小叔子,拉孩带崽儿的一帮子,她心里很内疚。走到跟前,她就讪讪地笑,说:你们还都当回事了?不过是天上掉馒头,空乐呵一场!小姑子秀秧子不信,说:公家的电视,还兴跟老百姓逗闷子?大伙也都不明白个中的蹊跷,好在乡下人也都不较真。只是旺田见燕儿一样飞走的女人,一回来就黄了脸,怕她心里不好过,接过她的车,说道:空乐儿也是个乐儿!咱也没丢啥,没少啥,不还是风凉茄子自在瓜? 大伙应和着:是呢,当消化食儿了!都相跟着各自家去歇了。
七
往常在楚丹彤家干活,朱大琴习惯从大厅开始。这次她却鬼使神差地先进了书房。这书房里的东西多,挺挤巴。靠墙的书柜隔板上,摆着楚丹彤在各个时期与穿着演出服的孩子们的合影照;那些奖杯、奖牌,堆得密密匝匝的,争先恐后地讲述着主人的能力和有声有色的人生。书房的一角是一个大写字台,电脑的四周,堆满了书报、杂志、纸笔、光盘一类,一些空的和半空的小食品袋子和化妆品,凌乱了一张漆光可鉴的大桌。桌上的一切,就是楚丹彤的日子。这日子是和她不同的日子。朱大琴想起乡下一句话:一样饭养百样人。比方这椅子是楚姐的椅子,楚姐管坐,她管擦。一直以来,无论主人在不在家,纵然她乏累得不行,她也绝不坐这转椅,也不会去大厅坐沙发,她习惯坐在通向阳台的那一道板凳高的门槛上。可现在,她将桌面略微理了理,不待仔细擦蹭,竟一屁股坐在转椅上。她用抹布擦了擦键盘,这键盘在楚姐的手下,就像一副琴键,被敲得噼里啪啦的,如同演奏一首脆快的曲子。而她每天都擦拭它,可从未动过敲敲它的念头。她现在竟情不自禁地学着她的样子,在键盘上快快地敲了几下。键盘像对她有意见,弹出的声音又涩又笨,仿佛发出一串嘲笑。她的手停在了半空,然后手掌就下意识地在宽大的桌面上来回摩挲。摩挲着,她被楚丹彤按在这个位置上的一幕,又回来了。她想起那信,心里立时有股什么东西在流动,痒痒的,暖暖的,还伴着丝丝缕缕的疼痛和怅惘。她猜不出电视台找她干什么,是让她到电视里,像弹棉花老姜家的二宝子那样,去念信?还是要给她发奖状?反正她觉得总归会是件好事,因为楚姐说在维权的那个节目里,社会的方方面面,都一条声地护着民工,看这架势,民工的好日子怕是要来了!
她坐在转椅上发了一会儿呆,竟从桌上的纸夹里抽出一页纸,找出楚丹彤用过的一支笔,伏在桌子上,她想找回那天写字儿的感觉。可她不知道写啥,笔头颤巍了老半天,到头来还是写她曾写过的几个字儿:农民工朱大琴、农民工朱大琴……桌上放着楚丹彤的粉饼盒,她打开盒盖,里头小镜子上照着自己写字的模样,这模样很扎眼,装腔作势的。家乡话管装腔作势叫装孙子。在这世上,谁一装孙子,谁就令人恶心!可不管恶不恶心,她也不放下那支笔,就在那儿装孙子!她的手哆嗦了半天,写一句农民工朱大琴,看一眼小镜子。三看两看,她突然愣住了:镜子上出现了楚丹彤!她猛回头,见楚丹彤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她身后!
她腾地站起来,脸上像喷了猪血一样红。她冲身后的楚丹彤自我解嘲地笑出了声,笑弯了腰,赶紧团了那张纸,一把扔进纸篓里,捡起大抹布,在桌上胡乱地擦了擦。楚丹彤随口问:写什么呢,让我看看!朱大琴连汤带水地笑大发了,说我只当一个人作妖儿,哪曾想却露了馅儿,现了眼!姐你可别呸我啊!咳,世上的理儿,怎么绕腾,到头来,总归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该是啥玩意,还是啥玩意,装不得孙子!楚丹彤说:咦,你一说庄稼喀,怎么就一套一套的呢? 这么俏皮,你是不都写到那纸上了?她从纸篓里抢过那纸团,打开看了看,见上面一行一溜的,都是农民工朱大琴几个字,她心里有几分触动,笑容顿时在脸上凝住了。她把那张皱纸放在桌上,坐进了转椅,竟像朱大琴刚才坐在那上一样,也发起呆来。朱大琴讪讪地一把收去那张皱纸,没声没响地刷拖鞋去了。
几天前她给翁小淳挂通了电话,没待她说话,翁小淳冲口就说:老楚,农民工的那封信,写得挺到位!一句是一句,都是关键词,像子弹一样,把郑主席射中了!信已由真维权甄主任转到我手上了,他把这信当成宝贝疙瘩!说这个素材不用,就糟蹋了,希望通过电视反映一下农民工心声,我想,第一步通过电视寻找她……楚丹彤打断说:你找她干啥?翁小淳说:找人不是目的,扩大宣传呗!第二步想让她出场,念念她那信!楚丹彤赶紧拦住她说:你可拉倒吧,她是我家搞卫生的,又没看那场节目,不过是借了她的手,说了咱的话。那封信上的字她都认不全,还念呢!适可而止吧!翁小淳说:那几个字还认不全?教教她怎样?楚丹彤说:这不太离谱了吗?翁小淳听罢,也就干脆地说:也罢,就到此为止了。
虽然这件事表面上自消自灭了,但是朱大琴被骚扰的心境,看来一时还难以平复。楚丹彤想安抚她几句,可她不知自己的安抚,究竟能为她排遣郁闷,还是不小心再次伤了她。也许说还不如不说好。
她没说什么,回屋里看书去了。
下午的时候,楚丹彤来到附近的超市。本周日将是全市环保宣传日,组委会已在半月前对少年宫发来义演和义展的邀请函,地点设在翠湖公园。冯主任决定把几个少艺班都拉出去练练兵。绘画和武术由他亲自领队,歌舞和器乐交给楚丹彤。经验证明,露天演出的成败,天气决定一半,而明天偏偏又预报有阵雨,她要给孩子们每人买一件简易雨披,以备义演时天气的不测。给一帮孩子当领队,说白了,这是既当保姆又妈的操心差事。
周末的超市里,人流熙攘。尤其是电视机售货区,总有些闲人在那里或蹲或坐,看节目解闷儿。楚丹彤的购货车一推到这个区,就打误了。通道被白看电视的闲人堵个严实,进不了,也退不出。而现在播放的,正是翁小淳那档《娱乐跑马场》。综艺节目除了歌舞,还穿插相声小品一类,总是能留住一些人的脚步。楚丹彤扫了一眼货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电视机样,几乎都调在这个频道上。只见一个个屏幕上,都一律晃动着翁小淳新招来的那个小女主持,她像个玲珑娃娃,在那儿蹿蹿达达、摇晃腰肢。她向节目现场的观众正出示一个淡粉色的信封,画面刷地一转换,推出那个信封的特写镜头,一个接一个的电视荧屏上,清一水地出现这个信封。信封和信封首尾相连,竟像一道粉色的万里长城。楚丹彤光顾着推车躲着人往外撤,电视画面并没入眼,耳边却挡不住那玲珑娃娃主持人的话语: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这就是一位名叫朱大琴的农民工,给总工会郑钧主席的来信……楚丹彤听了“朱大琴”三个字,不由一愣。她不禁停住脚往屏幕上看,这不是她在八角街邮局寄出去的那个淡粉色的信封吗?不容她多想,只见那玲珑娃娃已从信封里掏出信纸,拖着长声,故作深沉地念起来:
郑钧主席:
我是从建宁县大新乡来的农民工……
天哪!玲珑娃娃怎么将朱大琴的那封信,从开头一直念到结尾!当读到最后一句“节目没看够,再多演演吧,谢谢了!农民工:朱大琴”时,楚丹彤的头嗡的一下,血呼呼地直往上涌。这封由她自己拿捏着一个底层民工腔调编出来的信,翁小淳不是答应自己,到此为止了吗?怎么又抖落出来了?
屏幕上的那个玲珑娃娃,以倒料豆儿般风快的语速在说:我们这档维权节目,受到农民工兄弟姐妹们的广泛欢迎,也使他们从中受到鼓舞和教育。这位叫朱大琴的农民工,家里连电视机都没有,是特意到亲戚家去收看的;她文化程度不高,但看了之后,按捺不住这份激动的心情,才写了这封感人至深的信。为了让这位朱大琴能经常看到我们的节目,决定送她一台价值二千元的二十时液晶彩电!
现场的观众席上,立时响起热烈掌声。
这时,只见那玲珑娃娃将那个淡粉色信封擎起来说:可是这位朱大琴在信封地址一栏只写了“农民工朱大琴”几个字,为了能尽快与朱大琴取得联系,将液晶电视机送到她的手上,我们节目组展开了广泛的寻找,请看大屏幕——
在拉近的现场大屏幕上,玲珑娃娃身着生活装,正行进在车水马龙的八角街上,她一手拿着那个淡粉色信封,一手拿着话筒,边走边进行解说:观众朋友们,我手上拿的这封农民工朱大琴的信,虽然没有地址,但上面有个邮戳,盖的是八角街邮局。为了找到朱大琴,我们先到这个邮局碰碰运气。
玲珑娃娃蹦蹦跳跳地走进了八角街邮局,她找到一位留短发的邮局女工作人员,递过带台标的话筒进行采访。那女的接过信封看了看说:这封信确实是从我们八角街邮局投递的,可普通平信,邮局的柜台不必经手,都是顾客自已往信筒里投放,所以邮局无法掌握寄信人的情况。
玲珑娃娃从邮局出来,又冲着话筒解说:很遗憾,我们在邮局没有找到朱大琴的线索。但是既然朱大琴的信是从八角街邮局寄出的,她的生活范围肯定和八角街有关。我们不妨到八角街派出所去查一下。
玲珑娃娃又蹦蹦跳跳地进了八角街派出所,她走到户籍窗口,将信递给里面一名穿警服的小伙。她对那位警察说:民警同志,我们想找一位名叫朱大琴的农民工,能不能帮忙查一查。那民警接过信封在电脑上搜索了一下,又将信封退出来,解释道:按现行对进城务工人员的管理条例,农民工进城不用再办暂住证。也就是说,一个外来打工者,如果没有不良治安记录,在公安部门一般是查不到的……
看到这儿,楚丹彤嗓子冒烟,额角沁出了细汗。她知道,这蹦蹦跳跳的玲珑娃娃,充其量是个前台小偶人,底下操绳的,不是翁小淳,又能是谁?明知朱大琴是谁,却凭信封上一个邮戳的细节,大动干戈,来一番真查实找,弄得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