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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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提督”而且现在还兼着“正蓝旗护军统领”差使的他,是太清楚了。
他想起前几天才听到的四句谚语:“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不由得苦笑了。当初剽悍绝伦,打出一片锦绣江山的八旗健儿,如今在老百姓眼中成了笑柄!这些没出息的八旗子弟,连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他们的威风,只在每月发粮,“糙米要掉”的时候才看得见。
这就是文祥的把握,肃顺和怡王载垣、郑王端华虽然掌握着在热河的禁军,决不能发生任何作用。这一层,曹毓瑛必定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现给恭王的信中,建议召军入卫,不必有所动作,就可镇慑肃顺,同时他又隐约指出,在山东、河北边境军前的钦差大臣胜保,堪当此任。
文祥特别持重,觉得召胜保到京,即使并无动作,对肃顺也是种刺激,并可能被误认作恭王的“逆迹”之一,所以对于曹毓瑛的建议,不以为然。但此刻他的顾虑又远了一步,胜保骄恣贪黩,功名利禄之心极重,倘或肃顺走了先着,跟他有了勾结,那便成了个心腹之患,不可不防。
要预防也容易,不妨先通款曲,作一伏笔。
于是第二天他把朱学勤找了来,嘱咐他代笔,给胜保写封信。胜保最近打得很好,连克鲁北数县,即以道贺为名,跟他拉拢一番。
胜保在英法联军内犯时,曾奉旨统率入京各路援军,虽然通州八里桥一役,吃了败仗,但亦可说“非战之罪”,其时文祥随同恭王办理“抚局”,与胜保几乎无一天不见,所以要叙旧套交情,不愁无话可说。
信中当然也要提到恭王“致意”,这才是此函的主旨所在。对胜保来说,不独与恭王有共患难的情分,而且也该感激恭王兵败相援的德意。通州一仗,大清朝第一门至亲,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娘家的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的军队垮了下来,胜保也负伤败退,其时皇帝由肃顺扈从着,仓皇逃难到了热河,自顾不暇,那里还管得到胜保?亏得恭王收拾残局,败军之将才得有安顿整补的机会,由这一层深入体察,胜保对肃顺那些人是决不会有好感的。反过来说,有此一函,更能令胜保倾心,亦是不言可知的了!
因此,朱学勤一面写,一面在心里佩服文祥,这一着“先手”棋,看似平淡,实为必占的要点,将来局势的演变,倘或真到了最不忍见的地步,起死回生,全在眼前这平淡无奇的一着棋上。
有了这个了解,对这封“应酬信”便越发不敢大意。军机章京的笔下原都来得,朱学勤读书甚多,更是一把好手,所以精心构思之下,把这封信写得情致深婉,词藻典丽,自己看了也颇为得意。
于是他穿好袍褂,亲自把信送了去给文祥,笑嘻嘻地说:“只怕词不达意,乞赐斧削。”
文祥先不看信,望着他的脸色,拈须微笑:“其词若有憾焉!”他说,“不看便知是好的。”
“且先请过目。”
看不了数行,文祥笑意渐敛,朱学勤不免诧异自问:难道还有未加检点之处,让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念了一遍,却又不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修伯!”文祥站起来把信交还给他,正色说道:“我原以为此信可有可无,读了大稿才知竟是必不可少的。”
如此郑重的神态和语气,朱学勤真有知己之感,因而也端然答道:“此信关系重大,我不敢疏忽。还请斟酌,以期尽善。”
“写作俱佳,尽善尽美。”文祥笑着又说:“胜克斋以儒将自命,奏稿都是自己动手,最喜自炫文采。也让他见识见识军机处的手笔。莫以为都象急就章的‘廷寄’那样,只不过把话说明白了就算数。”
朱学勤以谦虚的微笑,然后退了出来,把那封信另行加封,交驿差冒着如火的骄阳,飞递军前。
转眼间过了七月初二立秋,照文祥的希望,盛夏已过,皇帝应该一天好似一天,但事与愿违,皇帝似乎已无法处理政务了。从七月初五开始,一连三天,没有“明发上谕”,初八算有四件,初九开始又断了。
消息一传,谣言复炽。整理官钱票还没有眉目,而“乾益”、“天元”两家官钱号的掌柜,不知是畏罪,还是无法缴纳那为数甚巨的“三成罚金”,竟逃得不知去向。接着前门外“天利”钱号被抢。这是大乱之世的景象,京城里人心惶惶,有着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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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同样地,在热河“避暑山庄”,从里到外,也是为一片疑惧不安的气氛笼罩着。
到底已立了秋,白天虽还是溽暑蒸人,早晚已大有秋意,宵来风露,最欺痛骨,皇帝感受了风寒,咳嗽大作,几乎通宵不得安枕。任何润肺的方子都不管用,气得皇帝直骂御医“窝囊废”。
有句话:“皇上这场外感,是雪上加霜,大凶!”传遍了禁苑深宫。据传这句话是御医所说,那一位御医却不知道,也没有人敢去打听,更不敢公然谈论,只是背着人交头接耳地私议着。
于是,又有许多见神见怪,离奇古怪的新闻传出来了。太监、宫女的胆子最小,禁忌最多,最相信成精作怪的那些说法,何处天花板上有狐狸,何处阶沿石下有蛇,无不敬鬼神而远之,尊之为“殿神”——殿神最好不要遇上,免得冲犯了得祸,所以进入不常到的宫殿之先,必须提出“警告”,不是大声咳嗽,便是高喊一声:“开殿!”而这几天,不知怎么,这个也说撞见了殿神,那个也说某处殿神出现。不过,诸神毕现,并非好事,他们说那些话时,很明白地表现了一种“时衰鬼弄人”的感想。
甚至有个老太监,还说看见了“嘉庆爷”!
“那一天晚上,该我‘坐更’,天儿凉快,我正迷迷糊糊地打盹。”那老太监在新闻“发源地”的御茶房,告诉他的同事,‘忽然之间,觉得有人踢我,睁眼一看,我的妈,把我魂都吓掉了,你们猜,我遇见的是谁?“
“别猜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丽妃宫里的一个小太监,把放在地上的一铜铫子热水,拎了起来,“我们那位主子,还等着我这一铫子水洗脸哪。”
“你急什么?说出来吓你一跳,是嘉庆爷!”
“啊!”大家齐声惊呼,并有人急急问道:“你怎么样呢?”
“我还能怎么样呢?慌忙跪倒。嘉庆爷问我:”大阿哥住在那儿?‘我说:“大阿哥住在皇后寝宫后面的那一排平房。’嘉庆爷就说:”那我可不便去了。‘说完了,朝烟波致爽东暖阁发了一会儿愣,背着手,叹着气走了。走到院子里,也不知怎么一晃,人影皆无。这时我才想起来,呀,嘉庆爷殡天四十年了,怎么今儿叫我见着了驾呢?莫非是我作梦?别忙,待我自己试一试。我就伸个指头到嘴里一咬…。“
他的话犹未完,便有人抢着问道:“到底是梦不是?”
“你看!”他伸出左手一个食指来,上面咬啮之痕犹在,证明他当时不是作梦。
“呸!”丽妃宫里的小太监毫不容情地说,“我看哪,嘉庆爷看你当年当差谨慎,快要传你回去伺候了。”
这句刻薄话,把人逗笑了。但那只是有限几个人,绝大多数的太监,相信了这个在避暑山庄待了四十几年的老太监的话,同时在琢磨着四十一年前暴崩在这里的“嘉庆爷”,魂灵突然出现的缘故。
这要凭各人的“鬼聪明”去解释那些“鬼话”。死了四十年的鬼魂,突然出现,而且望着皇帝的住处,摇头叹息,这表示将要发生怎样的不幸?就是不聪明的人,也能猜想得到。
还有件事,是连脑筋不甚糊涂的人,也觉得不祥的。这些日子里,皇帝每每在不知不觉中讲些“断头话”,看来会成语谶。
此外,皇帝在最近还特别眷恋皇后,不是把她请到东暖阁来闲谈,便是自己挣扎着到皇后那里来盘桓一个下午。皇后寝宫右侧,是一座水榭,曲槛回廊,后临广池,池中种满了荷花,正值盛开,皇帝每一来,总喜欢在那里凭栏而坐,观玩着摇曳生姿的红白荷花,与皇后谈着往事。
往事十年,在皇帝真是不堪回首!即位之初,正是弱冠之年,身体极甚壮硕,那会想到有今日这样的衰颓?自己想想,这十年中,内外交迫,应付糜烂的大局,心力交瘁,诚然是致疾之由,但纵情声色,任性而为,自己不知爱惜,真是追悔莫及。
当然,这份悔意,他是决不肯说出来的。而眷恋皇后却正是忏悔的表示。不过皇后忠厚老实,看不出他的意思。
皇帝虚弱得厉害,多说话觉得累。但是,他总觉得有着说不尽的话,要告诉皇后,他自己也已明白,这时不多说几句,便再无机会可说了。
为了不愿惹得皇后伤心,他避免用那种郑重嘱咐后事语气,有许多极要紧的话,都是在想到那里,说到那里的闲谈方式中透露的。好在皇后极信服皇帝,他的每一句话,她都紧记在心里,皇帝不愁她会把那些要紧的话忽略过去。
有一次谈起大臣的人品,皇帝提到先朝的理学名臣,把康熙朝汤斌、张伯行的行谊,告诉了皇后,这两个人是河南人,于是又谈到此刻在河北办团练、讲理学的李棠阶,皇帝说他是品学端方,堪托重任的真道学。也谈到驻防河南的蒙古旗人倭仁,曾经当过惇王的师傅,此刻在做奉天府尹,也是个老成端谨的醇儒。
皇后把李棠阶和倭仁这两个名字,在心里记住了。
有一次谈到肃顺,皇后把她从懿贵妃和宫里对肃顺的怨言,很婉转地告诉了皇帝,意思是希望皇帝裁抑肃顺的权力。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对肃六不满。”皇帝极平静地说,“什么叫‘任劳任怨’?这就是任怨!如果不是他事事替我挡在前面,我的麻烦可多呢!”
“我也知道他替皇上分了许多劳。可是……,”皇后正色说道,“凡事也不能不讲体制,我看他,是有点儿桀骜不驯。”
“那也不可一概而论。譬如说,对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他是挺尊敬你的。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什么不放心!”皇后急忙辩白,“有皇上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皇帝报以苦笑,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若是我不在了呢?皇后默喻其意,深悔失言。原可以深入地谈一谈皇帝身后的大政,至少对于恭王的出处,不妨探一探皇帝的口气,经此小小的顿挫,机会失去了,而且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第二天,七月十二是皇后的生日。事先,皇后以时世不好为理由,一再向皇帝要求,蠲免了应有礼节,但皇帝也很坚决,说这是她逃难在外的第一个生日,一定要热闹一下,留作纪念。皇帝喜欢热闹是真的,如果有方法可以让他开心,她决不会反对,所以她终于还是顺从了皇帝的意思。
那一天一早,王公大臣身穿蟒袍补褂,到皇后寝宫门外,恭祝千秋。在热河的少数福晋命妇,则按品大妆,进宫向皇后朝贺。中午在澹泊敬诚殿赐宴开戏,皇帝亲临向皇后致贺,兴致和精神都似乎很好。
戏是皇帝亲自点的,都是些劝善惩淫,因果报应的故事,最为皇后所喜爱。但刚看完一出,皇帝说“吵得慌,坐不住”,随即起驾回宫了。
这就象六月初九皇帝万寿那一天的情形,花团锦簇的一席盛会,只因为他一个人的不豫而黯然失色了。为了维持体制,皇后不能不很镇静地坐在那里,而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异常不安,皇帝最喜听戏,入座以后,不耐久坐,这在她记忆中还是第一次。
皇帝反常了!只怕他的病会有剧变。
于是,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奉了懿旨去打听消息。他到东暖阁时,御医正在请脉——从六月初九以来,栾太和李德立,不分昼夜,轮班照料,所以一传就到。陈胜文不敢进屋,只在窗外张望着。皇帝躺在床上,身上盖一条黄罗团龙夹被,平平地,下似无物。
床前跪着诊脉的李德立,不远之处站着御前大臣肃顺和景寿,屋子里除了皇帝喘气的声音以外,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终于李德立磕了个头,照例说一句:“皇上万安!”
皇帝闭上了眼睛,是厌闻这句话的神气。
李德立退了出来,肃顺在后面跟着,一离开皇帝的视线,他们的脸色都阴沉得可怕,两个人都似没有看见陈胜文,一直向外走去,走到侧面太监休息的屋子去开药方。
陈胜文必须问个究竟,才能回去复命。刚走了不多数步,肃顺发见他了,向他招招手。
“你去奏报皇后,大阿哥别走远了!皇上说不定随时要见大阿哥。”
“是。”
陈胜文回去悄悄奏报了皇后,很快地宫内都知道皇帝危在旦夕了。大家都把一颗心悬得高高地,准备适应不测之变,只有丽妃不死心,半夜里起来祷祝上苍,把自己的寿数借给皇帝。她不知上苍可肯默佑?但这样做了,仿佛心里好过多了。
懿贵妃心里当然也不会好过。虽然皇帝对她,已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