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1287-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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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花园就是有名的“安澜园”,乾隆南巡,曾四次临幸其家,因而有种荒诞不经,却颇令人耸动的传说:乾隆皇帝原是陈家的骨血,世宗有个妃子“装假肚皮”,到足月应该临盆时,抱陈家新生婴儿以为子,就是乾隆。当然,这是乾隆皇帝好挥洒翰墨惹来的是非。安澜园中有两方御笔的匾额,一方叫“爱日堂”,一方叫“春晖堂”,凡此都是人子慕亲之语,而居然由天子赐题臣下,其中必有深意,以致附会出这样一个荒唐的传说。
当然,王、刘二人先要送蔡元吉到海边,也就是塘边——乾隆年间所筑的一道石塘,防波挡潮,使得一方生民能够安居乐业。小舢板就系在塘边,蔡元吉下了船,直往避风的海湾驶去,松江老大在沙船上了望,发现小舢板,关照朱大器和孙子卿一起起船头上来迎接。
宾主四人素昧平生,忽然商谈这样关于多少人祸福的大事,那就不同平常的会晤,无须客套。朱大器等蔡元吉上了船,自己报名,松江老大与孙子卿亦然如此。
“我是蔡元吉。两位令友,安置在陈家花园,请放心。”
听这一说,便知蔡元吉并无恶意,朱大器自感欣慰,将客人延入中舱,等敬烟奉茶,随带的男仆退出以后,首先表明:“舱中就是我们四个人,不相干的人,不会过来偷听。蔡爷,我们要不要摆起香烛来发个誓,彼此同船合命,祸福相共?”
“不必了。只要老兄能够把我心里的疑心取消,我自然就听你们的。”
“这话很实在。发誓赌咒亦不见得靠得住,程某人不是跟那‘八位’焚香盟誓,还有洋人做见证吗?”
这就是朱大器高明的地方,深知蔡元吉最大的疑心,无非苏州杀降那件事,所以不等他开口,使得蔡元吉即时就有这样一个想法:此人跟程学启不同!
“蔡爷,两军对阵,我死你活,打仗也好,讲和也好,第一要讲利害关系。感情是假的,赌神罚咒更加是骗人的花样。
我们在这种天气,冒险到这里来,就因为有一种把握,利害分明,于你蔡爷有利无害。只要说清楚了,你自然知道该走怎么样一条路?刚才听你的话,跟我们的心思一样。这就一定谈得拢了。“
“老兄这几句话,透澈痛快。好的,我们就开门见山谈吧!”
“是!”朱大器说:“不过有一层,我要言明在先。话要说得深,说得真了,听起来就有点刺耳,而且平常的语气也是改不了的,你们称官军叫‘妖’,我们叫你们是‘长毛’,等下冲口而出,并非有心,你不要生气。”
“不会。请放心。”
“那好。我先请问蔡爷,你如果不肯过来,那么总有个打算,先有个看法。譬如说,相信你们的‘天王’撑得住,李秀成能够解南京的围?”
蔡元吉摇摇头,只答了一个字:“不!”
“这就要谈打算了。不肯过来,是不是预备跟官军死拚呢?”
“那没有啥意思。无非老百姓吃苦!”
“所以为了百姓愿意过来!蔡爷,你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
我们一定帮你。“朱大器紧接着又说,”实在也是帮百姓,帮我们自己。再说句实话,苏州那件事一出来,最着急的是我们几个。“
“为啥?”
“只为你一定会大起戒心,好好一件大事,就此谈不成功。
其实情形完全不同。如果蔡爷你是向江苏方面接头,过去以后会有什么变故,我不敢说,至于投到浙江方面来,我可以拿身家性命,保你一定如意。这就是利害关系不同的缘故。“
利害不同,决于形势各异。朱大器先为蔡元吉抽丝剥茧地指出李鸿章和左宗棠的处境,正好相反,李顺左逆,处逆境的亟望外援,杭州以北的嘉湖两郡,明明是浙江的疆域,而左宗棠可望而不可即,坐视李鸿章越俎侵权,却只有干着急。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如果有人能在他鞭长莫及之地为他出力,收复浙江疆域,排拒苏军入侵,岂非是左宗棠所求之不得。
“这就是所谓利害相同。蔡爷,左制军非重用你不可。而江苏李中丞呢,他有的是兵,没有你照样能打仗,让你带了兵,他反倒要防你,利害发生冲突,事情就不妙了。再说,程学启杀那八位的时候,重兵密布,预先防范,如果左制军要杀你,请问他办得到办不到?要派多少兵来警戒?这些兵能派得过来,他杭州亦早就攻下来了。”
经过这一番解说,蔡元吉不但消除了疑虑,也增加了信心。自己手里亦有好些人马,左宗棠即使要学李鸿章的样,也未必能轻易如愿。这样一想,便毅然决然地答说:“好!我准备向左制军归顺。事情怎么做法?”
这一问倒将朱大器问住了。因为一路来,所盘算的只是如何说得“顽石点头”,下文如何,还待分解。松江老大与孙子卿对浙江的情形比较隔膜,官场的规矩,亦欠熟悉,自然更不能赞一词了。
当然,以朱大器的机智敏捷,临时想一套办法,亦非难事,或者要个花腔,先搪塞过去,更加容易。可是他不愿意这么做,为的是像做生意一样,深知识信相孚的道理,此刻越诚恳,就越能取得蔡元吉的信任,以后办事也就顺利。
于是他歉然答道:“蔡爷,我说实话,怎么个做法,要大家从长计议。尤其是王都司,一定要请来一起商量。我再说句实话,我此刻还不便上岸,为啥呢?因为江苏方面跟我不大对劲,说不定处处地方在找我的毛病,尤其是我接引你到浙江,更犯他们的忌,不能不防。我在这里跟你会面,没有关系,一上了岸,说是我到长毛窝里去过了,通敌的嫌疑那就跳到黄河洗不清,不但我自己会有很大的麻烦,也耽误了你的正事,这一层苦衷,千万要请你原谅。”
“言重,言重!”蔡元吉急忙答道:“我也知道官军争功,不讲良心,更不讲义气。老兄不必在意,我把他们两位请了来一起商量就是。”
这就见得蔡元吉倾心相待了。主方三人,异常欣慰,置酒相待,闲话生平,真所谓一见如故。尽管船外惊涛拍岸,风声如虎,舱内却如日丽风和的艳阳天气,令人沉醉。
约莫一个多时辰,王、刘二人重新回船,刘不才一进舱便笑着说:“我倒真舍不得安澜园。打算睡一睡乾隆当年睡过的龙床,也过一过做皇帝的瘾,偏偏又把我们接了回来。”
这自是开玩笑的话,但如果时地不同的凑巧了就成为大逆不道的罪名,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没有人答他的话。朱大器只把蔡元吉的应诺,告诉了他们两个人,商量进行的步骤。
为了坚定蔡元吉的信心,也为了要让他了解官军方面的情况,好作适应,朱大器很巧妙地暗示玉锡驯,应该留在海宁陪伴蔡元吉。至于传递信息,居间联络,由刘不才担任,蔡元吉给了一个暗号,一共两个字,第一个是刘字,第二个以日期比照千字文排列使用,如果是初一就是“刘天”,初二就是“刘地”,初三就是“刘玄”。他会逐日关照海塘的守卫,只要说对了暗号,自会领他到营中相见。
这一谈直到深夜,月黑浪高,不宜涉险,蔡元吉便宿在沙船上,第二天黎明时分与王锡驯一起离去。朱大器送他下了船,随即又跟大家商议,要指一个人跟左宗棠方面去联络,孙子卿与松江老大自然不行,刘不才也不是适当的人选,那就似乎只有朱大器出马了。
“不!我不行。不是我推辞,其中有个我不便出面的缘故。”
朱大器说,“这一趟说服蔡元吉投降,是我回浙江的第一步,我的戏要摆在后面唱,现在还不宜献功。这个功劳,对王都司很重要,要让给他,我一出面就分了他的功劳了。”
孙子卿比较了解朱大器的想法和做法,深深点头,表示支持:“小叔叔的话,我懂,我也很赞成。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在后面另外唱出重头戏,才显得出声势。”
“那,”刘不才灵机一动,倒想到一个人了,他很兴奋地说:“让小张去接头。”
“着啊!”孙子卿先就击节称许,“小张再适当不过了。由他出面去接头,不正好跟当初的那封信,首尾呼应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朱大器说,“事不宜迟,说做就做。
三爷,你到杭州辛苦一趟吧!“
于是,即刻开始,由北岸驶向南岸,凭藉常捷军的旗号,在一处名叫小泗渡的地方登岸,向西渡江到杭州南郊,辗转混入城内,寻到小张,细说经过。然后又相偕出城,小张来见蒋益沣,刘不才在萧山等候消息,约定在一家长发客栈会面。
*##小张遵守朱大器的告诫,只夸张王锡驯和他自己的功劳,虽然也提到朱大器,只说他主持全局,不提他曾跟蔡元吉见过面。然而蒋益沣却深知朱大器过去帮王有龄干得有声有色的那一番作为,所以节外生枝地要求跟朱大器见一面。
“朱观察人在上海。派人去请他,要由宁波绕道过来,起码得要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海宁方面在等回话,夜长梦多,变了卦就不好了。”小张又说:“蔡元吉是千肯万肯的了,不过有苏州杀降那件事,人家总不能完全放心。日子拖长了,启他的疑惑,未免不智。”
“现在就是他要带兵这件事。我要跟左大帅请示。”蒋益沣说,“今天请你在我营里住一住,我连夜去走一趟看!”
于是蒋益沣将小张留在营内,奉如上宾,是他自己星夜急驰,赶在杭州以南一处叫做横溪头的地方去见左宗棠,请示机宜。
左宗棠其时正有烦恼。杭州的太平军头脑之一“听王”陈炳文,派他的族兄陈大桂出城,找路子跟官军接线,预备献城投降。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恼的是舍弃近在咫尺的浙军,路远迢迢到苏州去向李鸿章通款曲。
李鸿章自然很高兴,却苦于鞭长莫及。因而便派一名委员,带着陈大桂来见左宗棠,另备一通咨文,含混其词地说是“咨商办理”。就是这句话将左宗棠惹火了。
“我不懂李少荃的意思。”左宗棠冷笑着说,“莫非他要到我杭州来当江苏巡抚?”
这位委员是个大名士,名叫薛时雨,字慰农,安徽全椒人,诗文俱佳,八股尤其有名,所谓“时文高手”,他的“闱墨”风行南北,士子多用来作为范式,细心揣摩,猎取高第。
不过薛时雨却不是不通世务的书生,在李鸿章幕府中,亦颇有能干的名声。此时看到左宗棠大为恼怒,便赶紧为李鸿章解释。
“大人请息怒。李中丞决无到杭州来受降之理,所谓‘咨商办理’,无非想知道如何呼应协力而已。”
“那还差不多。彼此勤劳之事,虽说无分畛域,究竟也要略分权限。越境剿贼则可,越省受降则决不可。嘉兴的剿抚事宜,请他就近负责,此外不劳他费心。”
话虽如此,左宗棠总觉得李鸿章欺人太甚,因此听到蒋益沣的密报,异常兴奋,认为这一来足以抗衡李鸿章的“入侵”,毫不迟疑地接纳了蔡元吉的要求,授权蒋益沣就投降的长毛中,挑选精壮,编为官军,而且即刻就要往嘉兴这方面攻过去,将功赎罪。
得此指示,蒋益沣又复赶回本营,调兵遣将,指派署理杭州府知府陈思谲、署理海宁州知州廖安之,带着小张一同渡江,在萧山长发客栈跟刘不才见了面,说知经过,让刘不才回海宁去接洽。
一到自然先跟王锡驯见面,私下密谈,才知道情形不妙,蔡元吉竟有些犹豫了。
“怎么?”刘不才大惊,“你看出什么来了,还是他本人有什么表示?”
“蔡元吉本人倒是有心投过来的,可恨的是他有个妻舅,执迷不悟,颇有反对的意思。蔡元吉跟我说,事缓则圆,不能心急。你看,糟不糟?”
当然是很糟糕的事。刘不才心想,身处危地,夜长梦多,倘或蔡元吉真有犹豫之意,就首先得求自保。因而便问:“王都司,你在海宁做过官,总有熟人吧?”
“有啊!不过不知道找得找不到了?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先得找个退路。万一蔡元吉态度有变,不明不白葬送在这里,我可是死不瞑目。”
“这大概还不至于。”王锡驯说,“我也安了一条线在蔡元吉身边,他有个小弁,让我拿了一只金表收买了,往来传话的时候,对我殷勤得很,倘有不利于我们的消息,他总会有风声透露给我。”
听得这样说法,刘不才比较放心,然而即令遇到危急之时能逃出一条命去,大事总是不成了。吃尽辛苦,落得一事无成,亦觉得于心不甘。刘不才沉吟了好一会,毅然决然地说:“置之死地面后生。王都司,我要破釜沉舟跟他谈一谈。”
“刘三爷,你怎么跟他谈?”王锡驯不安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