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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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怕是那样吧。”星野说,“不过据这CD介绍,贝多芬耳朵听不见。贝多芬是非常伟大的作曲家,年轻时作为钢琴手也在欧洲首屈一指。作为作曲家本来就名声很大。不料有一天耳朵因病听不见了,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作曲家耳朵听不见东西可不是件小事,这你明白吧?”
“那是,好像明白。”
“作曲家耳朵听不见,等于厨师失去了味觉,等于青蛙没了划水蹼,等于司机被没收了驾驶证。任凭谁都要眼前一片漆黑,对吧?可是贝多芬没有屈服。当然喽,情绪低落多少怕是有的,但他没在这种不幸面前低头。是山爬过去,是河蹚过去!那以后也一个劲儿作曲不止,创作出比以前内容更深更好的音乐。实在了不起。例如刚才听的《大公三重奏》就是他耳朵基本听不清声音后创作的。所以嘛,老伯你不认字虽说肯定不方便不好受,但那并不是一切。就算认不得字,你也有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这方面一定要看到才行。喏喏,你不是能够跟石头说话吗?”
“那是,中田我的确多少能和石头说话。以前和猫也能说来着。”
“那就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哪怕看书再多,一般人也不可能和石头和猫说话。”
“可是星野君,中田我这几天老是做梦,在梦里中田我可以认字。不知因为什么可以认字了,脑袋不再那么不好使了。中田我高兴得跑去图书馆,看一大堆书,心想能看书原来竟这么妙不可言,就一本接一本看下去。不料房间里的灯突然一下子灭了,变得漆黑一团。有人把灯关了。什么也看不见,不能继续看书了。于是醒了过来。即使是在梦中,能识字能看书也实在美妙得很。”
“唔——,”星野说,“我倒是认字,但书什么的一概不看。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
“星野君,”
“嗯?”
“今天是星期几呢?”
“今天星期六。”
“明天是星期日吗?”
“一般是的。”
“明天一早能麻烦你开车么?”
“可以呀。去哪儿?”
“中田我也不知道。上车后再考虑。”
“或许你不信——”星野说,“没问我就晓得你肯定这么回答。”
翌日清晨七点刚过星野醒来,中田已经起来了,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星野去洗脸间用冷水“咔咔”搓了几把脸,用电动剃须刀剃了须。早餐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茄子酱汤、竹荚鱼干和咸菜。星野吃了两碗饭。
饭后中田收拾碗筷,星野又看电视新闻。这回多少有了中野区杀人案件方面的报道。“案发后已经过了十天,但至今未得到有力线索。”NHK的播音员淡淡地说道。荧屏上推出带有气派大门的房子,门前站着警察,门上贴着“禁止进入”的封条。
“对于案发前去向不明的十五岁长子的搜寻仍在继续,但仍未查明行踪。对于案发后当即来派出所提供杀人案情报的附近居住的六十多岁男性的搜索同样没有中断。至于两人之间是否有某种关系,现在尚未澄清。家中没有零乱痕迹,估计不会是个人恩怨所致。警方正在全面调查遇害者田村先生的交际范围。另外,为表彰田村先生生前的艺术贡献,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
“我说老伯,”星野朝厨房里站着的中田招呼道。
“嗯,什么事呢?”
“老伯,你莫不是晓得中野区被杀的那个人的儿子?听说十五岁。”
“中田我不晓得那个儿子。中田我晓得的只是琼尼·沃克和狗,最近说过了。”
“呃。”星野说,“除了老伯你,警察好像同时在找那个儿子。独生子,无兄无弟,母亲也没有。儿子在案件发生前离家出走,去向不明。”
“是吗。”
“莫名其妙的案件。”星野说,“不过警察应该掌握不少情况,那些家伙只透露一点点信息。据卡内尔·山德士手中的情报,他们知道老伯你在高松,而且得知一个貌似星野的英俊小伙子同你一起行动。但他们不会把这个也透露给传媒。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把我们在高松的事公诸于世,咱们必然跑去别的地方,所以表面上装出不知晓我们在哪里的样子。这些性格恶劣的家伙!”
八点半,两人钻进停在路上的家用小汽车。中田做了热茶灌进保温瓶,然后戴上平日戴的皱巴巴的登山帽,拿起伞和帆布包,在助手席上坐好。星野本想照例扣上中日Dragons棒球帽,但往门口墙上的镜子里一看,心里不由一惊:警察应该已经掌握“年轻男子”头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架一副Ray…Ban绿色太阳镜身穿夏威夷衫这一事实,而头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的人在香川县恐怕别无他人,再加上夏威夷衫和绿色Ray…Ban,那么外部特征可谓正相吻合。卡内尔·山德士因为想到这点才没准备夏威夷衫而准备了不显眼的藏青色半袖运动衫,这家伙真是滴水不漏。于是决定把Ray…Ban和帽子留在房间里。
“那,往哪里去呢?”星野问。
“哪里都不碍事。请先在市区兜上一圈。”
“哪里都不碍事?”
“是的。尽可去你喜欢的地方。中田我从车窗往外看就行。”
星野“嗬”了一声。“在自卫队也好在运输公司也好我一直开车,对开车多少有些自信。但握住方向盘时必定有个方向,径直开去目的地。这已成了习性。一次也没人交待说‘哪里都可以开’。真那么交待,我还真不好办。”
“十分抱歉。”
“哪里,用不着道歉。尽力而为就是。”说着,星野把《大公三重奏》放进车内CD唱机,“我只管在市内转来转去,你就看窗外。这样可以吧?”
“可以,这样可以。”
“发现你要找的东西,我就停车。这样就能一个接一个有新节目出现。是这么回事?”
“那是,情况很可能那样。”中田说。
“但愿那样。”说罢,星野在膝盖上摊开地图。
两人在高松市区转了起来。星野用荧光笔在市区交通图上做标记。仔仔细细转完一个社区,确认所有道路都通过之后,再转下一社区。时而停车喝口热茶,吸一支万宝路,反复听《大公三重奏》。到了中午进餐馆吃了咖喱饭。
“话又说回来,你到底在找什么物件呢?”饭后星野问。
“中田我也不明白。那……”
“那要实际看到才明白,没实际看到是不明白的。”
“正是,一点儿不错。”
星野无力地摇了下头:“一开始就知道你这么回答,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星野君,”
“什么?”
“到发现有可能要花些时间。”
“啊,也罢,尽力而为就是。已经坐上去的船。”
“往下要坐船不成?”中田问。
“哪里,眼下还不用坐船。”
三点,两人走进咖啡馆,星野喝咖啡,中田犹豫半天,才要了冰牛奶。这工夫星野已筋疲力尽,没心思开口,《大公三重奏》到底也听腻了。在同一地方来来回回兜圈子不合他的脾性。枯燥,开不出速度,还要努力保持注意力。时不时同警车错车,星野每次都尽量不同警察的视线相碰。尽可能不从派出所执勤点前经过。虽说马自达家用小汽车不显眼,但若看见次数太多,警察出于职责难免要询问。还要避免不小心同其他车相撞弄出交通事故,神经绷得比平时还紧。
他看着地图开车的时间里,中田活像小孩子或有教养的小狗,手扒车窗以同一姿势静静地往外看个不止,那样子真像在寻找什么。黄昏到来前两人就这样专心于各自的作业,几乎一声不响。
“你找的东西是什么……”星野一边开车,一边无奈地唱起井上阳水的歌。下面的歌词忘了,便自己胡诌起来:
还没还没找到么,
太阳快要落山了,
星野我肚子饿瘪了,
汽车转了一圈圈,眼珠转了一圈圈。
六点,两人返回公寓。
“星野君,明天继续来。”中田说。
“今天一天市区转了不少,剩下的我想明天能转完。”星野说,“呃,有句话想问。”
“啊,星野君,问什么呢?”
“若是在高松市内找不到那家伙,下一步什么打算呢?”
中田用手心喀嗤喀嗤搓脑袋:“高松市内若是找不到,我想恐怕要扩大找的范围。”
“有道理。”星野说,“如果还找不到,咱们又如何呢?”
“若是还找不到,就再扩大范围。”中田说。
“就是说,一直扩大到找到为止喽?俗话说走路多的狗总会碰上棒子。”
“那是,我想情况会是那样。”中田说,“不过星野君,中田我这就糊涂了——为什么狗走路多会碰上棒子呢?前面若有棒子,我觉得狗会绕开的。”
给中田这么一问,星野歪头想了想。“那么说倒也是。我还从没这么琢磨过。是啊,狗干嘛非往棒子上碰呢?”
“不可思议。”
“不说这个了。”星野道,“这种事琢磨起来越来越麻烦。狗和棒子的问题今天且按下不表。我想知道的是搜索范围扩大到何时为止。如果一个劲儿扩大下去,很可能跑到旁边的爱媛县和高知县去,夏去秋来都不一定。”
“有可能那样。不过星野君,即使秋去冬来,中田我也非找到不可。当然不会永远请您帮忙,往下中田我一个人走路寻找。”
“那是另一回事……”星野一时语塞,“可石头君也该提供多少详细些亲切些的情报么,比如大体在哪一带啦。大体就可以的……”
“对不起,石头不会说话。”
“是么,石头不会说话——从外观看倒也不难想象。”星野说,“石头君肯定不会说话,游泳就更不擅长了。也罢,现在什么也别想,好好睡觉,明天接着来。”
第二天也是同一情形的重复。星野把市区的西半边以同一程序转了一遍。市区交通图已一道道涂满了黄色标记,不同的只是星野的哈欠数量多了几个。中田依然脸贴车窗全神贯注地搜寻什么。两人几乎不交谈。星野一边注意警察一边把着方向盘,中田不知厌倦地扫描不止。但仍然一无所获。
“今天是星期一吧?”中田问。
“嗯,昨天是星期日,今天应该是星期一。”接着,他以无聊而又无奈的心情将随便想到的话语加上旋律唱道:
既然今天星期一,
明天必定星期二。
蚂蚁是有名的劳动能手,
燕子总是那么漂漂亮亮。
烟囱高挺挺,夕阳红彤彤。
“星野君,”中田稍后开口道。
“什么?”
“蚂蚁干活的时候,怎么看都看不够。”
“是啊。”星野应道。
到了中午,两人走进鳗鱼餐馆,吃了优惠价鳗鱼饭。三点进咖啡馆喝咖啡,喝海带茶。六点时地图已涂满黄色,市内道路已被马自达家用小汽车那格外匿名式的轮胎碾得几无空白,然而所找之物仍踪影皆无。
“你找的东西是什么……”星野以有气无力的声音信口唱道:
还没还没找到么,
市内几乎转遍了,
屁股也坐痛了,
差不多该回家了。
“再继续下去,我很快就成Singer Song Writer①了。”星野说。
“你说的是什么呢?”中田问。
“没什么,不咸不淡的玩笑。”
两人只好离开高松市内,准备上国道返回公寓。不料星野因为想别的事,拐错了左拐地点。他一再尝试开回原来的国道,但道路以奇妙的角度拐来拐去,加上多是单行线,很快迷失了方向。注意到时,两人已闯入没有印象的住宅区,四下全是围着高墙的古旧而典雅的街
①意为“自己作词作曲的歌手”。②
道。路面静得出奇,空无人影。
“距离上离我们的公寓应该不会很远,但完全摸不着东南西北了。”星野把车靠进适当的空地,关闭引擎,拉下侧闸,打开地图。他看了看电线杆上写的街名,在地图上寻找其位
置,但眼睛累了,怎么也找不到。
“星野君,”中田招呼道。
“嗯?”
“您正忙着对不起,那里门上挂的招牌写着什么呢?”
星野于是从地图上抬起眼睛,往中田指的方向看去。高墙一段接一段,稍往前有座古色古香的大门,门旁挂一块很大的木板。黑色门扇关得紧紧的。
“甲村纪念图书馆……”星野念道,“这么不见人影的安静地段居然有图书馆。再说也看不出是图书馆嘛,跟普通大宅门一个样。”
“甲村纪念图书馆?”
“是的。大概是为纪念一个叫甲村的人而建造的图书馆吧。甲村是怎么一个人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晓。”
“星野君,”
“嗯?”星野边查地图边应道。
“就是那里。”
“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