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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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令那样将使你受到损害。”
我点头:“我之于父亲不过类似一个作品罢了,同雕塑是一回事,损坏也好毁掉也好都是他的自由。”
“如果真是那样,我觉得那是一种相当扭曲的想法。”大岛说。
“跟你说大岛,在我成长的场所,所有东西都是扭曲的,无论什么都是严重变形的。因此,笔直的东西看上去反倒歪歪扭扭。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这一点了,但我还是个孩子,此外别无栖身之所。”
大岛说道:“你父亲的作品过去我实际看过几次。是个有才华的优秀雕塑家。锐意创新,遒劲有力,咄咄逼人,无曲意逢迎之处。他出手的东西是真真正正的杰作。”
“或许是那样。不过么,大岛,父亲把提炼出那样的东西之后剩下的渣滓和有毒物撒向四周,甩得到处都是。父亲玷污和损毁他身边每一个人。至于那是不是父亲的本意,我不清楚。或许他不得不那样做,或许他天生就是那么一种人。但不管怎样,我想父亲在这个意义上恐怕都是同特殊的什么捆绑在一起的。我想说的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大岛说,“那个什么大约是超越善恶界线的东西,称为力量之源怕也未尝不可。”
“而我继承了其一半遗传因子。母亲所以扔下我出走,未必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大概是想把我作为不吉利源泉所生之物、污秽物、残缺物彻底抛开。”
大岛用指尖轻轻按住太阳穴,若有所思。他眯细眼睛注视我:“不过,会不会存在他不是你真正父亲的可能性呢,从生物学角度而言?”
我摇头道:“几年前在医院做过检查。和父亲一起去的,采血检验遗传因子。我们百分百毫无疑问是生物学上的父子。我看了检验结果报告。”
“滴水不漏。”
“是父亲想告诉我的,告诉我是他所生的作品。一如署名。”
大岛手指仍按在太阳穴。
“可实际上你父亲并未言中。毕竟你没有杀害父亲,那时你在高松,是别的什么人在东京杀害你父亲的。是那样的吧?”
我默默摊开手,看着。在漆黑的夜晚沾满不吉利的黑乎乎血污的双手。
“坦率地说,我没有多大自信。”
我向大岛道出了一切。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几小时人事不省,在神社树林中醒来时T恤上黏乎乎地沾满了谁的血;在神社卫生间把血洗去;此数小时的记忆荡然无存。由于说来话长,当晚住在樱花房间部分省略了。大岛不时提问,确认细节,装入脑海,但没有就此发表意见。
“我压根儿闹不清在哪里沾的血、是谁的血。什么也记不起来。”我说,“不过,这可不是什么metaphor,说不定是我用这双手实际杀死了父亲。有这个感觉。不错,我是没有回东京,如你所说,我一直在高松,千真万确。但是,‘责任始自梦中’,是吧?”
“叶芝的诗。”
我说:“有可能我通过做梦杀害了父亲,通过类似特殊的梦之线路那样的东西前去杀害了父亲。”
“你会那样想的。对你来说,那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真实。但是警察——或者其他什么人——不至于连你的诗歌性责任都加以追究。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时位于两个不同的场所,这点爱因斯坦已在科学上予以证实,也是法律认可的概念。”
“可我现在不是在这里谈论科学和法律。”
大岛说:“不过么,田村卡夫卡君,你所说的终究只是个假设,而且是相当大胆而超现实意义的假设,听起来简直像科幻小说的梗概。”
“当然不过是假设,这我完全清楚。大概谁都不会相信这种傻里傻气的话。但是,没有对于假设的反证,就没有科学的发展——父亲经常这样说。他像口头禅似的说,假设是大脑的战场。而关于反证眼下我一个也想不起来。”
大岛默默不语。
我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总而言之这就是你远远逃来四国的理由——想从父亲的诅咒中挣脱出来。”大岛说。
我点了下头,指着叠起来的报纸说:“但终究好像未能如愿。”
我觉得最好不要对距离那样的东西期待太多,叫乌鸦的少年说。
“看来你的确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大岛说,“更多的我也说不好。”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突然间支撑身体都有些困难。我歪倒在旁边坐着的大岛怀里,大岛紧紧搂住我,我把脸贴在他没有隆起的胸部。
“嗳,大岛,我不想做那样的事,不想杀害父亲,不想同母亲同姐姐交合。”
“那还用说。”说着,大岛用手指梳理我的短发,“那还用说,不可能有那样的事。”
“即使在梦中?”
“或即使在metaphor中。”大岛说,“抑或在allegory①在analogy②中。”
“……”
“如果你不介意,今晚我可以留在这里,跟你在一起。”稍顷,大岛说道,“我睡那边的沙发。”
但我谢绝了,我说我想一人独处。
大岛把额前头发撩去后面,略一迟疑说道:“我的确是患有性同一障碍的变态女性,不阴不阳的人,如果你担心这点的话……”
“不是的,”我说,“决不是那样的。只是想今晚一个人慢慢想一想。毕竟一下子发生这
么多事情。只因为这个。“
①意为“寓言、讽喻”。②③意为“类推、类似、类似关系”。④
大岛在便笺上写下电话号码:“如果半夜想跟谁说话,就打这个电话。用不着顾虑,反正我觉浅。”
我道谢接过。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幽灵。
第22章到四国去
早上五点刚过,中田搭乘的卡车驶入神户。街上已经大亮,但仓库门还没开,无法卸货。两人让卡车停在港口附近宽阔的路面上,准备打盹。小伙子把打盹用的椅背放平,蛮惬意地打着鼾声睡了。中田时而被鼾声吵醒,又很快沉入舒坦的睡眠之中。失眠是中田从未体验过的现象之一。
快八点时,小伙子翻身坐起,大大打了个哈欠。
“嗳,老伯,肚子饿了?”小伙子一边用电动剃须刀对着后视镜剃须一边问。
“那是,中田我有几分饿的感觉。”
“那,到附近找地方吃早饭去!”
从富士川到神户的路上,中田基本上是在车上睡觉。这时间里小伙子没怎么开口,边开车边听深夜广播节目,不时随着广播唱歌。全是中田没有听过的新歌。倒是日语歌,但中田几乎不知歌词说的是什么,只是零零星星听出几个单词。中田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年轻女OL①给的巧克力和饭团,同小伙子两人分着吃了。
小伙子说是为了提神,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以致没到神户中田便弄得满身烟味儿。
中田拿起帆布包和伞从卡车下来。
“喂喂,那么重的玩意儿就放在车上好了。很近,吃完就回来。”小伙子说。
“那是,你说的是,可中田我不带在身上心里不踏实。”
①日式英语Office Lady之略,女办事员,女职员。②
“嗬,”小伙子眯缝起眼睛,“也罢。又不是我拿,老伯请便。”
“谢谢。”
“我么,我叫星野,和中日Dragons棒球队的总教练同姓,亲戚关系倒是没有。”
“噢,是星野君。请多关照。我姓中田。”
“知道知道,已经。”
星野像是很熟悉这一带的地理,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中田小跑一样地尾随其后。两人走进后巷一家小食店,里面挤满了卡车司机和与港口有关的体力劳动者,打领带的一个也没见到。客人活像在补充燃料,神情肃然地闷头吞食早餐。餐具相碰声,店员的报菜名声、NHK①电视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在店里响成一片。
小伙子指着墙上贴的食谱道:“老伯,什么都行,随你点!这里么,又便宜又好吃。”
中田应了一声,照他说的看了一会儿墙上的食谱,突然想起自己不认字。
“对不起,星野君,中田我脑袋不好使,不认得字那东西。”
“嗬,”星野感叹道,“是么,不认字?这在现如今可是奇事一桩了。也罢,我吃烤鱼煎蛋,一样的可以?”
“可以可以,烤鱼煎蛋也是中田我喜欢吃的。”
“那好。”
“鳗鱼也喜欢。”
“唔,鳗鱼我也喜欢。不过,毕竟一大清早,不好来鳗鱼。”
“那是。再说中田我昨晚由姓荻田的那位招待了一顿鳗鱼。”
“那就好。”小伙子说。“烤鱼套餐加煎蛋,两份。再加一份大碗饭!”他向店里的伙计吼道。
“烤鱼套餐、煎蛋,大碗饭一碗!”对方高声复述。
“我说,不认字不方便吧?”星野问中田。
“那是,不认字有时很不好办。只要不出东京都中野区,倒还没什么太不方便的,可像现在这样来到中野区以外,中田我就相当烦恼。”
①日本广播协会。日文罗马拼音Nippon Hoso Kyokai之略。②
“倒也是,神户离中野区可远着哩。”
“那是。南北都分不清,明白的只剩下左和右。这一来就找不到路了,票也买不到手。”
“可这样子你居然也到了这里。”
“那是。中田我所到之处都有很多人热情关照,您星野君就是其中一位。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不管怎么说,不认字都够伤脑筋的。我家阿爷脑袋的确糊涂了,但字什么的还认得。”
“那是。中田我脑袋不是一般的不好使。”
“你们家人都这德性?”
“不不,那不是的。大弟弟在叫伊藤忠那个地方当部长,小弟弟在通产省那个衙门里做事。”
“嘿,”小伙子敬佩起来,“好厉害的知识人嘛!单单老伯你一个够不到水平线。”
“那是。只有中田我中途遭遇事故,脑袋运转不灵了。所以经常受到训斥:不要给弟弟侄子外甥添麻烦!不要到人前抛头露面!”
“倒也是,有你这样的人出现,一般人是会觉得脸面难堪的。”
“中田我复杂的事情固然不太明白,但只要在中野区生活,倒也不至于迷路。得到知事大人的关照,和猫们也处得不错。一个月理一次发,还时不时能吃上一顿鳗鱼。可是由于琼尼·沃克的出现,中野区也待不下去了。”
“琼尼·沃克?”
“是的。穿长筒靴戴黑高帽的人。身穿马甲手提文明棍。收集猫取它们的魂儿。”
“好了好了,”星野说,“长话我听不来。反正你是因为这个那个的离开了中野区。”
“那是。中田我离开了中野区。”
“那,往下去哪里?”
“中田我还不清楚。但到这儿后我明白了一点:要从这里过一座桥。附近有座大桥。”
“就是说要去四国喽?”
“您别见怪,星野君,中田我不大懂地理。过了桥就是四国么?”
“是的。这一带说起大桥,就是去四国的大桥。有三座,一座由神户过淡路岛到德岛,另一座由仓敷山下到坂出,还有一座连接尾道和今治。本来一座就该够用了,但政治家好出风头,一气弄出了三座。”
小伙子把杯里的水滴在胶合板桌面上,用手指画出简单的日本地图,在四国与本州之间架起三座桥。
“这座桥相当大?”中田问。
“啊,大得不得了,不开玩笑。”
“是么。反正中田我想过其中的一座。应该是离得近的这座。往后的事往后再考虑。”
“那就是说,不是前面有熟人什么的。”
“那是。中田我熟人什么的一个都没有。”
“只是想过桥去四国、去那里的哪里看看?”
“是的,正是。”
“那么,哪里究竟是哪里也不知道喽?”
“是的,中田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倒是觉得只要去了那里就会明白的。”
“难办啊!”说着,星野理了理乱发,确认马尾辫还在那里,戴回中日drogons帽。
不久,烤鱼套餐端来,两人默默吃着。
“喏,煎蛋够味儿吧?”星野说。
“那是,非常可口,和中田我平时在中野区吃的煎蛋大不一样。”
“这是关西煎蛋,和东京弄出来的像座垫一样干巴巴沙拉拉的东西压根儿不同。”
两人继续闷头吃煎蛋,吃盐巴烤竹荚鱼,喝海贝大酱汤,吃腌芜菁,吃炝菠菜,吃紫菜,把热白饭吃得一粒不剩。中田总是每口咀嚼三十二下,全部吃完花了不少时间。
“肚子饱饱的了?”
“是的,中田我吃得很饱很饱。您怎么样?”
“我也满满的了,不管怎么说。如何,像这样的早饭味又好量又足,觉得很幸福是吧?”
“那是,感到相当幸福。”
“对了,不想拉屎?”
“那是。经您这么一说,中田我也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