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雨飞花溅泪-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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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她不知何意,只得顺坐地坐下。只见月老夫人的眼光隔着面纱停留在她脸上,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指尖微微发颤。她心中顿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这样温存、慈爱地待过她。月几明转过身去,目中已有泪光。他知道月老夫人为何会如此,只因花溅泪也是她老人家的亲孙女啊!如果月老夫人顾念骨肉之情,萧雨飞退亲之事就有了指望。
月老夫人仔细端详了花溅泪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萧雨飞。他眼中满含求恳之意,而花溅泪满面羞惭,惶恐得不敢抬起头来。她眼中顿时露出怜爱之意。佛阁中一片沉寂,谁都没有说话。月老夫人忽然向萧雨飞招了招手,示意他也坐到自己身边来。他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月老夫人会做何决定。
月老夫人什么话也没说,只缓缓拉起了花溅泪的一只手,又拉起了萧雨飞的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将二人的手叠放在了一起。月几明神情一震,心中的石头已落地,未料这件原以为难于上青天的事竟会如此顺利。
月老夫人眼神复杂已极,缓缓道:“从今后,月家和萧家的亲事再也休题。待明日,我便亲自去对圆儿说。”萧雨飞欣喜若狂,只觉从知晓花溅泪身患隐疾以来,从未有今日之乐。心中暗道这真是上天给他二人最大的补偿。两人跪在一起,给月老夫人叩了三个头。月老夫人涩声道:“你们不必谢我——其实,你们的痛苦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欠你们的已太多,今天不过是给你们一点点的偿还罢了。”
萧雨飞不知她此言何意,心道自己和月丽人的亲事是父亲和月几圆订下的,怎会和月老夫人有关系,莫非当年月几圆向父亲提亲,出于她的意思?他在一旁胡思乱想,花溅泪也暗自揣测,只有月几明和欧阳绿珠明白月老夫人话中的含意。
月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天已不早了,你们歇息去吧。”顿了顿又道:“明儿留下。”月几明止住脚步,回头望着已有点失态的母亲。待欧阳绿珠等三人出了佛阁,月老夫人激动地一把拉住儿子的手:“明儿,她,她当真是你和叶姑娘的女儿?”
月几明心中一阵酸楚,无言地点了点头。月老夫人浑身颤抖,犹如风中的枯叶,颤声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你在骗我,你是在骗我——”月几明忽地抬起头来,一字字道:“不,我没骗你,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和秋烟的孩子。你看她的脸,就和当年的秋烟一模一样。”
这每一个字都如刀般刺在了月老夫人心上,她似已没有半分力气,扶住香案一角:“好,好,好——你,也走吧!”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似已用尽全身力气。伏在案角,低声喃喃道:“不,这不可能!难道,难道明儿真的没有骗我?是满楼骗了我?”她猛地一掌拂落了案上香烛:“好,好!月满楼,你竟骗了我,你竟骗了我三十多年!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你临死前说那句话的含意了。”
她自从嫁给月满楼后,已三十多年未曾流泪,此时却已泪如雨下。她疯狂地撕裂了身上的黑纱,又一掌将供桌击得粉碎,再一掌将那神像击倒在地,嘶声叫道:“哈哈——你如此不公,我供你作甚?哈哈——冷碧衫啊冷碧衫,你好糊涂啊——”忽地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月几明奔回楼来,点起灯烛,将母亲扶到禅床上,月老夫人迷茫地睁开眼,喃喃道:“满楼,你为何骗我?——满楼,我错了,我不该杀你,我对不起你,碧衫错怪了你——”月几明吓了一跳,叫道:“娘,你怎么了?我是明儿,你的儿子啊!”
月老夫人盯着儿子半晌,终于认出他来,却大笑道:“明儿,你知不知道,你和圆儿不是我的亲生儿子?秋烟才是我的女儿?你爹是被我杀死的?”月几明脸都骇白了:“娘,你,你在说些什么?娘,你怎么了?”
月老夫人却又已晕了过去。欧阳绿珠和萧雨飞三人也闻声赶了过来。欧阳绿珠道:“明哥,我马上去请大夫来。”月几明道:“娘神智不清,一般的大夫又怎能治她这心病?”他一筹莫展,皱眉道:“娘刚和还说了许多奇怪吓人的话——唉,我不明白,她老人家心中倒底有些什么隐痛?”萧雨飞把了把月老夫人的脉,神色一变,失声道:“不好,老夫人是走火入魔了!”
月几明吃了一惊,这才想到母亲一直在佛阁中修行,一边念佛一边修习一项深奥的内功,她刚才受到强烈刺激,竟致走火入魔了。月老夫人一生的内力修为极高,以月几明等四人的内力都无法替她疗伤,欧阳绿珠道:“我马上飞鸽传书,请我母亲连夜从黄山赶来。”
灯火昏黄,夜已深。
月老夫人半躺床上,泪已干。她已取下了面纱,脸上露出一条醒目而可怖的刀痕。这是当年仇家上门寻仇,为了保护一双年幼的儿子时落下的。一代人间绝色,从此消失。也正因为如此,两个儿子对他分外孝顺。而如今,她已不在乎了。她现在对什么都已不在乎了。
月几明轻轻走进来,低声道:“娘,你已几天没吃东西了,孩儿给你端点粥来如何?”月老夫人慢慢睁开失神的眼睛:“绿珠去接她母亲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月几明道:“今晚若再不回来,明儿一早准到。娘,你不要担心。”月老夫人忽地打起了精神,道:“好,你去给我准备点粥来,再拿点参片过来。等她们来了,我才有精神。”
月老夫人喝下燕窝粥,精神似已好了许多。她倚着床栏,静静地闭目养神。门外更鼓声传来,已近三更。月几明守候在床前,看母亲憔悴不堪的脸上似慢慢有了些许血色,心中稍定。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月几圆走了进来。他与月几明长得有几分相似,但穿着打扮与神态气质差别很大,低声问道:“大哥,娘好些了么?”月几明道:“好多了,刚刚吃了一碗燕窝粥。”月老夫人缓缓睁开眼:“是圆儿来了么?”月几圆道:“娘,是我,我来看你。你吩咐过,不想见凌峰和丽人他们,我就没带他们来。”
月老夫人凝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似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好,竟然你们两个都在,趁现在绿珠还未回来。我要告诉你们一些秘密。你们过来,到我身边来,听我给你们讲一个我用一生幸福为代价换来的教训。”两兄弟面面相觑,依言走过来在她床前坐下。
月老夫人轻叹一声,黯然道:“该说了——是该说的时候了,不然就来不及了——”她的神色异样平静,缓缓道:“在四十年前,正是江湖平静,武林中人才辈出的昌泰时期。江湖上好手如云,而声名最盛的只有四个人。”
“一个是第二代幻月宫主宋问心,一个是欧阳世家的欧阳俊生,一个是苏州月家的长公子月满楼,也就是你们的爹。还有一个便是天山派掌门的女儿冷碧衫,那就是为娘我。当时我正青春年少,是天下公认的第一美人——”
“当时我行走江湖,艳名远播,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可惜我一个也瞧不上眼。我只喜欢孤傲的欧阳俊生。欧阳俊生却偏偏已与宋问心相爱。我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有人敢违拗我半点儿,可自己这一辈子最想得到的人却偏偏正眼儿也不瞧我。我想,不可能有男人会对我不动心,宋问心虽然武功、地位比我高,模样儿可不如我,只不过她比我更早认识欧阳俊生。我要怎样才能后来居上呢?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以‘木以成舟,生米成熟饭’的手段来强迫他——你们不要笑我,当时的我早已情迷心窍,只要能得到自己所爱的人,我什么都不惜牺牲。”
“我修书一封,托你们的父亲、月满楼转交欧阳俊生。那时他正苦苦追求我,我从来也没理过他,突然得到我软语相求,托他做事,他自是求之不得。他却不知道,我这封信中写的是,约欧阳俊生在八月十五之夜到杭州西子湖畔赏月,有要事相商,我在有两棵歪脖柳树下的画舫中等他——我当时想的是,只要欧阳俊生来了,我自有办法让他就范,我甚至连迷情散都准备好了——”月老夫人的声音中夹着一丝掩不住地痛悔,道:“唉,我这真是一着走错,步步皆失啊!”
“那一夜,果有人上了我的画舫,他敲了十下我的舱门,一次一下,两次两下,三次三下,四次四下。这是我们约好的暗号,我知道他已来了,心头狂跳,不及多问,一下子就开了门。果然看见欧阳俊生穿着他最爱穿的绯色衣衫站在门外,只是却用香扇遮面,也不多说,一闪身钻了进来。进来就一下子将灯吹灭了。我很奇怪,就问,欧阳大哥,是你么?你吹灯干什么?这人笑着说,碧衫,是我。我这次来会你,实是担着很大的风险,一路上我都怕人看见。这灯如此明亮,将你我身影全都映在了窗上,若是被好事之人看见,必会生出许多言语。”
“那夜月色本极明亮,无奈我心存异念,早已将窗户紧闭。黑暗之中,我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脸,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那张脸。而他的声音,也正是我最喜欢的那充满磁性、略带沙哑的声音。因为我一心迫他就范,而他似也对我有意,后来我们在舱中相对小酌,连喝了十八壶酒,后来——我终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月老夫人讲到这里已有泪流下。
月几圆叫道:“来人一定是假冒的,否则,他又怎会如此轻浮?”
月老夫人道:“不错,我当时心中也隐隐闪过这个疑念,但来人暗号全对,衣着,身形,面貌,声音都对,而我心中本就——我素来自信,以我的绝世容光,难道还真有毫不动心的铁石男人?只要宋问心不在,欧阳俊生还不是一样会为我神魂颠倒,我当时整个心思都在如何引他动情之上,根本未及细想——我好恨!”
“后来,天刚四更,来人对我说,碧衫,我欧阳俊生今生今世已非你不娶。你且先回天山,一年后,我定来天山求亲,咱们在天山脚下见。 ”我问他为什么要等一年,他说‘我父母一心要我娶宋问心,我要让他们改变主意自是要费极大周折。我此去要想办法先断了和宋问心的关系,这中间需要一些时间和手段,我同你之事若是早早被人看破,就不妙了。日后我再娶你也会被人非议。何必连累你天山派和冷香宫结仇?我们若这一年毫不往来,等我把这边的关系断了,日后再娶你,别人也不会猜疑。碧衫,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年时间说长也不长,弹指可过啊!“
“我想想也有道理,只好答应。他又说天亮了被人撞见不好,匆匆穿好衣服辞去。我在舱内瞧见他的背影,恍惚间觉得似乎比以往要单薄一些。但我以为,我写信之事只有月满楼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兼之对我从来都言听计从,又怎会出差错?来人必是欧阳俊生无疑。因此,心中只觉十分甜蜜,只当大功告成,并未起疑。”
“没想到那一夜他竟在我身上种下了孽根。回到天山后不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心想这样更好,有了孩子,欧阳俊生更是非我莫娶。因此一直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我父母气得半死,一直追问我孩子是谁的,我就是不肯说。这是我和欧阳的秘密,我怎能告诉他人?过了十个月,我生下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就在这时,我听到父母在准备重礼,说是要下山朝贺冷香宫幻月宫主大婚,我一问,新郎竟正是欧阳俊生,当即气得昏倒在地。我父母敏感到其中必有隐情,再次追问,我就哭着把一切都说了。我父母又惊又怒又是伤心,他们计议良久,觉得事已至此,如果再去找欧阳俊生讨公道,只能是自取其辱,遭来天下人的耻笑,而且还会与冷香宫结下仇怨。于是劝我打下牙齿和血吞,不要声张。我哪里听得,执意要下山去扰了两人的婚礼。我父母一向对我百依百顺,不料竟在这件事上毫不让步,为防我下山生事,竟将我和孩儿囚在了天山之巅。等我费尽心机抱着孩子逃下山去,欧阳俊生早已和宋问心成了亲,那场亲事轰动了整个江湖。我听说两人要到杭州西子湖边游玩,就抱着孩子日夜兼程赶去,一路上皆听得江湖中人津津乐道两人婚礼细节,心如刀绞。那段痛苦的行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赶到西湖,我打听到了两人包下的画舫。可巧这画舫就正停在那晚那两棵歪脖柳树下。我赶到船边,迫不及待地高叫他的名字。舱门开了,他神采飘逸地走了出来。一年多了,我终于又见着他了,我朝思暮想、魂牵梦引、爱之入骨又恨之入骨的人!”
“但,他的身后却跟着肚子已高高隆起的新婚妻子——宋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