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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帝王业784-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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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朝门内低声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清冷的男子声传来。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

    浓重的草药味从炕头药罐里散发出来,辛涩呛人,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

    那人看似有伤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

    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萧綦好艳福。”

    忽听他提及萧綦,我一时错愕,他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萧索,沾染了猩红血迹。

    “但请王妃赐教,何谓君子?”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不错,是我糊涂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虏一介女流,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

    他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王妃胆识不小。”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默然。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不能,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还有用,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

    在他目光下,我渐渐肌肤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轻佻,将我从头看到脚,“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豫章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贺兰余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贺兰,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时逢七年之乱,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

    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大破于朔河,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当时贺兰国追随突厥与我朝为敌,截断我军必经之路,烧毁粮草,逼得宁朔将军萧綦勃然大怒,挥军围困了贺兰城,逼令贺兰王自尽,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萧綦立誓效忠。

    萧綦留下一支卫队驻守贺兰,大军继续向北追击突厥。

    未料,城中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发动叛乱,杀死驻城守将,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萧綦大军。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血战两天两夜,终于击退强敌。贺兰兵马被歼灭殆尽,王族退缩城中不出。贺兰世子再度请降,萧綦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贺兰世子全家枭首于市。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贺兰氏覆国之日,王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百姓被铁蹄践踏,如碾死一只只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渐渐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豫章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说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咽喉猛的一紧,旋即剧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双目赤红如血,将我摁在椅上,坚硬的扶手抵得我后背几欲断裂。

    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别摆出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贵,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暴怒,将我猛拽起来,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却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边,跌伏在他怀中。

    惊恐挣扎中,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声低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我跌倒地上,抬眼却见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我掩口忍住惊叫,心中骇茫跳突。

    霍然瞥见榻旁窗户半掩。

    布帘隔断了门外监视的目光,没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榻上此人伤病复发……眼下,正是逃走的机会。

    我顾不得避讳,忙踏上床榻,绕过那人蜷缩的身子,推开了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听身后一声哀哀呻吟。

    只见那男子捂胸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药碗伸出手,却差了一点够不到。

    他瘦削身躯蜷缩如婴孩,喉中发出低哑呻吟,脸色惨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我已半身探出窗户,却在这一刹那犹疑。

    他只差一点就可够到药碗,若够不到,只怕就此病发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会引发旧伤,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可他是外族余孽……我心中纷乱,只觉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莫非今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里?

    那人却突然睁眼,向我看来——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这般单薄无助,也曾这般哀哀看我,不愿我离开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这样哀哀的眼神,剜进我心底,心上似软软塌陷了一处。

    罢了!终归是一条性命!我一横心,退回榻下,将那药碗端起。

    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只得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将药汁一点点灌进他口中。

    他喘过一口气,依然面色惨白,只是定定望着我,眼神凄迷,如孩童般无助。

    这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

    再不能耽搁时机,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将他放下,转身时袖口一紧——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终归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叹口气,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跃出。

    跌在窗下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堕入深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说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双粗黑的手伸向我,我侧身避开,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的娘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向他扫去。

    那人一怔,被我镇住,愣愣看着我起身,从容理好衣带,一路跟着我走回屋子。

    跨进门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起来。

    那男装少女,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忍回眼泪。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对王妃无礼。”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药及时,已无大碍。”

    一众人忙于照顾他们的少主,将我再次押回地窖。

    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再次逃跑,将我双手双脚都以麻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对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则不知要被他们怎样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卖些人情给那少主。

    但愿好人有好报。

    未料到,好报果真来了。

    一觉醒来,那少女小叶将我领出,解开绳索,带去后院,不由分说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浑然忘却身处险境,只觉有一桶热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说,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你家少主应当多准备一套女装。”

    她气红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说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静静注视他。

    他亦沉静地看我,良久,忽轻慢一笑,“后悔救我了?”

    “举手之劳,无从后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萧綦杀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极!”

    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说琅玡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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