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784-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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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然垂首,一时间心中黯然。却听身后隐隐有清脆笑语,回身看去,只见随行女眷中一片红袖绿鬓,几名妙龄活泼的女孩儿自顾嘻笑作一团。身侧的迎安侯夫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忙笑道,“女儿家总是这般俏皮,失仪之处,还请王妃恕罪。”我一笑转眸,却不多言。这些个女孩儿都是贤王妃的备选闺秀,今日也是特意让她们一道随行赏园。走得一段,我渐渐有些疲乏,阿越见忙道,“前面水榭清凉,王妃跟诸位夫人不如稍事休息,纳凉赏莲,也是乐事。”我颔首一笑,携众人步入水榭。
初夏浓荫,凉风习习,水榭里一片莺声笑语,蹁跹衣袂带起暗香如缕。名门佳人,王侯千金,一个胜一个的袅娜娇妍,放眼看去,怎一个乱花迷眼。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般无忧无虑。
一阵清风撩起耳畔发丝,我抬手拂去,不经意间见一名淡淡紫衣的女子,独自凭栏而立,袅弱身影在这锦绣丛中分外寥落。
那紫衣女子盈盈立在阑干旁,望着池中星星点点盛开的白蘋,神情幽远,兀自出神。我凝眸看向那娉婷身影,不知为何,自第一次在元宵夜宴见了她,便隐约觉得熟悉,分明不曾见过,却好似故人一般。我心中微动,移步走到她身后,淡然笑道,“喜欢这白蘋么?”
顾采薇回眸一惊,忙屈身见礼。我莞尔道,“南方水泽最多这花了,这时节,想必处处绽放,最是清雅。”
“是,南方风物宜人,很是令人向往。”顾采薇低垂了头,语声轻细,颊边却笑意深深。我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转眸看向一池白蘋,曼声道,“登白蘋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顾采薇骤然双颊晕红,轻咬了嘴唇,一语不发。我如何看不透这女儿家的心思,她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我那远在江南的哥哥。
可惜这世上姻缘,又有几人如意——她这一番相思,只怕是要空负流水了。且不论以哥哥的门庭地位,注定不能迎娶一个没落门庭的女子为妻;就算抛开门庭,只怕哥哥也是无心再娶。当年与嫂嫂的一段恩怨,时隔经年,他都不曾放下。可叹世事弄人,偏偏让每个人都与最初的眷恋擦肩而过。
顾采薇犹自垂首含羞,我不忍再看她,轻叹一声,“蘋花虽美,终究随波逐流,与其空怀怅惘,不如珍重所有。”她抬首,怔怔地望着我,一双流波妙目转瞬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到底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我心中微酸,轻拍了拍她手臂,心中怜惜又多几分。
除去顾采薇,其他名门闺秀却无一人让我看得入眼,偏偏她又心有所属。
我搁了手中名录,定定对着一盏明烛出神——或许是子澹在我心中太过完美,皎皎如同天上月,放眼凡尘再无一人可匹配;也或许是我太自私,固执地守护着那份已经不属于我的情怀,舍不得让旁人分享了去。扪心自问,我对锦儿的所为,并非不介怀。
想起了锦儿,又想起阿宝的眼疾毫无起色,越发心烦意乱。我起身踱到门边,见天色已黑,阿越又一次催促,“王妃还是先用晚膳吧,王爷还在议事,一时也不会回府,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我却全无胃口,莫名烦乱,索性屏退了左右侍女,独自倚回锦榻,拿着一卷书闷闷翻看。不知不觉困意袭来,隐约似漂浮在云端,周遭雾茫茫一片,不知身在何处。顾盼间,蓦然见到母亲,一身羽衣霓裳,明华高贵。她对我微笑,神情恬淡高华,隐有眷恋不舍,我张口欲唤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转眼间,母亲衣袂拂动,凌空飘举,竟徐徐飞升而去。“母亲!”我失声大叫,猛然醒了过来。眼前罗帷低垂,纱幔半掩,我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
床幔掀起,萧綦赶了过来,“怎么了,方才还睡得好好的。”
“我梦到母亲……”我只觉茫然若失,却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方才的梦境仿佛还在眼前。
“想念你母亲,明天就去慈安寺瞧瞧她。”萧綦拿过床头外袍给我披上,又俯身替我穿上鞋子,“方才见你睡得沉,没有叫醒你,现在也该睡饿了吧?”他一面抱我下床,一面唤人传膳。我懒懒依在他怀中,侧首看他,很似乎久没见他这般喜形于色,“什么事这样高兴?”
他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今日生擒了忽兰。”
突厥王最青睐的忽兰王子,号称突厥第一勇士,也是贺兰箴最忌惮的对手。
此番生擒了忽兰,如同断了突厥王一条臂膀,对突厥军心撼动之大,士气打击之重,自然可想而知。然而更重要的是,忽兰被生擒,恰成了牵制贺兰箴最有力的筹码。忽兰一天不死,贺兰箴即便登上王位,也一天不能心安。万一贺兰箴翻脸毁诺,我们亦可掉头与忽兰结盟,置他于腹背受敌之境。
——犹记当年在宁朔,萧綦与忽兰联手将贺兰箴逼至绝境,却又放过贺兰,令他回归突厥,成为威胁忽兰的最有力棋子。至此,我不得不叹服萧綦的深谋远虑,亦感叹这世间果真没有永久的盟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
如此捷报,令人大感振奋,我连晚膳也顾不得用,缠着萧綦将生擒忽兰的经过细细讲来。
建武将军徐景珲率三千兵马出阵,以血肉为饵,舍命相搏,诱使忽兰王子所率的八千铁骑一路直追,一路且战且退,将敌军全部诱入鹩子峪。守候在此的三千弓弩手猝然发动伏击,峪口两千重甲步兵截断敌军后援,将突厥人堵在谷中。徐景珲率部折返,前锋铁骑如雷霆般杀到,直冲敌军心腹。后路重甲兵士均白刃弃甲,各执刀斧杀入敌阵,予以迎头痛击。鹩子峪一战,从正午杀到黄昏,徐景辉身负八处重伤,麾下将士死伤逾两千,而八千突厥骑兵近半被屠,主将忽兰王子与徐景辉交战,被斩去一臂,负伤堕马,旋即被擒。
其余突厥将士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械归降,仅余不足千人的小队拼死逃出,直奔军中报讯。
那一番风云变色的血屠之景,饶是萧綦淡淡讲来,亦足以惊心动魄,令听者胆寒。遥想当时情状,我屏息失神,不觉手心尽是冷汗,长长吁了口气,“这徐景珲真是神人,身负八处重伤,还能力斩强敌于马下!”
萧綦大笑道,“如此虎将,在我麾下何止徐景珲一人!”
窗外清冽月色,映着他脸上豪气勃发,坚毅侧脸仿佛笼上一层霜色,那蟠龙王袍上的金龙,仿佛随时会跃入云霄,森然搏人。恍惚间令我错觉,似又回到了苍茫肃杀塞外边关。看惯了朝堂上庄穆雍容,习惯了烟罗帐里百般缠绵,我几乎淡忘了当年的震慑,淡忘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从刀山血海里踏过,历经了修罗地狱,仗剑踏平山河,一步步登上这九重天阙的杀伐之神。
一夜无梦,却几番从朦胧中醒来,总觉心绪不宁。
辗转直到天色将明,才迷糊睡去。刚合了眼,倏忽就敲过了五更。
陡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匆忙,值宿内侍在外面扑通跪下,颤着嗓子通禀,“启奏王爷王妃,慈安寺来人奏报——”
我一惊,莫名的紧窒攥住心口,来不及开口,萧綦已掀帘坐起,“慈安寺何事?”
“昨夜三更时分,晋敏长公主薨逝了。”
母亲去得很安祥,连宿在外屋的徐姑姑也没有听见半分动静。
她就这样静静地去了,素衣布袜,不染纤尘,躺在檀木禅床之上,眉目宁和,仿佛只是午间小睡而已,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会将她惊醒。
“公主从来没有睡得那样迟,入夜还到庭中站了半晌,望着南边出神,回房又念了半宿的经文。奴婢催她就寝,她却说要念足九遍经文给小郡主祈福,少一遍都不行。”徐姑姑怔怔捧着母亲的佛珠,眼泪簌簌落下,“公主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罢。”
我默然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抚平她衣角的一道浅褶,唯恐手脚太重,惊扰了她的清眠。
沧桑岁月,褪去了昔日国色天香的容颜,积淀为澄静的光华,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围的每一个人。
母亲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只能活在锦绣琅苑之中,永世不能沾染尘垢,也承载不起半分沉重和黑暗。或许她真是谪入凡尘历劫的仙子,如今终于脱了尘籍,羽化归去;或许只有在清净无尘,没有恩怨利欲,没有离合悲苦的地方,才是她最后的归宿。
我静静凝望母亲圣洁睡颜,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离开她身旁。幼年往事纷芸而至,母亲的一颦一笑,一声低唤,一句叮咛,历历如在眼前。她在的时候,我总是怕她唠叨,总觉诸事缠身,没有闲暇和心力来陪伴她。母亲从来不会埋怨,哪怕望眼欲穿地盼望我们,也只是默默守望在远处,永远体谅我们的不易。我知道她还想我再陪她去汤泉宫,知道她想去皇陵拜谒先祖陵寝,知道她想时常看到哥哥的儿女……这些我都知道,却总是在无休止的繁扰中拖延过去,总觉得这些不是要紧事,母亲反正会等着,任何时候都有她在我身后等着……我从未想到,有一天她会骤然撒手离去,连追悔的机会都不给我。
亲手为她更衣整妆,为她梳起发髻……幼时都是母亲为我做这一切,而我却是最后一次亲手侍候她。握着玉梳,我的手颤抖得无法举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进她发髻。徐姑姑早已哭成泪人儿,周遭一片泣声,唯独我欲哭无泪,心中只余空茫。
慈安寺里钟声长鸣,夏日阳光照得乾坤朗朗,天际炽白一片。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立在菩提树下,仰首见清风过处,木叶摇曳,久久不止。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辛酸孤独将我湮没。
阿越轻声禀报说,萧綦已到了正殿,闻讯赶来吊唁的命妇们也快到山门了。我戚然回头,见她红肿了双目,默默呈上丝帕让我净面整妆,隐忍的悲戚之色不似旁人哭号露骨,愈见真挚可贵。我心中感动,握了握她纤削的手,让她去陪伴悲伤过度的徐姑姑。
我的目光越过她肩头,看见长廊的尽头,萧綦玄衣素冠,大步踏来,伟岸身形仿佛将那灼人日光也挡在身后。
陡然间,只觉周身力气消失,脚下虚软,再不能支撑。他一言不发将我揽入怀中,用力揽紧,眉宇间俱是深深疼惜。
父亲不知所踪,母亲撒手人寰,子澹终成陌路……如今除了哥哥,我也只剩萧綦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只剩他在我身边,相扶相携,将这漫长崎岖的一生走完。
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帝王业 正文 第39章 伤疑
章节字数:6881 更新时间:07…04…23 17:00
母亲的灵柩终究没有回宫,也没有回到镇国公府。她曾说过无颜再入皇陵,也不愿归葬王氏,无论亲族还是夫家,都不是她最终的归宿。只有这远离尘俗的慈安寺,是她余生所寄,也是最终神魂皈依之地。母亲既已寄身佛门,再不会留恋尘世荣华,身后哀荣太过喧哗,反而非她所愿。
闻丧当日,诸命妇素服至慈安寺行奉慰礼;次日,百官入寺吊唁;京中高僧率寺中众尼举行法事,一连七日七夜,为母亲念颂超度。
最后的一晚,我素衣着孝,长跪灵前。
萧綦也留在寺中陪我送别母亲最后一程。已是更深夜凉,他强行将我扶起来,“夜里凉了,别再跪着,自己身子不好更要懂得爱惜!”我心中凄凉,只是摇头。他叹息道,“逝者已矣,珍重自己才可让亲人安心。”徐姑姑亦含泪劝慰,我无力挣扎,只得任由萧綦扶我到椅中,黯然望向母亲的灵柩,伤心无语。
一名青衣女尼悄然行至徐姑姑身边,低声向她禀报了什么。徐姑姑沉沉叹了口气,低头沉吟不语,神色踌躇凄凉。我弱声问她,“何事?”
徐姑姑迟疑片刻,低声道,“妙静在外殿跪了半夜,恳求送别公主最后一程。”
“谁是妙静?”我一时恍惚。
“是……”徐姑姑一顿,“是从前府里的锦儿。”
我抬眸看去,她却垂下目光,不敢与我对视。徐姑姑知道锦儿的身份,却只说是从前府里旧人,显然有恋旧回护之心,有意为锦儿求情。
宫中获罪被贬至慈安寺的女尼都住在山下寒舍,不得随意进出,轻易上不了山门,更不得踏入母亲所在的内院。锦儿此番能进得寺中,托人传讯,足见徐姑姑平日对她多有关照。我不愿在此刻见到她,却不忍在母亲灵前拂了徐姑姑的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