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之乱-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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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给你看?一个小护士,你还不够资格呢!”
小谢说:“那我总有资格不换储槽给你吧?大夫。”
我回到科室就给外科拨了一个电话,我问刚才是不是发生重大车祸了?人说没有。
我把电话狠狠地摔掉了。闻达在我摔掉电话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以为我接的是肠
道门诊报告疫情的电话。他吼叫他说:“年轻人,即便永远都是痢疾和伤寒,你这种工
作态度我也还是不能够原谅的!其实痢疾和伤寒也是相当有搞头的,只是你们不愿意去
研究它而已。你这个样子这怎么行呢?”
我说:“你在说什么呀!”
闻达根本不理睬我,兀自气咻咻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要扣你的工资!”
一听要扣工资,我跳起来,在闻达的耳朵旁边大声说:“闻,主,任,刚才不是疫
情电话,是我在给外科打电话。供应室撒谎说外科来了车祸,借口不给我们换储槽。我
刚才没有换到储槽!”
闻达半晌才说:“哦,是这么回事吗?”
秦静从病房回来了,已经静静地在闻达后面站了好一会儿,这时才开口说话。秦静
说:“闻主任,我们总是换不到储槽,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到声音,闻达猛地转过了身体。面对我们的抱怨,他显得有些尴尬,他软弱无力
地信心不足地说:“我向站领导反映过多次了,我个人还找院长谈过。院长表态说一定
会全力以赴支持我们的防疫事业。”
我说:“拉倒吧!我们连储槽都换不到,我们连最基本的敷料和棉球都不能得到供
应,谁在支持我们?”
闻达说:“年轻人,你不能这么看问题,我们事业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医疗系读
几年?最多四年,可我们卫生系却要读五年乃至六年。临床医生懂的我们都懂,临床医
生不懂的,我们也懂。他们是什么?是操作工,看病开药看病开药,照本宣科,医院里
都是活的进去,死的出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我们是什么?我们是研究人员。我们
防患于未然。我们不给人们带来任何痛苦而是保护人们免受疾病的侵害。我请你们想想,
孰轻孰重,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秦静隐秘地冷笑了一下,走掉了。
我说:“那好。您给我们去换一次储槽吧。”我把空储槽盒塞进了闻达的怀里。
冰凉的金属储槽盒在闻达的怀里仿佛变得滚烫,他的手哆嗦着,惊慌地四处寻找放
下它的地方。我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请求说:“您就去这一次好不好?顺便把
我们工作的重要性对小谢讲一讲,”
赵武装穿着旱冰鞋惊鸿一瞥地经过闻达身边,把闻达怀里的储槽盒接过去了。闻达
恢复了常态。以少有的温和语气批评赵武装说:“你怎么滑冰滑到站里来了?”
赵武装仗着自己救驾有功,厚颜无耻地说:“站里的水磨石地面比较光滑嘛。”
我说:“闻主任,您不去供应室为我们伸张正义了?”
闻达说:“你不要得理不饶人好不好?第一,我下班了;第二,我是主任,我不管
这些具体的小事;第三,我的哲学是千万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供应室的一个没有文化
的小丫头,我怎么能够去与她计较。赵大夫去把这件事情处理一下。赵大夫比你们资历
深,有经验得多。他会处理好的。”
赵武装说:“闻主任看人一向非常准确。”
闻达说:“比较准确,比较而已。”
闻达一边说着一边就退走了,我们目送他走到自行车棚。闻达骑上他那破旧的自行
车,摇晃不定地穿过花坛,绕行在一群神气活现、穿着体面的医生之中,对比非常强烈。
秦静闪现出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说:“难怪人家说:远看是一个要饭的,近
看是一个烧炭的,一问才知道是防疫站的。”
秦静说:“说得好!”
秦静的态度对赵武装打击很大。他脸颊上的斜拉肌跳动了一下,我装作没有看见。
赵武装吃过晚饭又来到单位,明显是冲秦静来的。秦静在前几天无意中说了一句“滑旱
冰倒是很有意思的”,今天赵武装就把旱冰滑到单位里来了。秦静也一定是意识到了赵
武装对她的殷勤,她在故意打击赵武装。可我的自卑感是结结实实的。我原来以为我得
到了一份特别理想特别崇高的的工作呢。我一点情绪没有,对赵武装和秦静说:“你们
在这儿吧,我去整理疫情卡。”
秦静赶紧跟着我。说:“我也去。”
赵武装说:“这样吧这样吧,你们赶紧去弄完疫情卡。我给你们设法换来储槽。然
后我教你们滑旱冰。闻主任呢,就是这样一个老同志,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不太善于
社会交际,你们千万不要瞧不起他。人家绝对有学问,绝对有志气,在中国的卫生界是
有名的权威。我们在公众面前一定要抬举他,维护他的威信。在私下里,捉弄他一下也
不是不可以的。但是我建议我们得要有一点分寸。搞得他狼狈不堪,我们看着又触景生
情,为自己的职业感到悲哀。其实那只是他的个人性格而已。尽管他学历最高,资历最
深,担任着我们的主任,但是他并不能代表我们的事业形象。你们看我,在流行病室抗
战八年了,入了党,有若干论文在卫生杂志上发表,生龙活虎,气字轩昂,很好嘛。”
我讥讽地说:“秦静听清楚了吧?”
秦静横瞥我一眼,转过身去,看都不看赵武装。赵武装讪笑着,厚着脸皮按他自己
说的计划去供应室换储槽。
赵武装果然很快就换来了储槽。为了解气,我立刻就钳出两块敷料去洗我的茶杯。
赵武装重又穿上旱冰鞋,在秦静的身边滑动,邀请她学习滑冰。秦静端坐着,看病毒方
面的书,是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我洗罢茶杯,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值班室的
电话旁边听磁带。当时流行歌曲在中国刚刚登陆,我对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外
婆的澎湖湾》,程琳小姑娘的《酒干倘卖无》等歌曲迷恋得一塌糊涂。我从窗户里看见
赵武装像一只硕大的蜻蜒在我们大办公室的办公桌之间飞来飞去,围绕的圆心始终是秦
静。而秦静始终没有答理赵武装。最后赵武装不慎撞进了小套间,秦静赶紧冲过去,反
锁了小套间的门,然后收拾书本把自己关进了疫苗室。赵武装在小套间里面大声捶门,
叫唤秦静。秦静只当没有听见。黄昏深深,夜将降临,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我
看要走暴了,就去把赵武装从小套间里放了出来。赵武装说:“还是你的心地善良,我
要教你滑冰。”
我说:“去你的。走暴了,快回家吧。”
赵武装说:“走暴了我自然只好回家。但是我希望你转告你的朋友,一个人不要太
傲慢了,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我说:“易污就易污,易折就易折,与你有什么关系?”
赵武装说:“真不懂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赵武装说罢,跨上他的
自行车,躬着背,一头冲进弥漫的风沙里。
大马路上的汽车都大开车灯,纷纷地掀喇叭。闪电如游蛇窜行在楼房的玻璃窗之间,
雷声冷不丁在耳边爆响,硕大而稀疏的雨点砸在地面噗噗有声,行人四下逃散,呼儿喊
娘。密集的大雨从远处忽隆隆黑压压地横扫了过来。我在单位的大门口看着这壮观的场
面,把穿着凉鞋的脚伸到屋檐下接雨水。秦静悄没声地来到我的身边,躲在我的背后,
把下巴颊搁在我的肩上。我们看雨一直看到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电话是第十九医院肠道门诊的洪大夫打来的。她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发现一例霍
乱。”
我和秦静不约而同地对着电话大叫:“什么?请大声重复一遍!”
洪大夫扯着嗓子说:“我们发现一例霍乱!”
5
那天是我和秦静值夜班。因为在那天晚上的八点二十七分,我们接到了霍乱的疫情
报告。因此,那平常的,不咸不淡的,被我经过一个就遗忘一个的日子,终于有一个被
我深深地留在了记忆之中。包括那天的我自己:黑皮肤,胖脸蛋,小眼睛,模样长得很
不怎么样,极爱抢白别人,喜欢出一点小风头,见识浅薄自己却浑然不觉,年纪轻轻就
已经腻味了流行病医生的职业,但不知道干什么工作更有意思。
6
霍乱来了,在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在它的踪影在中国消失了几十年之后。我们对
它的一点认识仅限于知道它的厉害和可怕,教科书的这一章节是哗哗翻过去的。我和秦
静傻了眼。洪大夫在电话里大声叫道:“喂,听清楚了吧?喂,喂。”
我说:“听清楚了。”
洪大夫说:“喂,我们该怎么办?”
我说:“洪大夫你是老大夫了,你说怎么办?”
洪大夫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霍乱。我只听说过以前日本人在东北发现了一
个霍乱病人,就烧掉整个村子和全村的人。我是肠道门诊的医生,没有学过流行病。我
只知道烈性传染病必须在收到化验单后立即电话通知你们,我是三分钟之前见到化验单
的,我当时就打了电话,现在还在打电话,我有记录。问题是现在怎么办?我还有没有
责任做什么?”
我说:“洪大夫,你等等,别挂电话。肯定会有你的事情,在你们辖区发生霍乱了,
这还了得。”
秦静在我和洪大夫对话的时候已经跑去拿来了我们大学的流行病学课本。课本长期
在秦静随身背着的书包里,她的好学及时地解救了我们。秦静把课本翻到霍乱这一章,
举在我的鼻子底下,我们俩急急地浏览,高频率地摆动着头。本章开篇不久就有一句非
常含混却又武断的话:解放后本病在我国已被消灭。秦静气愤地说:“消灭的时间,地
点,和处理方法都没有写,太不科学了,简直是混帐!”
我悲愤地说:“对,混帐!”
书上既然认定我国已经消灭了霍乱,后面的论述就明显地就事论事,流行和传播的
情况全是别国的。什么印度、巴基斯但、埃及、尼泊尔、阿富汗、西太平洋至南亚次大
陆的许多国家和地区。我完全晕乎了。洪大夫还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呼叫:“喂,喂,
说话,说话。”
秦静咬了咬牙,接过了电话。她说:“洪大夫,请冷静一点。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将
疫情卡和粪样送到我们站里来。我们化验室的设备比较专业,首先我们得确定到底是不
是霍乱弧菌,别把别的什么菌和霍乱弧菌搞混淆了,大家虚惊一场。”
秦静的表现使我对她刮目相看,她平时不说话,关键时刻居然说得这么流畅这么冷
静。秦静的行为给了我极大的启发,我也灵机一动,有了一点主见,对洪大夫说:“还
有一点,病人现在在哪里?他有什么样的症状?现在我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
把传染源,也就是那个病人给隔离起来。”
秦静激动地说:“对对,我差点忘了,隔离是最重要的,千万要阻断他对其他人群
的传染!所有的烈性传染病都是要首先隔离传染源,这点是绝对必要的!”
洪大夫慌乱了,说:“糟了!粪样培养是现在才出的结果,病人前天看完病就回家
了。我得赶快查看疫情卡,一找到确切的地址我就告诉你们。现在我先挂电话了,你们
守着电话,千万不要离开啊。”
我和秦静同时说:“好!好!”
挂上电话的一瞬间值班室安静极了,我和秦静这才发现外面依然是大雨滂沱,电闪
雷鸣,我们两人都在颤抖。我们是那么地兴奋和害怕。不知道刚才对洪大夫说了一些什
么?说得对还是不对?我们眼睛贼亮,互相望着,嘴唇翕动着却再也无法说出话来。冰
箱里有汽水。我去拿了两瓶,但怎么也记不起开瓶器在什么地方。秦静也使劲摇头表示
不知道。我们都在紧张地挣扎着要从一个梦魇中突围出来。紧急中,我莽撞地在办公桌
边沿磕掉了汽水瓶的盖子,随着嘭嘭两记爆响,办公桌被磕缺了一块。我说:“讨厌!”
一旦说出了话,我顿时就清醒了。我把汽水递给了秦静。
咕咕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汽水,秦静也恢复了常态。我们的眼睛不再火一般地贼亮。
秦静说:“看来是发生霍乱了。”
我说:“可能是。”
秦静说:“真不敢叫人相信。”
我说:“是啊,但是就是发生了。”
我们可以比较镇静地研究问题了。我们决定把值班室的这部电话留给洪大夫,以及
一切有可能打进来的疫情报告,秦静留守这部电话。我到离我们站距离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