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第八天-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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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状态下的一种冥想或是联想,其内容大多引自经文等处,恕不一一加注。
【注】英文中Queen译做「奎因」在发音上相近。
第二章 星期一 四月三日
那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埃勒里有好半天了,埃勒里却一直没在意。而当他刚一开始注意到它,他便立刻不再是一只眼睛,而变成了_非常清晰的——树干上的一只节孔。哎呀;扯下她那破烂的旗吧——「够了,别胡扯了!」他断然说道,同时就坐了起来。这样猛的一动,身上盖的那床破旧却干净的被子滑落到了地上——倒是没走得太远,一下子他就意识到了,他一直还睡在羊皮毯子上,毯子下面还铺着一床用干草和玉米壳絮的褥子。这三种东西的气味闻着很清晰。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在某个简陋的汽车旅馆里。
于是,他都想起来了。
就像以往有过、以后也还会再有的情形一样,醒来之后,他觉得完全休息好了;至于周身筋骨的酸疼,他想那是由于没睡弹簧床垫的缘故。
他下意识地四下看看在哪儿可以冲淋浴,但没找到,也没看出哪儿有抽水马桶。这幢粗陋的小屋里有三个房间,配了很少几件家具,而家具也像小屋本身一样朴素,都没有上过漆。但是所有木器都因年深日久而泛着光泽,并且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香味儿。埃勒里凑近一把椅子闻了闻。是蜂蜡……
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块自制的肥皂,一条显然是做毛巾用的很干净的布,一只上了盐釉的水罐,还有碗和茶杯。水罐里盛满了水。他的行李整齐地码放在房间一个角落里。
他洗了个擦身浴,然后气喘吁吁地穿上干净衣服,刷了牙,梳了头。刮胡子……没有热水……
外面传来木头与木头碰击的敲门声。
「进来,」埃勒里唤道。他打起了精神。
老师进来了,一只手拿着他的棍子,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篮子:「赞美世界以你的到来赐福于我们,」老人声音洪亮地说,接着便露出了微笑。埃勒里也还以微笑,多半儿是为自己正耽迷于奇思异想而发笑。他刚才在想:老人提着的,如果不是童话故事里装着美味吃食的篮子,还能是什么呢?让他感到惊奇的是,结果还就是这么回事儿——篮子里真地盖着餐巾哩。
「通常我都独自用餐,」老师说,「而你也许有时候愿意在餐厅里跟大家一起吃饭的。不过这头一顿嘛,我想咱们俩一起吃吧,就在这儿。」
有一种埃勒里不认识的果汁(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桑椹和仙人掌梨的混合汁),其味道平和,考虑到了人在早晨胃口的敏感性。有一大盘子玉米面薄煎饼,配有黄油和糖浆——可能是高粱或甜高粱糖浆。埃勒里没得到咖啡,不过作为有趣的替代,有冒着热气的奶(是羊奶,很稠的),还有一葫芦热热的加了蜂蜜的草药汤。
除了在他洗手以及吃喝的时候老人的喃喃祈祷之外,整个一顿饭在默默无语中吃完了。
「吃得还满意吗?」老师最后问道。
「是的,」埃勒里说,「非常好。」
「赞美世界,我们感谢……那么咱们可以走了。」他抹净桌上的碎屑,重新收拾好篮子,站起身来。
一条两边夹着树木的小路上,阳光撒在地上宛似一汪汪水洼,他们正朝着一幢用浅橄榄灰色的火成岩盖成的房子走过去。当走近那房子的时候,能听见小孩子们喊喊喳喳的低语声了。孩子们都集中在一间大教室里,大教室旁边还有一些小隔间,而每个小隔间里都有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埃勒里毫不惊讶地想到:他是老师——这儿也一定是学校了。
最小的孩子们坐在前面最矮的一条条长凳上:女孩儿坐在一边,男孩儿坐另一边。当老师走到面前时,孩子们都站了起来。一排排露出羞涩的微笑、庄重或带着正派的好奇神色的面庞—都晒得黑黑的,干干净净的,也都没有冷漠或者轻慢的表情——一排排,直到后排的十几岁的孩子们,都是一样。埃勒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每一张脸,而一张张脸都是清清爽爽的。
「我的孩子们,」老师说道,「让我们赞美世界吧。」
没有人点头,没有人眨眼,也没有人说一个字。一阵紧张的安静笼罩着整个教室。在穿过没有玻璃的窗子照射进来的阳光光束中飘舞着的尘埃,似乎飘动得更慢了。不远处的一只鸟的叫声也显得更响了。
「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老师说,「你们所有人彼此在对方的家里都是客人。现在我们这儿有一位客人,他是所有人的客人,是全奎南的客人。他的到来,是赐予我们的最重要的礼物。我现在只告诉你们:这是应了预言所说的。他要做的事情,你们都会做见证的。为了对他的差遣,我们感谢世界。这就是今天的课程。我们要把今天像节日一样度过。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你们可以穿上节日的礼袍,可以玩耍,可以学习,可以帮父母做事,愿意做什么都可以。那么现在,去吧。赞美世界。」
他从他们中间走过,摸摸这个的头,那个的肩膀,轻轻拍拍其中一个的面颊,或另一个的胳膊。孩子们好奇地看着埃勒里,但都没跟他说话。男孩子们都穿着斯托里凯(在「世界尽头百货店」遇到的老人的那位同伴)那样的衣服——无领汗衫和「掘蛤人」的裤子;女孩子们则穿着连衫长裙。他们都光着脚。过不了多一会儿,他就会看到他们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个像《圣经》题材的绘画中的人物,但一点儿也不会有化装舞会的感觉,有些孩子还会拿着鲜花儿。
埃勒里跟他的向导一起从村子里走过,时不时惊奇地接受着献给他的鲜花,有些甚至是上了年纪的人们献上的。
「到你们这儿来的人——客人,从外面来的,多吗?」埃勒里问道,并发现自己又加上一句,「老师?」
「没有。」老师说。
「没有?在过去,真的——」
「过去,从来没有。你是第一位——就像书上写的。我们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很少,而外面对我们是一无所知。」
光照在黑暗中,黑暗却不知晓。
埃勒里仔细观察着这个村庄,心里越来越感到兴奋。
一幢幢饱经日晒夜露风吹雨淋的小小屋舍,半掩半现于一片片花园之中,除了随其所欲爬满屋墙的藤蔓而外,没有什么装饰。天然的木料已经变成了银灰色和黄褐色的,间或也有一两块褚色斑驳点染于其间;藤蔓和草木的绿色与花朵缤纷的彩色营造出色彩的和谐,看上去很是宁静。少数几幢体量大一些的公共建筑,其石料的粗糙和不规则,与之形成了对比。
这些居舍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生命活力,仿佛它们也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而对于建筑师们来说,埃勒里想道,这儿有个教训了。在这里,似乎要说人们不喜欢艺术的技巧(或机巧),不如说他们对此类事情根本闻所未闻。这儿有一种没有艺术技巧的美,一种天真单纯,一种天然的功能主义,而当他想到具有数学精确性的包豪斯【注】风格的都市盒式建筑,或者勒·科比西埃【注】的居住机器,他们的功能主义便令他感到一阵不安的畏怯。
地面和路面都没有铺筑。没有电。没有电话线。畜棚、农田和牧场里都见不到发动机设备,甚至犁具也大多是木制的。然而,一切又都是那么繁盛而富饶。很难想起这一圈儿山——克鲁希伯山,那老人是这么叫它的吧?——的外面只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大漠。
而这里的人们……
时而出来个女人,站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恭敬地跟老师打招呼,那恭敬中带着几许像是不安的感觉,似乎这位客人的新来乍到及由此引起的惊奇,忽然之间给所有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阴影。时而又碰上个走在路上的男人,正要去地里干活,或者刚刚回来—双脚沾满泥土,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拎着水葫芦,向老师致意,接着目光飞快地瞥向这位新来的人,然后转开去,然后再瞥回来。
除了正放假过节的小孩子们,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干活儿,但一点也没有做着苦工而感到单调乏味的神情,也没有工业劳动中经常造成的那种紧张或沮丧的感觉。埃勒里见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显得很快活、很安宁。
未经铺筑的街道上,尽管偶尔会见到一头牲口在漫移着吃草,但路面上还是非常地干净,之所以如此,在他们遇见了村里环境卫生部门的人后便马上有了解释。这个部门只有两个人,一个很老的男人和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他们这会儿正用像小答帚似的工具耙扫着路上的脏东西,把那些碎树枝、粪块儿和落叶都仔细地丢进驴拉的二轮车里。
他们俩瞥见了埃勒里,目光又立刻避开,那很老的男人眼神里流露出的惊奇,其程度与那年轻女人是一样的。
并非只有奎南的人们感到了惊奇,埃勒里自己的感觉中也充满了惊奇。这地方,的确,是个「太平王国」。
或者看上去是这样。
「我们得在这儿待一会儿了,」老师说着就在一幢像仓库一样大、也像仓库一样简单的房子跟前停住了脚步。天儿越来越热,这倒可以放松了休息一下。这房子比学校那幢窗户少,里面很凉爽。刚从阳光炫目的外面进来,幽暗中埃勒里眨了眨眼睛。他看见一条凳子,便坐了下来。
他们进来的这幢房子,显然是中心仓库或补给仓库一类的地方。像墙一样排列着的架子,将屋内的空间切割成了许多部分;到处是箱子、格子和抽屉。一捆捆挂晾着的未干或已干的药草,串成一圈圈的干辣椒,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宛似余烬的残火一般闪着亮光的一串串红色的洋葱头,白谷、黄谷、玉米,其谷粒呈现出由黑到淡紫的各种颜色,一袋袋的谷物的粗粉和晾干的豆子,像这么大的豆粒,埃勒里只有一次在墨西哥或也许是波多黎各的一家杂货店里见过。他还看到一裸裸的奶酪饼;大包大包的羊毛,暴露在外的表面已经脏成了黄褐色,而下面被剪过的地方则露出了奶白色;一绞绞的纱,大轴大轴的线,一匹匹的布;各种工具,织机的部件和纺车;将烛芯打成环挂着的一捆捆蜡烛;一桶桶的钉子,一包包骨针,一堆堆角质梳子,纽扣,木线轴,陶器,种子,甚至还有一坛坛的蜜饯水果。
这是一种原始的富足,是一处未开化的丰饶角。在一条勉强可以算是柜台的案子后面站着斯托里凯,就是在奥托·施米特的店里跟老师一块儿的那个男人。他一本正经地向埃勒里致意,随即朝外面望去,好像想看看这位客人是否没有(也许)开着那辆车来这儿。那天,在施米特的商店外面,那辆古怪的车子曾令他如此着迷……
那天?好像就是昨天吧——
埃勒里忽然意识到,那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这一惊诧,将他从一直以来所处的半梦状态中震醒。仿佛原先他曾坠入了时间的迷宫,过去和现在,就像万花筒中的颜色,总是游移不定。现在他能够(虽然刚才还不能)确知今天是星期几了(尽管至于是哪一年或哪个世纪,他仍毫无把握),而就在这时,他看见老师从袍子的口袋或也许是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拿出一把刀,并将刀从鞘中抽出来,给斯托里凯看那豁破的刀刃。
「我去给你拿把新的吧,好吗?」年纪较轻者问道。
「不——」老师答道,(或许他说的是「Nay」【注】?那古怪的口音,或发音的屈折变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在奎南公社这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从语言上某些原本无关紧要的癖习演变而来吗?——还是源自其它方言?——或二者兼而有之?)「——不,我要自己选一把。合不合手,一试就有,保管员。把这把卷了刃的放到修理箱里,回头一块儿拿给木铁匠吧。」
「好吧,老师,」保管员斯托里凯顺从地嘟嚷着(在这样一个公社里,埃勒里思忖着,「不浪费,不愁缺」的观念,与其说是出于节俭,不如说更可能是一种传统的遗存)。保管员一边嘴里嘟嚷着,一边眼睛仍然看着陌生人,看一眼,目光又移开,再看,再移开。
老师的声音从阴暗中传来:「你上次看见我们这位客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要到我们这儿来的。他是预言中提到过的那位。这是降临到我们当中的一件大事,保管员,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那声音,如此苍老,如此强壮,终归于沉寂。
保管员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那种惊奇,跟埃勒里在所有奎南人眼中见过的一样。埃勒里颇不自在地动弹了一下。一束阳光凑巧照在他的手表上,那手表顿时光芒四射。保管员发出了低声的叫喊。
「噢,」他叫道,「噢。」
「我的手表——?」
「噢!」
这是一块金表,而且薄极了,是多少年前父亲送他的生日礼物。这表不仅显示一天当中的时间,还显示着日期、月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