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第八天-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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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粗糙无光的头发,便全是光秃秃的,像削发的僧侣。噢,看出来了,埃勒里忽然想道,他还真有点像那尊苏格拉底的半身雕像呐。
为了这个场合,记史人从他的袍子里掏出了一件非同寻常的小装备。那是两片玻璃,嵌装在一个木框子里,从木框两端的小孔里穿了两根末端打了环的皮条。直到老人把这东西拿到眼前,并把两根皮条的环儿套到耳朵上,埃勒里才确实看明白了,那是一副自制的眼镜。似乎,老人透过那镜子比不戴它看东西还费劲得多,所以显然,这镜片是来自外面世界无从知晓的某个地方,是人家淘汰不用的,拿回来装在了木框上。或许这镜子跟这个职位相般配吧。
「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埃尔罗伊?」记史人带着粗哑的颤音问道,「你来的那个地方,年份有数字,没有名字?」
「是的。」
「噢,老天作证!那么那些人(咂嗒!)也是有数字的喽?」
「不,有名字,除非他们行为不端。是的,今年是我们的一九四四年。」
「(咂嗒!)一九四四什么,埃尔罗伊?」
「是A。D。。这表示公元。用的是耶稣纪元。也就是基督教的纪元。」
「简——简——简直是(咂嗒!)闻所未闻哪。」
「按照奎南的历法,记史人,现在是哪一年呢?」
本来记史人正凝望着刚才应埃勒里的请求去档案室的贮藏罐里拿出来的卷轴书,听见埃勒里的问题,便从那卷轴上抬起头来,一脸不解的神情。
「现在是哪一年?(咂嗒!)赞美世界!我怎么能知道啊?」
半是觉得有趣,半是感到迷惑:「那么,谁能知道呢?」埃勒里问道。
「嗨,没人知道!谁也不知道!(咂嗒!)你知道的,一年没过完之前没有名字。怎么可能知道呢?至高会都是在末日那天开会来决定给这一年起什么名字。刚过去的这一年,最近才起了名字,叫『黑母羊生双崽之年』。往前一年是『大李子之年』。再往前一年是『毛虫之年』。然后是『大风之年』。然后……」
埃勒里听他数说着往前,往前,往前……数过了「未得丰收之年」,「地震之年」,「大雨之年」,「老师娶巴齐尔为妻之年」,如此等等,直到最后是「东行朝圣之年」,即奎南人迁出旧金山的那年。那一年,确实是一八七三年。
「这样你瞧,我们在这个山谷里已经待了有……七十年,对!(咂嗒!)七十年啦。我算出来的就是这个数。这个数是可以用以往的文字记载加以证实的。」
记史人朝那部卷轴书指了指。那书上的笔迹同样是那种「高等法院体」,埃勒里曾经在抄写室里看着继承人写过的。有没有可能,在久已消逝的过去的某个年代,某位「老师」或「继承人」曾在伦敦某家法律事务所供过职——甚至在比狄更斯记述议院辩论还更早的年代?
可能吗?在这个地方,埃勒里想道,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以往的文字记载,」埃勒里嘟嚷着,「这些记载,记史人,有没有关于那五十块银币的?」
记史人跳了起来,将那卷轴塞回它原来所在的陶罐,盖上盖子:「有的,有的!」他一溜小跑着过去,把罐子放回架上,又取下另一只罐子,小跑回来,「让我来看看(咂嗒!)『最后朝圣之年』——是的。」他的手指从一栏的上边滑动到下边,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便将那卷轴书一端卷起来,展开到另一端。「哈!你看——」
那段记录找到了,同一种古体笔迹,写在发黄的纸上。这一年,至高会讨论了如何处置那五十枚银币,有人建议:因为我们拥有粉比这更珍贵而擂要数算的财富,这些银币便应当埋入泥土并将其忘却。但至商会的表决结果是:把它们储藏在sanquetum【注】中,直到另有决定。
那些古怪的字母在他眼前晃动起来。埃勒里没精打采,他又给累得疲惫不堪了。怎么回事?他心里使劲挣扎着。
五十……他忘了数那两摞银币了。不过肯定没有五十吧?
「剩下那些银币怎么样啦,记史人?」
这位老公务员露出不解的表情:「剩下的(咂嗒!)?不,客人,这我可不知道了。只有老师——赞美世界,让他继续留在我们中间吧——他才可以进那间禁室。那些银元是保存在那儿的,跟那部圣书一起。」
「对了,那部圣书。那书名是什么意思呢?」
「《姆肯书》【注】?」
「『姆肯』?我记得老师说的不是『姆卡』吗?」
记史人为自己的错误整起了眉头。「按照以往的记载——当然都是根据回忆写的——人们认为那本丢失过的书是《姆肯书》。就是说,根据那些这样认为的人们的说法,是有这么一部书。而其他一些人(咂嗒!)认为没有。不过,老师,还有以前他父亲,都是这么叫的——『姆肯』。后来,五年前,在『多鸟之年』,老师找到了那部丢了的书;他重新研究了以往的记载之后,认为我们从来都把那书名给读错了也写错了——应该是『姆卡』,不是『姆肯』。打那儿以后,我们就都管那部书叫《姆卡书》了。因为所有事情,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但这书名是什么意思呢?」
老人耸了耸肩:「谁知道啊?名字总要有个意思吗?」
又过了一会儿,埃勒里告辞了,他去找到了老师。他问是否可以借一头驴,稍稍离开山谷一段时间。
「你会回来的,」那老师说道。既非询问亦非请求。
「当然啦。」
「那么去吧,埃尔罗伊,世界与你同行。」
埃勒里不清楚自己出于什么动机,不开他的车,而骑着一头奎南的牲口跑这一趟,这么远的路,骑着驴又不见得很舒服,就更让他想不明白了。最后他想到了,只不过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感觉,促使他做出了这个选择。在先知的土地上,要学先知的样子骑着走。(而且还是一种原始的骑法:没有合适的鞍子,只有一块旧损的毡垫;草绳做的、已经磨烂了的缰绳和嚼子;一根长苇秆就代替鞭子了。)
他也想象不到,那位店主奥托·施米特看到他这个几天前的顾客「骑着一头小驴驹子」来了,是否会比当真又见到了他更惊讶。结果是,店主的嘴抿着,圆圆的脸上满满地绽开了欢快的笑容,那一团拢须险些被扯到耳根去了。
「是你呀!」他叫道。
「你好,施米特先生,」埃勒里边说边从驴上跨下来。「这头『闪电』拴哪儿呢?」
那矮胖的小个子男人赶忙迎上前来。「这边儿,这阴凉地儿。我来给它弄一桶水,弄点儿面包。哦,你带草料啦。来吧,我来给你弄好。好啦!奎因先生,对吗?还是基恩?我的天,你去哪儿了?你怎么骑着这头笨驴过来了?你的车怎么啦……?
埃勒里走进店里,吸着凉爽而潮湿的空气,那空气中混合着古老的木头、桂皮、咖啡、醋、丁香和煤油的芳香。每一样东西都还像他上次见到时那样:螺旋状盘绕的粘蝇纸,富兰克林·D·罗斯福褪了色的彩色照片,磨损的柜台,台面上嵌着那根铜尺(埃勒里好奇地想到,不知多久以前,那些印花布、帆布、方格花布、原色平纹细布,曾经在这条尺子上量过?),老式的汽水冷藏箱……
他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立刻就产生了畏缩的感觉。要骑着一头精力充沛的公驴在沙漠上跑上三个小时,那种在中央公园的马路上偶尔慢跑一两回的训练,是不怎么够用的。
「哦,我的天哪!」施米特先生匆匆跑进来,带着微笑,「你找到我告诉你的那条路了吗?你到了拉斯维加斯啦?喔!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才骑着驴吧?我敢打赌,你赌色子把车给输了。要么就是让老虎机给吃啦?要么——当然,这不关我的事。」
埃勒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能弄点儿东西吃吗?不然我要吃那头『闪电』啦。」
「没问题,你知道的!你还真有运气!比尔·霍恩,哦,你不会认识他的,他每周一次从哈姆林去拉斯维加斯的时候,路上都得特地往这儿绕一下。我把我的配给票儿给他,他就给我带肉回来。嘿!比尔今天早晨从这儿路过,给我带了些牛排,这可是自从我在老家不再卖肉以来见过的最棒的肉啦。来点儿前腰片儿,或者再加两个鸡蛋,怎么样?还有炖好的土豆儿,我可以按乡村风味儿炸一下,我还烤了一锅梨馅儿饼哪……」他跑下去了,显然是绞尽脑汁琢磨着再添点儿什么花样儿。
埃勒里咽咽口水。
「噢,对啦,」他说,「能先来点儿咖啡吗?」又补上一句,「跟我一起吃好吗?」
「好吧,我的天!」奥托·施米特答道,「我很愿意……!」
咖啡很新鲜,而且很浓;牛排在平底锅里慢火烤着。埃勒里发现,此刻,沉醉在重又享用到文明世界的美食的愉快中,他的目的感正渐渐溜走。上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在奎南没有时间的感觉,而在「世界尽头百货店」这儿,对时间的意识也清晰不了多少。费了一番努力,他才把闲荡的心收回到此行要办的事情上来。
「上星期天那老头儿给你的那块银币是怎么回事儿,你能跟我说说吗,施米特先生?」
奥托·施米特愣住了,一块炸得松脆焦黄的土豆正要往嘴里送,胡子上还挂着一点鸡蛋渣,眼睛直直地瞪着,然后又眨了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接着,还是把那块土豆送进了嘴里,他慢吞吞地嚼着。
「这么说,你碰到那两个隐士了。好吧,他们是有点儿古怪,不过,自己活也让人活,这是我的座右铭。他们没有打扰任何人,那么我也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们——」
「施米特先生,」埃勒里温和地说,「奥托,没人想打扰他们,或打扰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我看到他给你的那种银币的事。」
肥胖的小个子店主马上郑重其事地辩解说,对于银币可没有什么法律上的限制。至于金币么,如今情况是有些不同了,他说。在一九三五年——哦,不,一九三四年的时候——在这片你曾经迷路的地方,时间过得真慢哪——那会儿有个家伙,他坐着带橡胶布帘儿的游览车,来这儿收购过金币——
「奥托。」
「——据说他叫哈格迈耶,曾经跟着『黑杰克潘兴』【注】去墨西哥征讨潘科·维拉【注】。后来他在拉雷多开了自己的买卖,不过,赶上大萧条,他的生意垮了——」
「奥托……」
「——他拿退休金作抵押借了点儿钱,想跑到各地去收购老金币。他给我看过他的执照——做金币必须得有执照——」
「奥托!」
店主不再说了,一副心虚的表情。
「奥托,谁也没指控你违法呀。喂,你看看这些。」
埃勒里拿出皮夹子。一张接一张的警察名片掏了出来,奥托·施米特的两眼随之也越张越大。当看到「华盛顿」的字母缩写时,更大得不能再大了。
「哎——呀!你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啊。」他身子从桌上探过来,两眼放着光,「这关系到为赢得战争做贡献吧?」
埃勒里把这句问话改动了一下:「我会为战争做贡献吗?」随即真诚地答道,「是的,我会的。」
奥托的身子靠了回去,毫无疑问,他生出了敬畏之情。他决断似地说了声「好吧!」又接着嘟嚷一句「那么,好吧」,便站起来朝他的保险箱走过去——跟他一样矮墩墩的一个保险箱,箱门上还留存着没有完全褪尽颜色的美国国旗和模模糊糊的红白蓝黄色的鹰徽。他拿着一本破旧的账簿回到桌旁。
「你得理解当时我接这儿的时候那种状况,」他带着不诚实的保留说道,「我不知道这个老隐士跟以前这儿的主人之间做了多久的买卖,但他们不是现金交易,不是,先生。那隐士时而会驾着大车过来一趟,带着他们的东西——兽皮啦,羊毛啦,亚麻籽油,蜂蜜和蜂蜡啦——就像这样交易,而以前的店主就允许他们赊购。
「后来赶上了大萧条。后来我来了,但大萧条还没过去呢,没过多长时间我就明白了:我的供货商们,我的批发商们,他们都不想再要那些土特产品了——无论如何,像这样小批量的是不要了。要现金付款,他们说。信用赊购?『没有信用赊购啦,』我这样对那老隐士说,『以后再也不要东西啦。必须付现金。』『要什么?』他问我。那么,我就伸手到兜儿里,我只有那么一块银币,就掏出来给他看了。老人看了看那块银元,然后又看看我,好像我刚给他看的是淫秽照片似的。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他再来的时候是一九三0年的十二月。这儿,这上写着呢,看见啦?一九三0年十二月十二日。隐士。卡尔逊城一八七三年的银元一块。我那会儿对古币知道得不多,现在也一样,不过我估计那一块银币肯定比一美元要值得多,当时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