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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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先生!”
翁七妹的叫声,使他回过神来。他不敢看她,脸红了。
六
要过年了。
一进腊月,村里的碾坨子就将昼与夜碾连襟。家家都碾黄面,家家都蒸枣子年糕。腊月十八那天是村里吃糕的日子。都把盛满枣子糕的蒸笼敞开盖子,稳在灶膛的温火上,任香润的雾气于室内线绕。街坊邻居便一个一个地上屋来,从蒸笼中取一片糕子吃。吃过,便说一声好,再到别的家去吃一片两片。这一天,每个人都要登所有村人的门,尝所有村人的年糕。即便平日有些隔膜的人家,也要走到。走到了,便一切淤怨都得以化解——这叫怨文不过年。当然也有褊狭的人,故意不登你的家门,让你哭笑不得;对此,村人自有处理的办法,便是将属于那人的一块年糕扔到院中去,口中喊一声:“就当喂狗了!”便再也不牵挂那一方恩怨。南先生是外乡人,跟村人素无恩怨,便在翁上元的引领下,每家都走走,在每家都吃两口年糕,并且每家都送给他两块;所以,他虽然没碾黄面,但他不缺年糕吃。
吃着百家的年糕,他竟忧伤起来。他对他的两个学生说,春节期间不开课了,放假。他是怕接触那叫《哭眉阝子》的剧本,那悲切的情感让他受不了;那把悲切情感唱得很妩媚了的人,同样让他受不了。
他整日窝在屋里,想心思。
除夕那天,他被翁上元请过去,一起吃年饭。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也跟村人一样了。酒饭之后,翁上元对南先生说:“走,咱们到皂荚树那儿去,熬年。”山村的除夕是通宵醒着的,叫熬年。到了大皂荚树下,村里老少已来了不少;翁上元叫人砍来很多柏树枝杈,堆了阔大的一堆。他点了火,柏枝便噼叭地烧起来。这叫烧百岁火,因为“柏”谐“百”,是企盼人人都能活到百岁,永远厮守的意思,所以又叫“守岁”。村里的男人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手里都拿着一捆柏枝,到了以后,便扔上去,叫篝火烧得不断档。青苍的柏枝在火上烧,柏油就烧得流溢,火焰就芬芳无比。众人喊着“去邪,去邪哩!”便大口大口地吸进去,都嚷痛快。南先生吸了一口,果然通体清爽。那柏枝响亮地燃烧着,把一颗颗质朴的心撩拨得不再平静,就围着火堆跳起来,跳着杂沓而强劲的韵律。南先生也跟着跳,耳朵里却听不尽热烈的叫声。他想起了除夕之夜与他的尹文听一个大音乐家的《欢乐颂》的情景。那一刻的欢乐,安静而强烈。
到了午夜时分,人们呼啦地散去,跑到各自的屋檐下。每家的屋檐下都有长长的炮辫子舒舒展展地朝一只洋铁桶中顺下去。人们都点着了火,鞭炮在瞬间炸响在一起,村里的天都颤抖。这是一种绵绵的颤抖,会一直颤抖到山村的哑口娩出一轮火红的太阳。
在鞭炮的热浪中,有一排排更高亢的声浪掀过小村的山头。那是翁上元带着一班猎人放出的排子枪。他们站在高高的石壁上,齐唰唰地端平了枪,对着无边的一片青苍,渲泄出一道道的轰鸣。翁上元大喊着:
“伙计们,莫吝惜那一点狗屁不值的火药,平时,是为那帮畜性,今儿个,是为咱自己!”
这是对贫穷而幽僻的生活的一种反抗,让人感到一种甜蜜的畏惧。
在山里人无遮无拦的激情中,南先生却有些困倦了;他从簧火旁悄悄地走开,朝他的住处走。
走到村街的一座谷秸垛旁,他见到一团影子努力地往垛里钻,那谷秸垛颤抖着,垛顶上的草哗哗地朝下落。他以为是一只村猪在拱垛,便走上前去,试图把它轰出去。走到近处,却看到耷拉着的一团老青布棉裤的腰,团着的裤腰上高耸着一张赤裸的青白色的臀。听到走的脚步声,人的身子急急地朝垛的深处钻去,外露的臀便翘得更加风致。
一个妇人的声音:“快点弄吧,个大冷的天儿。”
那个高耸的臀便不管不顾地耸动起来。草窝里传出呜呜的低吟。那秸垛子也颤抖着,终于坍了下来,把那张寒冷的臀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
南先生心跳不止,急急地跑回了住处。
躺在床上,眼前总是浮现那耸动的青白色的臀。他口干舌躁,翻身下炕,喝了一气老凉水。南先生那城市的肠胃,已经乡村化了。合上眼,那张臀就又耸耸地伸到他面前;一团迷惘袭来,竟喘息起来。他感到他腿裆间那个寂寞沉睡的伙计,蠢蠢地骚动起来;很快便在棉被的平地上树起了一座尖尖的峰巅。那座峰巅是那么好笑又是那么的令他畏惧。他想推平它,抽紧了臀腹;那尖峰竟然摇曳起来。他不知所措,用力掐弄那蠢动的伙计;摇曳的尖峰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感。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但这一声骂却像一个引子,竟把城里那张床上,同样青白的一张臀引到他面前。
“尹文!尹文!”他高叫着,陷落到一片死海之中,像那坍下来的谷垛,紧紧地把他包裹。眼前一片黑暗。天!心底叹了一声。
翁大元请他吃初一饺子,他才从昏梦中醒来。
他腰腿酸痛,动作吃力;刚欠起身子,便又躺下,无可奈何地对翁大元说:
“夜裹着凉了。”
翁大元说:“这好办,我给你捏捏就好。”
翁大元叫他俯卧,在他腰脊间捏拿。从尾梢到颈顶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临了,翁大元拍了一下南先生的屁股,“起来吧,包你没事。”
南先生竟轻松地爬起来,下到地下,除了腰腿尚有一些沉滞感之外,并不妨碍走路。
南先生惊叹不已,“大元,你学过按摩?”
“没学过。”
“你常给人捏腰吗?”
“有人找就捏,一捏就好。”
“你有特异功能。”南先生说。
“我不懂。”翁大元摇摇头。
“你应该上学,多学点知识,那你就懂了。”
“行,请你多教我。”
“我教你,不如你到学校去学。”
“知道,等我大一点了再去学校。”
“瘫子李水你给捏过吗?”
“捏过。我一捏他就疼得要死,我自己手脚也发麻,捏不好。”
“那为什么?”
“我自己留心过,一般的腰腿疼咱能捏好,硬伤捏不好。李水是硬伤。”
“有这等事?”
“有。
南先生连连称奇。
七
开春,刘淑芳生了第三胎。是个女胎,因不足月,生下来就死了。
刘淑芳哭闹不止,惊动了村里上下,不少妇人去安慰她。原来,产前的头天夜黑,两口子吵了架,被翁上元一脚踹在肚子上,第二天就早产。
死孩子就放在炕上,在小襁褓中,肢体健全,模样喜人,妇人大叹可惜。
翁上元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他心中悔恨不已。
刘淑芳哭闹着,让他滚出去;说是不见他还好,一见就烦得要死。
翁上元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朝远处走去。
“支书挺仁义个人儿,怎也能办出这事?”一个妇人说。
“他仁义?他是黄鼠狼问病鸡,假仁假义!人前他装得厚道着呢,人后比谁都不是东西。”刘淑芳也一改平常的贤淑,扯着嗓子说到。
“这人都咋回事呢?”一个妇人问。
“咋回事也不咋回事,这人都差不多。”一个婆娘答。
“这人那,最是人的是人,最不是人的还是人。”一个说。
“就是,就是。”
“这事咱甭拱火,谁的粉儿谁搽,谁的好儿谁念。”
“就是,就是。”
……
“淑芳,你也甭想不开,上元心中有邪火,你得体贴他。”一个说。
“就是,就是。不就一个崽么?咱婆娘生孩子跟屙屎似的,明年再生。”一个说。
“想不开也得想得开。只要留着咱这肚子,就什么都有;咱女人的肚子,除了装大粪,不就是装孩子么!”一个说。
大家就都乐了。刘淑芳也乐了。
见刘淑芳乐了,妇人们就更有兴致了。
“咱女人甭太金贵了,越贱越受用。说城里的女人到医院里生孩子,有时那人都生死了;咱乡下人,炕头上撒把炉灰就生,也没见死人的。”
“就是。咱女人跟男人立什么垒?他活着你瞧他不顺眼,嫌他对你不好,要是死了呢?一死就塌了天;你再有脾气你骂谁去,你再有气朝谁撒去?!咱还是贱着点吧。”
“对哩。咱女人贱就是贵,越贱越贵。他打你你不叫谁知道?伤疤你不给人看谁知道?他日咕你就让他日咕你,他乐意怎么日咕你就让他怎么日咕你。你不说不道谁知道你被日咕了?这屋门一开,你还是个全合人儿;二婶子还是二婶子,不会是二侄女。”
“这女人就得想得开。人在外,嘴要严,懒男也要说三分好;男人也要说他七分强。把自家男人说(尸从)了有什么好?那爬墙跨篱笆的坏男人专找(尸从)男人的女人欺侮。家丑不可外扬,家贫不可外扯。家贫咋着?不是有一个笑话么?穷人门后头挂一张肉皮,出门前用肉皮擦擦嘴,走在街上,总是油光瓦亮,没人敢小瞧,跑堂的都得对你点头哈腰。”
……
在婆娘们的乡土哲学阐发得热烈的当口,翁上元朝着南先生的住处走来。
南先生的屋里已早有了一个翁大元。
南先生已经知道了刘淑芳的事。
“我恨我爹,我也恨我娘。”翁大元说。
“为什么?”
“他们在人前对谁都好,一回到家就对自己不好;俩人总是吵架,让人烦透了!”
……
翁上元进了屋,“大元,你也在这儿?”
翁大元不理他爹。看了南先生一眼,跑出去了。
翁上元劈头就问:“南先生,你有女人没有?”
“有。”南先生知道翁上元说的女人就是指妻子。
“在家?”
“不,离了。”
“谁提离的?”
“她提离的。”
“我肏!这娘儿们可够刁的!”
“不能这么说。”
“你真(尸从),让娘儿们甩了,你还敬着她?!”
“她是个好人。”
“好个屁!你们城里男人都神经,竟让女人骑。”
“这你不懂。”
“咱是不懂,也不想懂。咱就知道,那女人就那么回事。”
南先生笑笑,“你跟淑芳怎么回事?听大元说,你们尽吵架?”
“个死崽子,嘴倒快!”翁上元说:“怎么回事?瞧着不顺眼,又不想离,就吵呗,不吵不舒坦!”
“淑芳可是个好女人,人懂事又贤惠。”
“那是饺子皮儿,里边是什么?是烂肉!”
“你可也是个好人,女人有什么短长,你应该会包容。”
“我是什么?也是饺子皮儿,里边装的是酸肉!”
……
翁上元发泄完了,叹了口气,“其实,刘淑芳对咱不赖,也舍得跟咱吃苦。”
“那你应该对她好点。”
“心里也想对她好点,可真一做起来,就不好了。”
“为什么呢?”
“心里总觉得她不干净。”
“那人不是死了吗?”南先生对刘淑芳与翁息元的事也略有所闻。
“他死了,可我没死,做娘的放不下。”
“你观念太旧。”
“新不了。咱山里人值钱就值在这儿。”
南先生被刺了一下,但还是笑着说:“要想值钱就痛苦,一不值钱就幸福。”
翁上元一怔,“你说得咋跟娘儿们似的,娘儿们就这样,人一贱就舒坦,就幸福。”
“男女都一样,痛苦的时候都会哎哟。”
“你当教授的学问大,咱不给你争,走,跟咱走一趟。”翁上元说。
“干什么?”
“去跟我埋死孩子。”
……
翁上元把死孩子严严实实地抱出来,身后传出刘淑芳的声音,“把孩子安置好点儿。”他回头应了一句,“知道。”两个人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翁上元小心翼翼地抱着死孩子,像呵护着一个梦。南先生扛着一把锹。
他先到了一块堰田边上,把孩子递给南先生。南先生连连后退,“抱着吧,怕啥,死孩子比活人干净。”南先生只好接过去,心悸不止。翁上元用铁锹掘了一个坑,左右张望了一下,就又填了。“不成,这儿不成,雨水一大就下来水,会把孩子冲走。”他说着就去接那孩子。南先生说:“还是我抱着吧,换来换去的,我更不踏实。”
翁上元选了崖顶的一块位置,掘了几锹,就又停下来。“这地方风光倒是风光,土太薄,会冻着孩子。”他哪里是给死孩子找葬处,倒像是给活人寻居所。最后,他在一块崖石的壁上,找到了一个洞穴,洞穴不大,刚可蹲下人身。他用锹一掘,穴里的土居然很厚,他笑了。他掘了一个深深的坑,坑底和四周都铺上了石板,然后把孩子放进去。最后看了孩子一眼。“总算咱父女一场哩。”他说。眼里竟泪花盈溢。用石板封上顶,便小心地覆上土。入土还不为安,他竟用石头认认真真地把洞口垒死了;然后在洞口又埋下了一棵荆子。“开春就发芽哩。”他说。做完这一切,他从怀里掏出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