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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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顺、没有架子,——柔软如蜡,根本不像个少尉军官!彼得罗骗取了哥萨克的信任,他能当着他们的面儿变换脸色。
在索隆卡镇附近,菲利波夫把军官都带走的时候,彼得罗却留了下来。他温顺寡言,总是躲在人后,不出头露面,对什么事都忍让为怀,跟着团队一同到了维申斯克。在维申斯克呆了两天,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也没有去团部,也没有去见福明,就溜回家去了。
那天,从一清早就在维申斯克大校场上,古老的教堂边开军人大会。维申斯克团正在等待因津斯基师的代表们到来。穿军大衣的。短皮大衣的——用光板皮和军大衣缝制成的——穿常礼服和腰间有褶的棉袄的哥萨克们,成群结队地在校场上游荡。简直不能相信,这群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的人竟是战斗部队,就是第二十八哥萨克团。彼得罗忧郁地从这一伙人走到那一伙人跟前,像看希罕物似地打量着哥萨克们。从前,在战场上,他从未留心过他们的服装,而且也没有看见过一团人这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现在,彼得罗憎恨地咬着乱蓬蓬的白胡子,看着结满白霜的脸,看着戴各种颜色的羊皮高帽、带护耳的大皮帽、库班式皮帽和制帽的脑袋;再朝下看去,同样丰富多彩:穿破烂毡靴子的、皮靴的,穿着从红军脚上脱下来的短筒皮靴,上面再打着裹腿的。
“简直是群叫化子!该死的庄稼佬!怪物!”彼得罗怀着无可奈何的憎恶心情自言自语地说。
福明的告示在板棚墙上闪着白光。街道上看不到一个居民。市镇像在等待什么似地隐藏了起来。从胡同日上可以看到被大雪掩盖的一片莽莽的顿河。河对岸耸立着黑越越的树林,像一幅淡墨画。从各村来看望丈夫的女人,像羊群一样,挤在老教堂的灰色石墙下。
彼得罗穿着衣襟上镶着毛皮边、前胸有个大口袋的短皮大衣,戴着顶该死的、军官式的羊皮高帽,曾几何时,戴着这顶帽于他曾感到那么自豪,可是现在,却每时每刻都感到有斜视的、冷淡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来。这种目光刺伤了他的心,更加剧了他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绪。他模糊地记得,一个身材矮小的红军战士,穿着厚呢军大衣,戴着护耳扣带解开的新羊羔皮帽子,跳到校场当中的一只倒放着的大木桶上,用一只戴着绒手套的手整理了一下围在脖子上的灰色兔毛哥萨克围巾,四下扫了一眼。
“哥萨克同志们!”他那伤风的、低沉的声音刺着彼得罗的耳朵。
彼得罗四下看了看,只见哥萨克们被还没有听惯的话语弄得神色不宁,面面相觑,满怀希望,心请激动地在彼此挤眼睛。红军战士讲了很长时间,讲到苏维埃政权,讲到红军及其与哥萨克的相互关系等等问题。彼得罗记得特别清楚——演说者的话总是被喊声打断:“同志,公社是什么玩意儿?”
“会不会逼着我们参加呢?”
“共产党是干什么的?”
红军战士两手贴在胸前,不断向四下转动着身子,耐心地解释着:“同志们!共产党——是志愿参加的。凡是愿意为工人和农民从资本家和地主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伟大事业奋斗的人,都可以自愿加入共产党。”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角落里又喊叫起来:“我们请求你讲讲共产党员和政治委员是怎么回事!”
回答以后,没过几分钟,又有人愤怒地用低音叫起来:“你说的有关公社的事,我们听不明白。恳求你再解释解释。我们都是些没有文化的人。请你用些简单的话给我们讲讲吧!”
后来福明又唠唠叨叨地讲了半天,不管恰当不恰当,总要乱扯上“撤退”这词儿,故意卖弄。福明的身边总有个戴大学生制帽、穿着漂亮大衣的机灵小伙子,像泥鳅似的围着他转,献殷勤。但是彼得罗听着福明语无伦次的话,想起了在一九一七年二月,达丽亚去看望他的那天,他在开赴彼得格勒去时的一个车站上,第一次看见福明的情形。这个开小差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站在彼得罗面前,穿着一件军大衣,肩上钉着有“五二”番号的破旧下士肩章,他的两只隔得很开的眼睛严厉、湿润地闪烁着,他的动作很拙笨。“受不了啦!老弟!”彼得罗似乎又听到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逃兵,一个像赫里斯托尼亚一样的傻货,现在居然当了团长,我却被冷落,”彼得罗激动地闪动着眼睛,心里想。
一个浑身缠着机枪弹带的哥萨克替下了福明。
“弟兄们!我曾经参加过波乔尔科夫的队伍,现在,上帝保佑,也许我还能跟自己人一起再去打士官生一了!”
彼得罗匆匆走回住处。他备上马,听到哥萨克们在走出市镇时放的枪声,这是按照老规矩,通知自己的村庄,有服役的人回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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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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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短促的、寂静得令人不安的日于在将尽的时候却像收获时节那样,显得长了。个个村庄都像僻静的原始草原一样寂静。荒凉。整个顿河沿岸的地方仿佛都已死去,仿佛瘟疫已经吞噬了镇属地区所有的村庄。顿河上下,乌云密布,阴沉、漆黑的云翼无声地伸展开去,阴森可怕,一阵旋风袭来,杨树弯得紧贴近地面,干裂刺耳的霹雷声滚滚而来,横扫、摧毁顿河对岸惨白的树林,石灰山崖上巨大的岩石纷纷崩裂下来,暴风雨发出死亡的绝叫……
从大清早起,鞑靼村大雾弥漫。山谷在咆哮,预示寒冬即将来临。将近中午,太阳时而从迷雾中钻出来,但是天空并未因此显得明亮些。云雾恫然若失地在顿河沿岸的山顶上徘徊,撞在山崖上,撞在小山头上,消逝在那里,在生满了苔藓的石灰岩板上,在白雪覆盖的山脊上,洒下一层潮湿的灰尘。
傍晚,黑夜就先把一轮发红的大月亮从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后面托上来。月亮闪着战争和火灾的血红的折光,烟雾朦胧地照耀在村庄的上空。冷酷、耀眼的月光照得人们心慌意乱,六畜不安。马和牛都彻夜不眠,天不亮就在院子里乱跑。狗在狂吠,不到午夜,公鸡就用各种腔调叫个不停。不到天亮,严寒已经在潮湿的树枝上结了一层薄冰。风吹动冻冰的树枝,就像铁马镫一样叮当乱响。仿佛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在顿河左岸的黑树林里,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行进,枪刀和马镫齐鸣。
原在北方前线的鞑靼村哥萨克,几乎全都擅自离队,慢慢地汇向顿河,回到村子里来了。每天都有迟到的征人归来。有的为了长久不再骑上战马,等待红军的到来,就把打仗的那套家伙塞到草堆里,或者藏在板棚的屋檐下,有的则推开雪封的篱笆门,把马牵进院子,补充一些干粮,跟老婆睡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又奔上大道,从山岗上最后一次看看白莽莽、肃穆广漠的顿河,看看可能从此永别的故乡。
谁愿意早早去送死?谁能预卜人世沧桑?……战马对故土都依依难离。哥萨克们就更难从忧心如焚的心上撕下对亲人的牵挂。多少人的思想,此时此刻都又顺着这条风雪弥漫的大道返回家园。有多少痛苦的思想斗争是在这条大道上进行的……也许,带着像血一样咸味的热泪,正是在这里顺着鞍翅,落到冰冷的马镫上,洒在铁蹄踏烂的大道上。从此,这地方,就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也不再会开出黄色的、天蓝色的送别离人的花朵!
彼得罗从维申斯克回来的那天夜里,麦列霍夫家开了个家庭会议。
“喂,怎么样?”彼得罗刚一跨进家门,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就问。“打够仗啦?没戴肩章回来的啊?好,快进家吧,去跟弟弟握握手,叫你老娘高兴高兴,你老婆想你都快想疯啦……好啊,好啊,彼佳沙……葛利高里!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怎么总像土拨鼠一样,躲在炉炕上?下来吧!”
葛利高里垂下腿上穿着紧口保护色裤子的光脚,含笑搔着长满胸毛的胸膛,看着彼得罗会意地吃吃笑了一声之后,在往下搞武装带,用冻僵的手指解着风帽扣。达丽亚含情脉脉地瞅着丈夫,给他解短皮大衣的扣子,担心地从右面绕过去,因为手枪皮套旁边,腰带上挂着一个闪着灰色光泽的手榴弹。
杜妮亚什卡没等站住脚,在哥哥的挂着白霜的胡子上亲了亲,就跑出去收拾马匹。伊莉妮奇娜用围裙擦着嘴唇,准备亲一亲“大小子”。娜塔莉亚正在炉子边忙活。两个孩子揪着她的裙子,偎依在她身边。全家都在等待彼得罗说话,可是他从在门口沙哑地说了一声:“你们都好啊!”就哑巴似的脱起衣服来,用小答帚扫了半天靴子,等他把弯着的脊背挺直,嘴唇突然可怜地哆嗦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失魂落魄地靠在床背上,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见他冻得发青的脸颊上热泪滚滚。
“我说,老总!你这是怎么啦?”老头子用玩笑口吻掩饰自己的惊慌和喉咙里的颤抖,问。
“我们完蛋啦,爸爸!”
彼得罗把嘴撇得很长,抖动了一下淡白的眉毛,扭过脸去,往散发着烟臭味的脏手绢里捋了半天鼻涕。
葛利高里把正跟他亲热的小猫推开,咳嗽了一声,从炉炕上跳下来。母亲吻着彼得罗长满虱子的脑袋,哭起来,但是立刻又从他身旁走开了。
“我的宝贝儿!我的可怜的儿子,你要喝点儿酸牛奶吗?你快去坐下吃吧,菜汤都要凉啦。大概饿了吧?”
彼得罗坐在桌边,把侄子放在膝盖上逗弄着,精神来了;他压制着心头的激动,讲起了第二十八团从前线撤退,军官们逃走,福明的来历以及他在维申斯克参加的最后一次群众大会的情形。
“你打算怎么办?”葛利高里那只青筋磷磷的手仍然放在女儿的脑袋上,问。
“还有什么可打算的。明天我在家呆一白天,夜里就走。妈妈,请您给我准备点儿子粮,”他转向母亲说。
“你要跟着撤退,是吗?”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手指头塞进烟荷包,捏着一撮烟叶,就这样停在那里,烟末往下撒着,等待儿子的回答。
彼得罗站起来潮黑乎乎的圣像画着十字,神色严肃、悲伤。
“基督保佑,吃得太饱啦!……你问跟不跟着撤退吗?不走怎么办呀?我怎么能留在这儿呢?等红鬼来砍我的脑袋呀?也许你们是想留在这儿的,可是我……不行,我是要走的!他们对军官是不客气的。”
“那这个家怎么办?扔掉吗!”
彼得罗没有回答老头子的问话,只是耸了耸肩膀。但是达丽亚立刻插嘴说:“你们都走,我们就该留在这里?好啊,真有你们的!我们给你们看守家业!……为了这个我们,也许,连命都要送掉!放把火烧掉算啦!我绝不留在这里!”
就连娜塔莉亚也插嘴了。她的喊叫压下了达丽亚像歌剧里的宣叙调似的响亮的话声:“如果村子里的人全都走——那我们也不能留下来!我们走着逃难去!”
“混蛋娘儿们!一群母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瞪着眼睛,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索拐杖,发疯似地怒吼道。“住口,你们这些该死的玩意儿,混账东西!男人家的事儿.她们也来瞎搀和……好啊,咱们把什么东西都扔掉,都他妈的逃得远远的!可是牲口怎么办?把它们揣在怀里吗?还有房子呢?
“你们这些傻娘儿们,简直是疯啦!”伊莉妮奇娜气哼哼地护着老头子说。“家业不是你们积攒起来的,你们当然扔了也不心疼。这是我和老头子没白没黑地奔来的,就这样轻易扔掉?那可不成!”她紧闭上嘴唇,叹了一日气“你们走吧,我哪里也不去。叫他们把我杀死在自己家门日吧,——总比饿死在别人的篱笆下面要舒服得多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哼哼着,喘着粗气,捻了捻灯芯。大家一时都沉默了。杜妮亚什卡正在织一只袜筒,从织针上抬起头来,小声说:“咱们可以把牲口带走嘛……别为了牲日就留下来呀。”
这番话又把老头子惹火了。他就像一匹拴着的儿马,乱跺起脚来,被躺在炉子旁边的小羊羔绊了一跤,差点儿摔倒。他站到杜妮亚什卡面前,大声喊叫;“赶着牲口走,说得那么容易!老母牛要生犊啦,这怎么办?你能把它赶到哪儿去?你这个胡涂丫头,没家没业的玩意儿!下流东西!贱货!为他们奔哪、攒哪,可是到头来,你听他们说什么呀!……还有羊呢?小羊羔放到哪儿去呀?……唉,唉,你这个混账女儿!住嘴吧!”
葛利高里斜眼看了看彼得罗,哥哥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样子:亲切的褐色眼睛里闪着顽皮、嘲弄、同时又很老实、恭顺的微笑和麦色胡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