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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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可笑的事:安娜向后仰着身于,放声大笑,阿布拉姆松笑得满脸全是皱纹,近处的人也都含笑在听这个战士讲,而他的大脸上的、像用斧子砍出的每一根线条上,都流露着一种聪明、机智和略带凶狠的神情。
本丘克把一只手放在安娜的肩膀上。
“你好啊,阿尼娜!”
她回头一看,立刻满脸排红,从脖P 一直红到锁骨,眼睛里迸出泪花,“你从哪儿来?阿布拉姆松,你快看!他简直像一枚崭新的新银币,可是你还在为他担心呢,”她低语道,眼也不抬,无力控制自己的窘急心情,往门日退去。
本丘克握了握阿布拉姆松热乎乎的手,跟他交谈了几句,觉得自己脸上挂着愚蠢、无限幸福的笑容,就没有回答阿布拉姆松提出的一个问题(他连问题的意义都没有弄清楚),就走到安娜面前去了。她已经镇定下来,由于有点儿不好意思,所以面带微怒地迎着他说:“喂,再一次向你问好。你怎么样?身体好吗?什么时候来的?是从新切尔卡斯克来的吗?你这些日子在戈卢博夫的支队里吗?嘿,真了不起……喂,怎么样?”
本丘克一面回答她的问题,一面用一眨也不眨的、沉重的目光盯着她。而她的回报的目光却因为受不了他的逼视,滑到一旁。
“咱们到外面去走走吧。”安娜提议。
阿布拉姆松唤住了他们俩:“你们很快就回来吗?本丘克同志,我有事情跟你谈。我们想请你做一件事情。”
“我一个钟头后回来。”
到了外面,安娜温柔地直瞅着本丘克的眼睛,惋惜地挥了一下手,说道:“伊利亚,伊利亚,你看我羞的那个样子,真是太糟糕啦……简直像个小姑娘!这一是因为太突然,二是由于咱们俩的暧昧关系。说实在的,咱们俩算是怎么回事呢?是情歌里的‘未婚夫与未婚妻’吗?你知道吗?在卢甘斯克,阿布拉姆松有一回问我:‘你跟本丘克同居了吧?’我断然否认了,然而他可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什么也休想瞒过他。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并不相信。”
“谈谈你自己的事吧,慢慢说,好吗?”
“哦,我们干得好极啦!组织了一个支队,拥有二百一十一支枪。我们进行了大量的组织工作和政治工作……唉,这难道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吗?你来得这么突然,我简直还没有转过向来。你在哪儿……在哪儿过夜?”她中断了谈话,问道。
“在……一位同志家里。”
本丘克说了句谎话,立刻变得很不自然:其实这几夜他都是住在西韦尔斯司令部的力、公室里。
“你今天就搬到我们那儿去吧。你还记得我住的地方吗?就是你曾经送我回去的那个地方。”
“我找得到。不过……我一去会不会给你家添麻烦!”
“你在说什么呀,你谁也不会麻烦,而且根本你就不该说这种话。”
傍晚,本丘克把自己的衣物装到一只宽大的军用袋里,来到郊外安娜住的那条小胡同。一位老太太在一座不大的、砖木建筑的厢房门口迎接了他。老太太的模样隐约地有点儿像安娜:也是那样发蓝的黑眼珠子,有点儿弯的鼻子,只不过皮肤上皱纹很多,而且带点儿泥黄色,嘴瘪进去,显得老态龙钟。
“是您吗——本丘克?”她问道。
“是我”
“请进吧。女儿已经对我谈过您啦。”
她把本丘克领到一个小房间里去,告诉他往哪里放东西,用患风湿病的手指四下指了指,说道:“您就住在这儿吧,这张行军床就是为您准备的”
她说话带着很重的犹太人日音一家里除她之外,还有一个小姑娘,也是个跟安娜一样瘦弱的。浅蓝色眼睛的姑娘_没过多久,安娜回来了。她一进家,气氛马上就变得热闹和活泼起来。
“没有人上咱家来吗?本丘克没来过!”
母亲用犹太语回答她几句,安娜立即用坚定、滑行的步子朝本丘克的房间门口走去。
“我可以进来吗!”
“请,请。”
本丘克从椅子上抬起身来,朝她走过去。
“喂,怎么样?你已经安置好了吗?”
她满意地含笑打量着他,问道:“你吃了点儿东西了吗?走,咱们到那儿去”
她拉住他的军便服袖子,把他领到第一间屋子里去,说道:“妈妈,这是我的一位同志,”她笑着说、“您可别委屈了他、”
“看你说的,怎么会呢……他是咱家的贵客,”
夜里,罗斯托夫城里步枪射击声像熟透的槐荚似的僻僻啪啪地响音.偶尔还有一阵阵的机枪声,后来都归于沉寂、于是黑夜,肃穆、漆黑的二月的夜色,重又用寂静笼罩了市街。
本丘克和安娜在他那间收拾得非常整齐的小屋子里坐了很久。
“我和小妹妹住这间屋子,”安娜说。“你看,我们生活得多么朴素——像修道士一样。墙上既没有一张廉价的画片,也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件显示我这个中学生的身份的东西。”
“你们靠什么生活呀?”本丘克在谈话中间问道。
安娜相当自豪地回答说:“从前我在阿斯莫罗夫卷烟厂做工,还当家庭教师。”
“那么现在呢?”
“现在妈妈给人缝衣服。她们两个人花销不大。”
本丘克把占领新切尔卡斯克的情况,在兹维列沃和卡缅斯克附近的战斗情况详细地讲给她听。安娜谈了谈她在卢甘斯克和塔甘罗格工作的印象。
十一点钟的时候,母亲房间的灯一灭,安娜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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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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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三月里,本丘克被派到顿河革命委员会革命法庭工作;身材高大。眼睛昏暗。被工作和失眠折腾得干瘦的革命委员会主席把他领到自己屋子的窗前,抚摸着手表(他忙着要去开会),说道:“你是哪一年人党的?啊哈,很好。那你当我们的执法队长吧。昨天夜里我们把前任执法队长送上‘西天’啦……为了受贿。他是一个真正患虐待狂病的家伙,胡作非为的坏蛋,——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当然这是一种龌龊的工作,但是就是这样的工作也要全面地意识到自己对党所负的责任,你应该明白我所说的话、就是要……”他对这句话特别加重语气说,“要有人性。我们不得不消灭反革命分子的肉体那完全是为了革命的需要,但是绝不可当演马戏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很好。请你去接任工作吧。”
就在这天夜里,本丘克领着十六个赤卫军战士组成的行刑队,半夜时分,在城外三俄里的一个地方,枪毙了五个判死刑的人。其中有两个是格尼洛夫斯克镇的哥萨克,其余的是罗斯托夫居民。
几乎每天半夜里都要用卡车往城外押运判处死刑的犯人,匆匆忙忙地给他们挖些土坑,死刑的犯人和部分赤卫军战士也参加挖坑的工作。本丘克命令赤卫军战士排好队,用生铁似的低沉声音命令道:“对准革命的敌人……”又把手枪一挥,喊道:“开枪!
一个星期的工夫,他变得枯干黑瘦,脸上好像蒙了一层尘土。眼睛深陷进去,神经质地眨动着的眼皮也遮掩不住苦闷的目光。安娜只有夜里才见到他。她在革命军事委员会工作。每天很晚才能回家,但是总要等着听他那熟悉、断续的敲窗户叫门的声音。
有一天,本丘克和往常一样,半夜以后才回来,安娜给他开开门,问道:“要吃晚饭吗?”
本丘克没有回答;他昏昏沉沉地摇晃着,走进自己的房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靴子也没有脱,就倒在床上。安娜走到他跟前,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眼睛紧紧地眯缝着,咬紧的牙齿上闪着唾沫珠,几缕伤寒病后脱落得稀疏的头发湿漉漉地沾在额角上。
她坐在他身旁。怜惜和痛苦使她心如刀绞。她低声问道:“你很痛苦吗,伊利亚?”
他使劲握了握她的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把脸掉过去朝着墙。就这样,一句话也没有说,睡着了,可是睡梦中却在含糊不清。诉苦似的直说梦话,仿佛还竭力想爬起来。她恐惧地看到了这一切,而且由于无端的恐惧浑身抽搐了一下:他半闭着眼睛睡去,凸出的白眼珠发炎似的在眼皮里闪着黄光。
“不要干那种工作啦!”第二天早晨她请求他。“最好还是到前线去吧!你弄得简直没有个人样啦,伊利亚!你会死在这种工作上的。”
“你给我住口!……”他眨着因狂怒而发白的眼睛,大声喊道。
“不要喊叫。我伤害你了吗?”
本丘克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好像蕴藏在心里的狂怒随着喊声全都发泄出来了。他疲倦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掌,说道:“消灭社会上的败类——是件龌龊的工作。你知道吗,枪毙人对于健康和精神都有害……真他妈的……”他头一次当着安娜的面骂出脏话。“只有傻瓜和野兽,或者宗教狂才去干这种龌龊的工作。是这样吧?人人都想去鲜花盛开的花园里漫步,但是要知道——叫他们统统见鬼去吧——在栽花种树之前,先要清除垃圾!要施肥!要干脏活!”尽管安娜已经掉过头去,不做声了,他还是提高了嗓门说道:“垃圾要清除,可是谁都讨厌这种工作!……”本丘克已经是大喊大叫起来,拳头敲得桌子砰砰响,不停地眨着充血的眼睛。
安娜的母亲探头朝屋子里瞅了瞅。他才猛醒过来,悄悄地说道:“我不能放弃这个工作!我看到,清楚地感觉到,这项工作对革命是有益的!我把这些肮脏的东西搂在一起,拿来给土地施肥,使它变得更肥沃。将来,幸福的人们在这块土地上漫步……也许,我的还不存在的儿子要漫步……”他格格地苦笑起来。“我枪毙了多少这样的败类……壁虱……壁虱——这是一种咬人的虫子……我这双手已经杀死了十来个……”本丘克伸出紧握的像鹰的利爪似的、长满黑毛的双手,然后把手往膝盖放着,低声说道:“统统见鬼去吧!让大火燃烧吧,烧得旺旺的,火花飞扬,不冒烟呛人……只是我疲倦了……再过几天,我就到前线去……你说得对……”
安娜默默地低语道:“到前线上去,或者去干别的工作……离开那里,伊利亚,不然你……会发疯的。”
本丘克转过身,背朝着她,在窗上敲了一阵。
“不会的,我的神经很坚强……你别以为有用铁铸的人。我们大家都是用同一种材料做的……在实际生活中,根本就没有那种在战场上不害怕的人,也没有那种杀人不感到……精神上不留下创伤的人。当然,并不是为了那些戴肩章的人伤心……因为那些人也都是和我们这些人一样,都是自觉地去于自己的工作。但是昨天枪毙的九个人中,有三个哥萨克……都是劳动者……我开始松一个人的绑……”本丘克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模糊,仿佛他离得越来越远,“我动了一下他的手,手像鞋底一样……硬邦邦的……长满了茧子……黑手掌上裂了许多口子……伤痕斑斑……坑坑洼洼……好,我走啦,”他猛然刹住,不讲了,背着安娜,摸了摸被剧烈的痉挛抻得像套马索一样直挺挺的脖子。
他穿好靴子,喝了一杯牛奶就走了。安娜在过道里追上他,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沉重的手握了半天,然后又把它往自己热辣辣的脸颊上贴了贴,就跑到院子里去了。
天气益暖。春天从亚速海涌进顿河河口,三月底,受到乌克兰反革命武装和德国人压逼的乌克兰赤卫军部队开始退到罗斯托夫。市里到处都有杀人、抢劫和强征暴敛的事情发生。有些完全溃散了的队伍,革命军事委员会不得不解除他们的武装。这免不了要冲突、开枪。哥萨克在新切尔卡斯克附近蠢蠢欲动。三月里,像杨树发芽一样,各集镇的哥萨克与外来户之间的矛盾爆发了,有些地方发生了暴动,反革命阴谋出笼了。但是罗斯托夫的生活旋律却是快速的、生气勃勃的:每天晚上,一群一群的步兵、水兵和工人,在大花园街上游逛。开露天大会,嗑葵花子,葵花子皮啐到人行道旁的溪流里,拿妇女开开心。被大大小小的欲望折磨着的人们,仍然像先前那样生活:工作、吃饭、喝酒、睡觉、死亡。生孩子、恋爱、互相仇恨。呼吸从海上吹来的咸风。酝酿着暴风雨的日子顽强地日益在向罗斯托夫逼近。散发出了解冻的黑土气息,可以闻到即将爆发的战争的血腥气味。
在一个这样阳光灿烂的晴朗日子,本丘克比平常回来得早一点,看到安娜已经在家,他觉得很奇怪,便问:“你总是回来得很晚呀,为什么今天这样早?”
“我有点儿不舒服。”
她跟着他走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