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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34节

小说: 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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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尼阿明为冥思苦索那些并不奇妙的假梦弄得才思枯竭,而老爷却大发雷霆,打断了说梦者炒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剩饭,骂道:“混蛋家伙,这个讲马的梦,星期四就已经讲过一次啦。他妈的,你是怎么回事?……”
  “我又梦见了一回,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说老实话,我真的又梦见了一回,”韦尼阿明毫不在乎地撒着谎。
  十二月里,葛利高里被公差叫到维申斯克镇公所去。他领了一百卢布的买马钱和一张在圣诞节第二天到马尼科沃镇征兵站去报到的通知。
  葛利高里从镇上回来的时候真是束手无策:圣诞节已经快到了,但是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用官家发的钱和自己积蓄的钱,在奥布雷夫斯克村花一百四十卢布买了一匹马。他是和萨什卡爷爷一同去的,买了一匹相当不错的马:六岁口,枣红色,屁股下垂;这匹马只有一块不易看出的伤痕。萨什卡爷爷挔着胡子说道:“你再买不到更便宜的啦,长官们是看不出的。他们没有那么聪明。”
  从那里回来的时候,葛利高里就骑在这匹刚买来的马上,慢走快跑都试了一下。离过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亲自到亚戈德诺耶来了。他没有把套在爬犁上的骡马赶进院子,拴在篱笆上,一瘸一拐地向下房走去,持着耷拉在皮袄领子上像一把草似的大胡子上的冰琉璃。葛利高里从窗户里一看见父亲,就慌张起来。
  “你看,这是怎么的!……父亲!
  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跑到摇篮跟前去裹起孩子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一阵寒气走进了屋子;他摘下风帽,朝圣像画过十字,用缓慢的目光向室内四下扫了一眼。
  “你们日子过得很好啊。”
  “您好,爸爸,”葛利高里从凳子上站起来,回答父亲的问候,向前迈了一步,站到屋子当中。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一只冰冷的手伸给葛利高里,然后坐在凳子边上,裹了裹皮袄大襟,打量着呆立在摇篮旁边的阿克西妮亚。
  “准备去入伍啦?”
  “不然怎么办呢?”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有说话,仔细地打量了葛利高里半天。
  “脱脱衣裳吧,爸爸,大概冻坏了吧?”
  “不要紧。禁得住。”
  “生上火壶吧。”
  “谢谢啦。”他用手指甲往下刮着皮袄上的一个陈泥点,说道:“我给你送装备来啦;有两件外套、一副马鞍子、一条裤子。去拿进来……都在那儿。”
  葛利高里也没有戴帽子就跑了出去,从爬犁上搬来两个口袋。
  “什么时候出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面问着,一面站起身来。
  “圣诞节的第二天。怎么,爸爸,你要走吗?”
  “我得早点回去。”
  他和葛利高里告了别,仍然一面打量着阿克西妮亚,一面向门口走去。已经抓住门把手了,他又朝摇篮那边看了一眼说道:“母亲叫我向你问候,她的腿又疼起来啦。”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要举起什么重东西似的,吃力地说道:“我来送你到马尼科沃镇去报到。你好好准备吧。”
  他戴上厚厚的羊毛织的手套,走了出去。阿克西妮亚因为受了这样的侮辱,脸色灰白,没有说一句话。葛利高里走着,斜眼望着她,故意踏在一块咯吱咯吱响的地板上。
  圣诞节的第一天,葛利高里赶着爬犁送利斯特尼茨基到维申斯克去。
  老爷在教堂做完了祈祷,然后在他的堂妹——一个女地主——家里吃过早饭就吩咐套车。
  葛利高里还没有吃完那盘有一块猪肉的油腻菜汤,就站起身来,向马棚走去。
  套在这辆轻便、城里式样爬犁上的是一匹叫“石拜”的奥勒尔种圆斑灰色大走马。葛利高里勒紧马缰,把马牵出马棚,急忙套上爬犁。
  寒风飘洒着鹅毛大雪,银色的风雪在院子里呼啸翻滚。花圃外面的树上都挂着一层毛茸茸的薄霜。风把霜花吹落,飘散在空中,太阳一照,映出了神奇的彩虹般的光彩。屋顶上,正冒着斜烟的烟囱旁边,有几只寒鸦在呱呱叫着。它们被脚步声惊起,飞去,像一团团灰色的棉絮在屋顶上飞翔盘旋,然后闪着蓝光,掠过紫色的晨空,向西边的教堂飞去。
  “请去禀报一声,就说爬犁套好啦!”葛利高里向跑到台阶上来的使唤丫头喊道。
  地主走了出来,把胡子藏在貉绒皮大衣领子里。葛利高里给他把腿盖好肥缝着穗子的狼皮车毯扣上。
  “使劲抽这个家伙!”地主用眼睛指着大走马说。
  葛利高里在车夫座上朝后仰着身子,伸直的手里攥着绷紧的、颤动着的马缰绳,他担心地向斜坡看了一眼,记起了那次在初雪的爬犁道上,老爷曾因他不小心,爬犁颠簸了一下,在他脑后勺上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很有劲儿,一点也不像老头子打的。驰到桥上,顺着顿河走的时候葛利高里才放松了缰绳,用手套擦了擦被风吹得火辣辣的两颊。
  两个钟头就奔回亚戈德诺耶。一路上老爷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偶尔用弯起的手指头敲敲葛利高里的脊背,叫道:“停一下,”便转过身去,背着风,卷起纸烟来。
  从山坡上向庄园驰去的时候,老爷问道:“明天一早就走吗!”
  葛利高里侧过身子来,费劲地张开冻僵的嘴唇。
  “一朝走,”他把“早”字说成了“朝”字。他那冻僵了的舌头好像肿胀起来,紧贴在牙床上,吐字不清。
  “钱都领到了吗?”
  “领到了。”
  “不要挂念老婆,她会好好过下去的。要出色地去服役。你爷爷是个很勇敢的哥萨克,你也要,”老将军的声音变得更低沉(利斯特尼茨基为了避风把脸藏到大衣领子里),“你也要保持你爷爷和你父亲的荣誉。你父亲好像在皇上阅兵时,曾因骑术高超,得过头奖,是吧?”
  “是,是我父亲。”
  “好,就该这样!”地主严厉地好像是在威胁似的结束了谈话,然后把整个脸都藏到皮大衣里。
  葛利高里把大走马的缰绳递给萨什卡爷爷,就往下房走去。
  “你父亲来啦!”萨什卡爷爷往马背上披着马衣在他身后喊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坐在桌边吃肉冻。“快喝醉啦,”葛利高里打量着父亲的显得温和的脸,心里断定。
  “回来啦,当差的!”
  “浑身都冻僵啦,”葛利高里拍着手回答说,又转脸朝着阿克西妮亚说:“给我解开风帽扣子,手冻得不听使唤了。”
  “你算碰上啦,这风简直像有意跟你为难似的,”父亲嘴里吃着,耳朵和大胡子抖动着,嘟哝说。
  这一回他变得亲热多了,简单地、主人似地吩咐阿克西妮亚说:“再切一点面包来,别舍不得!”
  他从桌边站起来,到门口去抽烟,装作无意似的摇了两下摇篮,把大胡子伸进小帐子里去,问道:“是哥萨克吗?”
  “是个姑娘,”阿克西妮亚替葛利高里回答说,但是一看到老头子的脸上露出的不满神色,而且还凝结到大胡子上,就急忙补充说:“长得很漂亮,什么地方都像葛利沙!”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本正经地审视了在一堆破布片里伸出的小黑脑袋,很自豪地证实说:“是我们家的血统……嗯哼……你这个小家伙!……”
  “你是怎么来的,爸爸?”葛利高里问道。
  “坐爬犁来的,套的小骡马和彼得罗的战马。”
  “你套一匹,再把我那匹马套上。”
  “不用,让它空着走吧。倒是一匹好马。”
  “你看过啦?”
  “略微看了看。”
  由于他们俩都被同样的思想所困扰,就越去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阿克西妮亚坐在床上,就像浸在水里一样,没有插嘴说话。胀得硬邦邦的奶子把上衣的扣子都撑开了。生孩于以后,她明显地胖了,增添了一种充满信心的、新的幸福神韵。
  他们睡得很晚。阿克西妮亚紧靠着葛利高里,眼泪和没有吃完奶的奶子流出的乳汗浸湿了他的衬衣,她低语道:“我想你都会想死的……我一个人怎么过呀!”
  “别怕,”葛利高里也同样地低声安慰她说。
  “夜长……孩子又不睡……我会想你想瘦的……你想想吧,葛利沙,要整整苦守四年呀!”
  “听说,古时候要服役二十五年呢。”
  “古时候与我有甚相干……”
  “好,别说啦!”
  “这该死的军役,拆散人家的魔鬼!”
  “休假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休假,”阿克西妮亚说,“顿河要流去多少水,才能把你等回来……”
  “别哭啦……看你就像秋天的毛毛雨:哭起来就没有完啦。”
  “叫你换成我来试试看!”
  葛利高里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了。阿克西妮亚喂过孩子,用胳膊支撑着身子,不眨眼地瞅着葛利高里脸上朦胧的黑线条,心里在跟他告别。她想起了在她卧房里劝葛利高里上库班去的那天夜晚,也是这样,只是那天晚上有月亮,把窗外的院子照得雪亮。
  此情依旧,葛利高里还是那个,又不是那个了。背后已经拖了一条漫长的、日复一日踏出的羊肠小道……
  葛利高里翻了一下身,模糊地说:“在赤杨村……”又不做声了。
  阿克西妮亚也想人睡,但思潮澎湃,就像风吹干草堆一样肥一丝睡意,全卷走了。一直到天亮她都在反复思量那句没头没尾的梦话,寻思它的含义……结满霜花的窗上刚一透亮,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就醒了。
  “葛利高里,起来吧,天快亮啦!”
  阿克西妮亚爬起来,穿上裙子;叹着气,找了半天火柴。
  等到吃完早饭,收拾停当的时候——天已破晓。曙光像蓝色的波浪,在晴空荡漾。篱笆好像栽在雪里似的,清晰地、参差有致排列在那里,黑乎乎的马棚顶上,笼罩着一片温柔的紫色烟雾。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去套爬犁。葛利高里挣开疯狂亲吻她的阿克西妮亚,去跟萨什卡爷爷和其他的人告别。
  阿克西妮亚把孩子裹好,出来送行。
  葛利高里亲了亲女儿的湿润的额角,朝马匹走去。
  “坐爬犁吧!”父亲一面策动马匹,一面喊叫。
  “不,我骑马。”
  葛利高里故意慢腾腾地勒了勒马肚带,骑上马去,理着缰绳。阿克西妮亚用手指头摸着他的腿,不住地说:“葛利沙,等等……我好像还有什么话忘了跟你说……”她茫然地浑身哆嗦着,皱着眉头在苦思。
  “好,再见吧!好好照看孩子……饿得上路啦,你看爸爸已经走远了……”
  ‘等一等,亲爱的!……“阿克西妮亚左手抓住冰冷的马镫,右手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腾不出手去擦那从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涌出来的满面泪水。
  韦尼阿明走到台阶上来喊道:“葛利高里,老爷叫你!”
  葛利高里骂了一声,扬鞭策马,冲出院子。阿克西妮亚跟在他后面跑,深陷进院子里的雪堆里,笨拙地往外拔着穿毡靴子的脚。
  葛利高里在山顶上追上了父亲。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他回头看了看。阿克西妮亚依然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仁立在大门口。寒风吹舞着她那艳红的头巾角儿,在她的肩头飘舞。
  葛利高里追到爬犁旁边。爷俩都缓缰而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扭过身子,背朝着马问道:“这么说,你是不想和你妻子一起过了?”
  “这些旧话……别再提啦……”
  “果真一点也不想?
  “当然啦。”
  “你没听说,她寻过短见吗?”
  “听说啦。”
  “听谁说的?”
  “有一回送老爷到镇上去,遇到咱村里的人,他们说的。”
  “你不怕上帝怪罪吗?”
  “爸爸,说实在的,这有什么法子……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啦。”
  “别跟我讲他妈的鬼话!我是好心好意和你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怒气冲冲,脱口骂道。
  “你也看见了,我已经有了孩子,还有什么说的?现在已经不能破镜重圆啦。”
  “当心,养活的是不是别人的孩子?”
  葛利高里脸色苍白:父亲正触动了他那还没有完全长好的伤口。自从孩子生下来以后,葛利高里瞒着阿克西妮亚,也瞒着自己,心里一直在痛苦地怀疑着。每天夜里,等阿克西妮亚睡了以后,他常常走到摇篮跟前去仔细察看,在孩子黝黑、红润的小脸上寻找跟自己相像的地方,但每次都是疑惑重重地离开摇篮。司捷潘的皮肤是深红色的,几乎也是黝黑的,——怎么能知道,是谁的血在小孩皮肤下面蓝色的血管里循流呢?有时候他觉得女孩儿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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