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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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马,哥萨克!”
“追!”
“他们还没有跑过山坡去!”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斜着身子,正要冲出院子。一阵轻微的忙乱像波浪似的,又使聚集在磨坊旁边的哥萨克们激动起来,但是就在这时,一个戴着黑呢帽、从前谁也没有看见过的陌生人,飞快地从机器房那边走过来;他用眯缝起来的眼睛里射出的锐利目光,严厉地打量着人群,举起一只手,说道:“请等一等!”
“你是什么人?”“马掌”皱起像在跳舞似的颤动的眉毛。
“从哪儿钻出来的?”
“接他!
“哈!
“完——完——啦!
“等等,乡亲们……”
“秃尾巴狗才是你的乡亲!
“庄稼佬。”
“树皮鞋!”
“给他一拳,亚什!”
“照着他的眼珠子打!……照着眼珠子打!
那个人难为情地笑了,但并不害怕,他摘下帽子,用一种非常自然的姿势擦着额角,这姿势和笑容使哥萨克们安静下来了。
“怎么回事?”他挥了一下折起来的呢帽,指着磅房门口已经被土地吸干了的那摊黑的血迹,问道。
“我们打霍霍尔啦,”独臂的阿列克谢心平气和地回答说,腮帮于抖动了一下,眼睛眨了眨。
“为什么打的?”
“为了排号,叫他们知道.不能往前头钻,”“马掌”走到前头来解释道,他把手一挥,擦掉鼻子里流出来的带血的鼻涕。
‘叫他们牢牢记住!“
“唉,应该去追呀……草原是点不着的。”
“我们害怕啦,也许他未必敢放火吧?”
“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放一把火,就像喝杯酒一样简单。”
“霍霍尔可都是些喜欢生气的家伙,”阿丰卡·奥泽罗夫笑道。
那个人用帽子向他这面指了指,问道:“你是什么人?”
阿丰卡·奥泽罗夫从伤痕斑斑的嘴缝里啐出了一口唾沫,井细心观察了飞溅出去的唾沫,然后叉开腿,说道:“我嘛,是哥萨克,你哪,是茨冈人吧!”
“不,我们都是俄罗斯人。”
“胡说八道!”阿丰卡一个字一个字地加重说道。
“哥萨克都是俄罗斯族出身的。你知道这段历史吗?”
“可是我要告诉你,哥萨克是哥萨克代代相传下来的。”
“古时候,农奴从地主那里逃了出来,到顿河沿岸落了户.人们就管他们叫哥萨克。”
“亲爱的人呀,走你的路吧!”独臂的阿列克谢把肿胀的手指头攥成拳头,眼睛眨得更快,压着火儿,愤愤地劝他说。
“坏蛋才是移来落户的呢!……真是个混账,想把咱们变成庄稼佬!”
“这是什么人?你听见了吗,阿法纳西?”
“是一个新搬到这儿来的家伙,住在斜眼卢克什卡家里。”
追赶道利人的机会也错过去了。哥萨克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斗殴的事,各自散去了。
夜晚,在离村子八俄里地的草原上,葛利高里裹着一件毛烘烘的羊皮大衣,伤心地对娜塔莉亚说:“你简直像个陌生人……就像这个月亮一样:既不会叫人感到冷,也不使人觉得热。我不爱你,娜塔什卡,你不要生气。我本来不愿意说这些,可是不成,很明白,这样过下去是不成的……我很可怜你,这些日子.咱们好像亲近了一点儿,可是我心里依然空空的……空得很。就像这会儿的草原一样……”
娜塔莉亚仰面望着那高不可攀、繁星似锦的夜空,望着在他们头顶飘浮的一片片投下透明的阴影的白云,什么话也没有说。迟误了南徙行期的仙鹤,从深蓝、高远的夜空,送来银铃似的叫声。
衰草悲伤地散发着垂死的气味。山岗上闪烁着耕地的人们燃起的火堆的点点红光……
葛利高里在黎明前醒来,羊皮大衣上落了有两俄寸厚的雪。草原困伏在闪耀着蓝光的初雪下,大车附近遍地都是由于初雪而迷路的野兔留下的闪着蓝光的、清晰的趾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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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自古就是这样:如果一个哥萨克没有伴儿,赶车去米列罗沃,路上遇到乌克兰人(他们的村落从下雅布洛诺夫斯克村,一直绵延到米列罗沃,约有七十五俄里)而不让道的话,乌克兰人就会把他打个半死。因此哥萨克要到车站去的时候,就一定要几辆大车结伴同行,这样,在草原上遇到乌克兰人,就可以壮起胆子互相辱骂了。
“喂,霍霍尔!让开道!你们这些坏蛋住在哥萨克的土地上,还不愿意让道儿,啊?”
到顿河岸帕拉莫诺斯克粮栈运送麦子的乌克兰人的遭遇也是一样。这时候他们会无缘无故遭到毒打,只因为他们是“霍霍尔”,既然是“霍霍尔”——那就应该打。
几百年以前,一只勤勉的手在哥萨克的土地上播下了等级差别的种子,并精心培育、娇养着它们,于是种子萌发出茁壮的嫩芽:哥萨克和外来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在斗殴中,血洒大地。
在磨坊里发生斗殴两个星期以后,县警察局长和检察官到村子里来了。
第一个就传讯了施托克曼。检察官是个哥萨克贵族出身的青年文官.他一面在公事包里翻着,一面问道:“在搬到这儿来以前,您住在什么地方?”
“罗斯托夫。”
“一千九百零七年是犯了什么罪坐牢的?”
施托克曼瞥了一眼公事包和检察官低着的脑袋上那道尽是头皮、斜着分开的头发缝。
“因为妨害秩序。”
“嗯……那时候您在哪里做事?”
“在铁路修理厂里。”
“职业?”
“钳工。”
“您不是犹太人吧?不是改信基督教的吧?”
“不是。我想……‘”
“我对您在想什么,不感兴趣。流放过吗?”
“是的,流放过。”
检察官把脑袋从公事包上抬起来,咂了咂刮过的、长着粉刺的嘴唇。
“我劝您离开这里……”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自己也在努力做到这一点。”
“为什么,检察官老爷?”
检察官用问题来回答他的问题:“磨坊打架的那天,您对这里的哥萨克说了些什么话?”
“没说什么。”
“好,您可以走啦。”
施托克曼走到莫霍夫家(来往的官员总是住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不住客店)的阳台上,他耸耸肩膀,回头看了看那两扇油漆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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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冬天并没有一下子就到来。圣母节后,积雪融化了,又把畜群赶到牧场上去,刮了一个星期的南风,天气又转暖了,大地复苏,草原上又是一片绿油油的晚秋的青苔。
一直暖和到圣米哈伊洛夫节,后来严寒袭来,下了一场大雪;一天比一天冷得厉害,接着又下了两俄寸半厚的雪,顿河边上的菜园子里,野兔越过顶上被大雪覆盖着的篱笆,留下一圈圈梅花形的趾印,宛如姑娘衣服上的花边。烧牛粪的烟雾笼罩在村庄的上空,飞集到有人烟的地方来的乌鸦,在路旁的灰堆里徘徊觅食。爬犁压出来的冬季道路,像一条褪了色的灰带子,婉蜒在村中。
有一天,在广场上开村民大会;到了分配砍伐树枝地段的时候了。一群穿着长皮袄和短皮袄的人,毡靴子咯吱咯吱响着,聚集在村公所外面的台阶旁边。严寒又把人们赶到村公所里来。那些蓄着银灰胡子的、可敬的老头子们,都在桌子旁边,靠着村长和文书坐下来,年轻些的——生着各色胡子或者没有长胡子的——哥萨克挤成了一堆,从暖和的羊皮领于里发出了嗡嗡的喧噪。文书在纸上写满了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村长不时隔着肩膀看看他,村公所的冷屋子里一片暗哑的嗡嗡声:“今年的草啊……”
“哦,哦……牧场上的还可以喂牲日,可是大草原上的全是些野木檐。”
“从前,在古时候,到圣诞节还可以在草地上放牧牲口。”
“这对加尔梅克人可再好也没有啦。”
“唉嘿——嗯。”
“村长生的是狼脖子,你看他连脑袋都不会转。”
“脖子吃得那么肥,简直是他妈的阉猪!”
“我说,亲家,你是想把冬天给吓跑啊?穿这么厚的皮袄……”
“今天有个茨冈人把皮袄卖掉啦。”
“在圣诞节的时候,茨冈人露宿在草原上,什么盖的都没有,只好披上鱼网,连小肠都冻坏啦,——一个茨冈人醒过来,把手指头从鱼网眼里伸出来,就骂起娘来:‘嘿,我的妈呀,院子里可真冷啊!
“恐怕道路就要滑起来啦!”
“连公牛都得钉上铁掌,非这样不行!”
“前几天我在鬼塘口砍过绢柳枝,很好。”
“扎哈尔,你把裤子扣上吧……要是把那玩意儿冻坏啦,娘儿们就把你赶出家门啦。”
“听说,阿夫杰伊奇,你负责喂祭牛啦?”
“我没有答应。帕兰卡·姆雷欣娜干啦……她说,我是个寡妇,多干点活儿,心里还痛快点儿。我说,你就牵走吧,要是下了小牛……”
“哎——哈——哈!”
“哩——哩哩!……”
“诸位老人家!砍树枝的事儿怎么办哪?……静一点!
“‘我说,要是下了小牛……当然就要找个教父啦……”
“静一点!求求你们啦!”
会议开始了。村长抚摸着凝满哈气的权杖,喊着分配到树枝的人的姓名,喷出一日口的哈气,不断地用小手指头拨下胡子上的冰琉璃。后面,靠乒乓乱响的门边,是一片雾腾腾的哈气、拥挤的人群和响亮的捋鼻涕声。
“不能定在星期四砍树枝!”伊万·托米林不断歪扭戴着蓝色炮兵制帽的脑袋,揉着通红的耳朵,竭力提高嗓门,压下村长的声音。
“为什么?”
“你要把耳朵揪下来啦,炮手!”
“咱们给他缝上两只牛耳朵。”
“星期四有半村的人都要去往家运干草。嗨,真会办事儿!……”
“可以改到星期天去砍嘛。”
“诸位老人家!……”
“什么事?”
“祝你成功!……”
“呼——呜——呜——呜——呜!……”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
马特维·卡舒林老头子从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探过身来,用光滑的杨木拐杖向托米林这方面戳着,气哼哼地尖叫道:“你先等等去运于草吧!……丢不了嘛!……这也是为了全村好嘛……你总是跟大家顶着干。我的老弟呀!你是既年轻又胡涂!……就是这样!……看你!……就是这样……”
“你自己才是老胡涂啦……”独臂的阿列克谢从后排探出头来插嘴说,眨着一只眼睛,伤残的那边脸颊在痉挛地抽动着。
为了多占一犁地,他跟卡舒林老头子已经结仇六年了。每年春天他都要打马特维·卡舒林一顿,而老头子从他手里霸占去的那点儿土地却只有手巴掌那么大——只要皱起眉,一日唾沫就能啐过那块地去。
“住口,痉挛鬼!”
“可惜离得太远啦——我从这儿够不到你,不然的话我要好好接你一顿,准叫你流红鼻涕!”
“瞧你,一只胳膊的眨眼鬼!……”
“你们俩都住嘴吧,吵起来没完啦!……”
“到院子里去,你们上那儿去咬吧。真是的。”
“算了吧,阿列克谢,你看老头子浑身在打战战,脑袋上的皮帽子直摇晃。”
“把这些吵架的人送到拘留所去!
村长用拳头在吱咯直响的桌子上捶了一下。
“我立刻就叫警察来!住口!
渐渐安静下来,喧哗声传到了后排,也归于沉寂。
“星期四天一亮就去砍树枝。”
“你们以为怎样,诸位老人家?”
“诸事如意!”
“上帝保佑!”
“如今的老人的话没有人听啦……”
“放心吧,会听的。难道咱们就没有惩治他们的法子吗?我家的亚历萨什卡,我把他分出去的时候,他扑上来要和我打架,还要抓住我的胸膛呢。我立刻用鞭子抽了他一顿。并且对他说:‘我立刻去报告村长和老前辈们,我们要好好抽你一顿……’老实啦,就像春潮冲倒的草一样,服服帖帖的了。”
“诸位老人家,收到了镇长的一项命令,”村长改变了声调,扭了扭脑袋:因为制服的硬领子直蹴他的下巴,蹴进大粗脖子里去了。“本星期六,青年哥萨克去镇上宣誓。傍晚在镇公所集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紧靠门口的窗户旁,像仙鹤一样,翘着瘸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