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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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莎韦塔·谢尔盖耶芙娜,起来钓鱼去。”
“如果弄错了窗户——鱼钩不成,祸可就闯下啦。”他又想道。
“起来吧,啊!”米吉卡气恼地说道,把脑袋探进屋子去。
“啊?谁呀?”黑暗中有人惊骇地、小声答话了。
“去不去钓鱼啦?我是科尔舒诺夫。”
“啊一啊一啊,马上就来。”
屋子里响起一阵衣服声。姑娘初醒的、暖烘烘的话语声里仿佛带着薄荷香味。米吉卡看见屋子里有一个沙沙作响的白影在晃动。
“唉,要是和她睡一党才美哩……钓什么鱼……坐在那里,冻得浑身僵硬……”他吸着闺房的气味,迷迷糊糊地想着。
一张头上裹着白头巾、满面笑容的脸,在窗口出现了。
“我从窗口跳出去,把手伸给我。”
“往外爬。”米吉卡帮着她。
她扶住他的一只手,紧对着脸儿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动作快吧?”
“还行。不用慌,来得及。”
他们向顿河走去。她用粉红色的手巴掌揉着有点儿肿的眼睛,说道:“我睡得真香。我们去得太早啦,再睡一会儿才好。”
“咱们来的正是时候。”
他们顺着从广场通出去的第一条胡同向顿河岸走下去。一夜之间,河水就涨了,昨天锁在岸边那棵浸在水里的枯树上的小船,现在却在水里漂荡起来了。
“要脱下鞋袜来才能过去,”丽莎叹了一口气,目测着到小船的距离。
“来,我把你抱过去,怎么样?”米吉卡提议说。
“这怕不方便……我还是脱掉鞋袜的好。”
“方便极啦。”
“不必了,”她为难地说。
米吉卡左手抱住她的两条大腿,没费劲儿就抱了起来,胜水向小船走去。她不由自主地紧抱住他那像柱子似的又黑又硬的脖子,哼哼卿卿,低声笑了起来。
倘若米吉卡不被村妇捶衣服的石头绊一跤的话,就不会有这样一次意想不到的短吻啦。她惊叫一声,就紧贴在米吉卡的干裂的嘴唇上了,他在离灰色的矮船帮只有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水浸进了他的靴筒,脚泡得冰凉。
他解开小船,用力把它从枯树旁推开,趁势跳上船去。站着用一只短桨划起来。河水在船尾哗啦哗啦地响着,像在哭泣一样。小船翘着头,轻盈地掠过急流,向对岸驶去。鱼竿在颤动。跳跃。
“你往哪儿划呀?”她不断回头望望,问道。
“到对岸去。”
小船在一道沙石断崖边靠了岸。米吉卡连问也不问,就把她抱起来,抱进了河岸上的山楂树丛里去。她咬他的脸,抓他,暗哑地喊叫了两声,觉得全身瘫软无力,就生气地哭泣起来,可是没有眼泪……“
约摸九点钟的光景,他们回来了。天空笼罩着一片橙黄色的薄雾、风在顿河上飞舞,吹起层层的波浪,小船儿穿浪前进,也像在跳舞,从河水深处翻腾上来、冒着白沫的、冰冷的水珠溅在伊丽莎白的苍白的脸上,流下来,挂在睫毛上和技散到头巾外边来的一缕一缕的头发上。
她疲倦地眯缝着两只空虚的眼睛,手指在不断地折着一根吹到小船上来的花茎。米吉卡划着桨,看也不看她,他脚下扔着一条小鲤鱼还有一条鱼,这条鱼紧闭着垂死挣扎后的嘴,大瞪着围着一道黄圈的眼睛。米吉卡的脸上露出一种犯罪和夹杂着恐惧的满足表情……
“我把你送到谢苗诺夫码头去吧。你从那儿回家更近一点,”他说道,便掉转船头,顺流而下。
“好吧,”她小声同意说。
河边寂静无人.河岸上,是一道道落满白色尘埃的、垂头丧气的菜园篱笆,热风一吹,空气里就充满了烧焦的树枝气味。被麻雀啄得乱七八糟的、沉重的向日葵已经熟透了,低垂着头,遍地落满了葵花于。草场上是一片割后新生的嫩绿。远处有几匹马在蹦跳,马脖子上系的铃铛的悠扬悦耳的响声随着从南方吹来的热风送到顿河上来。
米吉卡拿起一条鱼,送给已经从小船上下去的伊丽莎白。
“拿着钩来的鱼呀!给你!”
她的睫毛惊慌地跳动了一下,把鱼接了过去。
“好,我走啦。”
“走吧……”
她的样子很可怜,不久前的自信和欢乐都丧失在山植树丛中了.伸着一只手,提着那条用柳条穿着的鱼走去。
“丽莎韦塔!”
她回过头来,眉间是一片懊丧和困惑的愁云。
“你回来一会儿。”
当她走到近前来,米吉卡暗自抱怨着自己窘态,说道:“咱们俩没有留神……真糟糕,你的裙子后面……脏了……一点点。”
她立刻满脸鲜红,一直红到了脖根儿。
米吉卡沉默了片刻,建议说:“你从人家房后的背静地方走。”
“怎么走也得经过广场。我本来是想穿黑裙子,”她突然憎恨地看着米吉卡的脸,伤心地嘟哝说。
“我给你拿绿叶子染染怎么样?”米吉卡随便地提议说,同时对她那夺眶而出的眼泪,感到非常惊讶……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把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女儿玩得都怀孕啦!”的新闻,就像风吹树叶的籁籁响声一样,悄悄地在村子里传开了。婆娘们每天早晨把牛群赶出去的时候,站在狭窄的、在灰色尘雾中闪晃着的水井架的阴影里把水从桶里向外倒的时候,或者在顿河岸边那些天然的石板上捶打洗涮破布片的时候,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
“说的是啊,都是因为亲娘去世得早啊。”
“老于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后娘却只当做没有看见……”
“前几天,更夫达维德卡·别斯帕雷说:‘深更半夜,我一看,有个人正往尽头那个窗子里爬。哼,我以为是小偷来照顾普拉托诺维奇啦。于是,我就跑上前去。问他是什么人?警察,快来呀!可是,原来,正是他,米吉卡。”’“如今的姑娘们,只要一掐她们的脖子,就会乖乖地跟着走……”
“米吉卡对我家的米基什卡吹牛说:‘我要去向她家求婚。”’“叫他先把鼻涕擦干净吧!”
“听人家说,是他硬逼着她.把她强奸啦……”
“咦,咦,咦,大嫂子,别说啦!……”
流言在大街小巷传播开去,首先是玷污了姑娘的名声,就像在新做的大门涂上了浓浓的黑焦油……
流言蜚语落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秃顶的脑袋上,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整整两天池既没有去商店,也没有到磨坊去。住在楼下的女仆,只有开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
第三天,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叫人把花斑灰马套到轻便马车上,便往镇上驰去,他向路上遇到的哥萨克傲慢地、高不可攀地点点头。紧跟着,一辆漆得锃亮的维也纳式四轮马车,从院子里赶出来。车夫叶梅利扬,一面流着口水,没命地吸那只已经把灰白胡子烤焦了的弯杆烟斗,一面整理着蓝色的丝缓绳,两匹铁青马撒着欢儿,在街上哒哒地跑着。叶梅利扬那像堵墙似的脊背后面,坐着脸色苍白的伊丽莎白。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提箱,苦笑着,向站在门口送行的弗拉基米尔和继母挥舞着手套。正从铺于里一瘸一踮地走出来的潘苔莱·普罗柯耶维奇对这事发生了兴趣,就问看门的尼基塔:“大小姐上哪儿去呀?”
尼基塔对于人们爱瞎打听的短处总是很宽宏大量,回答说:“上莫斯科去念书,上大学。”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人们在顿河边,在水井架的阴凉里,在清早往外赶牛的时候一值在议论,而且历久不衰……这天黄昏时分,牲口群已经从草原上回来了,米吉卡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里来了(他是故意去晚一点,以免人家看见)。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去的,而是去向普拉托诺维奇的女儿伊丽莎白求婚的。
在这以前,他们一共幽会过四次,一次也不多。最后一次幽会时,曾经进行过这样的谈话:“嫁给我吧,丽莎韦塔,啊?”
“胡说八道!”
“我会爱惜你,娇惯你……我们家里有的是人干活,你可以尽坐在窗前看书。”
“你是傻瓜!”
米吉卡很生气,没有再说话。这天晚上,他很早就回家了。第二天早晨,使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大吃一惊,他央求说:“爸爸,给我娶亲吧。”
“不要说傻话!”
“真的,我不是说笑话。”
“急不可待啦?”
“随便你怎么说……”
“谁把你迷上啦?是傻丫头玛尔富什卡吗?”
“请媒人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去说亲吧。”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修理皮革的工具整整齐齐地放在长凳上(他正在修理马套),哈哈大笑道:“孩子,看得出你今天很高兴。”
米吉卡坚持己见,就像公牛顶墙一样;父亲勃然大怒:“你这个傻瓜!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有十几万的家产;大商人,可是你呢?……给我从这儿滚出去,不要发昏啦,否则,我就要把你这个新郎悺套在马套里神神啦!”
“咱们家有十二对牛,有这么一大摊子家业,再说他是个庄稼佬,咱们是哥萨克。”
“滚出去!”不喜欢长篇大论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简短地命令说。
只有格里沙卡爷爷同情米吉卡。老头子用拐杖在地板上戳着,慢慢走到儿子跟前,说道:“‘米伦!”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反对?既然小伙子已经认准了,那就……”
“爸爸,您简直是个孩子,真的!米特里已经够胡涂啦,而您更胡涂得出奇……”
“住口!”格里沙卡爷爷又用拐杖激了一下地板,说道:“难道咱们家配不上他们家吗?有个哥萨克的儿子向他的女儿求婚,他应该认为是莫大的光荣。他准会心甘情愿地把姑娘嫁给咱们。咱们是这一带有名的人家。不是扛长活的,是财主!……是的,您哪!……去吧,米罗什卡,你还犹豫什么!……要他拿磨坊作陪嫁,跟他提出来!”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喘着粗气,到院子里去了,米吉卡决定等到天黑以后,亲自去求婚——他知道父亲的固执脾气,就像根深的榆树一样:弯一下——可以,要折断它,休想。
他吹着口哨来到莫霍夫家的大门口,可是这时候却胆怯起来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就走过院子。在台阶上向穿着浆过的、沙沙响的围裙的女仆问道:“掌柜的在家吗?”
“正在喝茶。等一等吧。”
他坐下来等着,抽完了一支烟卷儿,用手指头蘸了点唾沫,把烟卷熄灭,然后把烟头在地板上捻碎。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掸着背心上的面包屑,走了出来;他一看见米吉卡,就皱起了眉头。
“请进。”
米吉卡第一个走进充满书籍和烟草气味的凉爽的书房,觉得从家里带来的勇气,只够走到书房门口用的。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走到桌于边,转过身来,鞋后跟吱吱直响。
“什么事?”主人用手指头在背后划着写字台的桌面问道;“我来问问……”米吉卡仿佛扎进了一片杀眼睛的冰冷的粘液中.冷得直哆嗦,他耸了耸肩膀,继续说下去,“也许,您愿意把丽莎韦塔嫁给我吧?”
失望、怨恨和胆怯使米吉卡的惊慌的脸上冒出了小汗珠,就像旱天的露水一样。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左眉毛颤动着,上嘴唇也在哆嗦。他伸长了脖子,向前探着身子:“什么?……什——什——么?……混——蛋!……滚出去!……我把你送到村长那儿去!唉,你这个狗崽子!涡——害——精!
他这样大喊大叫,反而使米吉卡鼓起了勇气,注视着涌上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脸颊上的紫色红晕。
“请您不要生气……我是想补救我的过错。”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滚动着因为充血和流泪而肿胀起来的眼睛,拿起一个笨重的生铁铸的烟灰缸,朝着米吉卡的脚扔去。烟灰缸向上一跳,正打在米吉卡的左膝盖骨上,但是他坚强地忍住疼痛,用力推开门;由于屈辱和疼痛,他变得更加粗野地呲着牙大声喊道:“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随您的便好啦,我可是诚心诚意……谁还会要她这样的破货?我是想保全她的名誉……要知道,谁会去拣一块啃过的骨头?连狗都不愿意吃。”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把一块揉皱的手绢放到嘴唇上,紧跟着米吉卡走出来。他挡住了通到大门口去的道路,于是米吉卡便跑到院子里去。这时候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向站在院子里的车夫叶梅利扬挤了挤眼。就在米吉卡打开栅栏门上闩得很牢的铁闩的时候,四条解开链子的恶狗,从板棚后面冲了出来,一看见生人,就在扫得干于净净的院子里散开了。
一九一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