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1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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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走到门口,站在门当中,背靠在门框上说:”我是顿河第十九团的中尉。小点声!别大喊大叫!这是谁在那儿哇哇地叫呀?亲爱的乡亲们,折腾够了吧?你们要把谁赶出去呀?这是谁给了你们这样的权力呀?好,现在给我开步走,离开这儿!“
“你叫嚷什么呀?”一个哥萨克大声说。“什么样的中尉我们都见识过!怎么,难道叫我们睡在院子里吗?快把屋于腾出来!上级是这样命令我们的——把所有的难民都从屋子里赶出去,你们明白吗?看你,嚷嚷个没有完!你们这号人我们见得多啦!”
葛利高里径直朝说话的那个人走去,咬着牙傲慢地说:“你还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呢。你想变成两个傻瓜吗?我来变给你看!你往后退什么呀!这不是我的手枪,这是我才从你们的人手中缴来的。哪,你还给他,趁我还没有动手揍你们,赶快从这儿滚出去,不然,我立刻就把你们身上的毛都拔下来!”葛利高里轻而易举地把哥萨克扭过身去,推到门口。
“教训他一下,好吗?”一个脸裹在驼绒风帽里的强壮的哥萨克迟疑不决地问。他站在葛利高里身后,仔细打量着他,倒动着两脚,缝着皮底的大毡靴咯吱咯吱直响。
葛利高里转过脸,正对着他,已经忍耐不住攥摄起了拳头,但是哥萨克却举起一只手,很和气地说:“你听我说,老爷,也许还可以称呼你别的什么的;你等等,别磨拳擦掌的!我们走,不跟你斗。不过如今这样的时候,你也不要把哥萨克们逼得太甚啦。马上又是一九一七年那样的时代啦。如果碰上些冒失鬼,他们不仅会把你变成别说是两个,就是五个傻瓜也容易得很!我们看你是一个很勇敢的军官,而且,听你说话,我觉得你是从我们这样的人中爬上去的,那你现在还是检点些儿好,不然,你会倒霉的……”
那个被葛利高里缴过手枪的哥萨克愤怒地说:“你别给他唱颂歌啦!走,咱们到隔壁去。”他头一个往门口走去,在走过葛利高里面前的时候,斜了他一眼,遗憾地说:“军官老爷,我们不想跟你斗啦,否则,我们早就送你上天堂啦!”
葛利高里藐视地撒了撇嘴说:“你何不把自己先送上天堂呢?趁我还没有扒你的裤子,赶快走吧,走吧!真是个好汉!可惜我把手枪还给你啦,像你这样的冒失鬼,是不配挎手枪的,只配挂一把羊毛梳子!”
“走吧,弟兄们,叫他见鬼去吧!不动他,也就不会放臭味儿啦!”一个没有参加谈话的哥萨克好心肠地笑着说。
哥萨克们骂着,乱踏着结上冰的靴子,一起向门廊里拥去。葛利高里严厉地吩咐房主人说:“下回不许开门啦!他们敲一会儿就会走的,如果不走,就叫醒我。”
被吵闹声惊醒的霍皮奥尔河上游逃难的人们都低低地交谈起来。
“纪律简直败坏得不成样子啦!”一个老头子伤心地叹了口气说。“这些狗崽子,跟军官怎么说话呀……这要是在过去,那还了得呀?一定要送他们去服苦役!”
“他们要只是说说——那又算得了什么!没看见,他们还想动手呢!有个家伙还说,‘教训他一下,好吗?’就是那个戴驼绒风帽、像棵从未砍伐过的杨树似的家伙。这些坏家伙,已经坏到什么地步啦!”
“你就这样饶了他们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有一个哥萨克问。
葛利高里把军大衣盖在身上,脸上带着毫无恶意的笑容听着大家的谈话,回答说:“对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现在已经脱离了部队,谁也管不了;他们自己结伙,没有指挥人员,无法无天,谁是头头?谁有力量,谁就是他们的头头。大概,他们的队伍里连一个军官都没有剩下。我见过这样的连队,就像一群没爹没妈的孤儿!好,咱们睡觉吧。”
阿克西妮亚悄悄地嘟哝说:“你跟他们纠缠什么呀,葛利沙?别惹这些人吧,看在基督面上!这些疯子,他们会打死你的。”
“你快睡吧,睡吧,咱们明天还要起早哩。你觉得怎样?是不是好受一点儿啦?”
“还是那样。”
“头疼吗?”
“疼。看来我是起不来啦……”
葛利高里把手掌放在阿克西妮亚的额角上,叹了口气说:“你身上烧得简直像刚出炉似的。好,没关系,别泄气!你身体结实,会好起来的。”
阿克西妮亚不做声了。她干渴得要命,到厨房里去了好几次,喝些很难喝的温吞水,恶心、头晕,她勉强支持着,又躺到草垫子L 去。
夜间又来了四批找地方过夜的人。他们用枪托子敲门,打开百叶窗,在窗户上乒乓乱敲,直到葛利高里教导过的房主人骂着,在门廊里叫喊:“请你们到别处去吧!旅部住在这儿!”他们才走开了。
黎明时分,普罗霍尔和葛利高里套上爬犁。阿克西妮亚很费劲地穿上衣服,走出屋子。太阳升起来了。烟囱里冒出灰色的炊烟,升上蓝色的天空。被太阳从下面照耀着的红艳的云块在高空飘移。篱笆上。板棚顶上都结了一层厚霜。马身上冒着热气。
葛利高里扶着阿克西妮亚坐上爬犁,问道:“你是不是躺下?这样你可以舒服些儿。”
阿克西妮亚肯定地点了点头。葛利高里关怀地给她盖好腿,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无声的感激神情,又闭上了眼睛。
中午,在离大道约两俄里的新米哈伊洛夫斯基村停下来喂马的时候,阿克西妮亚已经不能从爬犁上站起来了。葛利高里把她扶进屋子,让她躺在热情的女主人腾出来的床上。
“你不好受吗,亲爱的?”他弯下身子,对着面色灰白的阿克西妮亚的脸涧道。
她困难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地看了看,又昏迷过去。葛利高里手哆嗦着给她解下头巾。阿克西妮亚的脸颊像冰一样凉,额角却烫得很,太阳穴边出的虚汗结成了冰丝。傍晚,阿克西妮亚完全失去了知觉。在这以前,她曾经要求喝水,嘟哝说:“要凉水,雪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清晰地说:“请把葛利沙叫来。”
“我在这儿哪。你要什么,克秀莎?”葛利高里抓住她的手,笨拙。羞怯地抚摸着。
“别扔下我,葛利申卡!”
“我不会扔下你的,怎么会这样想呢?”
“不要把我扔在外乡……我会死在这儿。”
普罗霍尔端来水。阿克西妮亚贪婪地把于裂的嘴唇放到钢杯子边上,喝了几口,又呻吟着把脑袋伏到枕头上。过了五分钟,她又不连贯地、模糊不清地说起胡话。葛利高里坐在她的头这边,听清了几句:“应该洗一下……弄点儿淡蓝色的水漂……还早……”她的模糊不清的话变成了耳语。普罗霍尔摇了摇头,责备说:“我劝过你,别带着她上路!好啦,现在咱们怎么办?简直是活受罪,没有说的,真的!咱们在这儿过夜吗?你聋啦,还是怎么的?我问你,咱们要在这儿过夜呢,还是继续赶路?”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他弯腰坐在那里,眼睛死盯着阿克西妮亚的灰白的脸。女主人是个热情、善良的女人,她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小声问普罗霍尔:“是他的妻子吗?有孩子吗?”
“有孩子,什么都有,我们就是没有运气,”普罗霍尔嘟哝说。
葛利高里走到院子里,坐在爬犁上,抽了半天烟。应该把阿克西妮亚留在这个小村子里,继续赶路会加速她的死亡。葛利高里心里很清楚。他走进屋子,又坐到床前。
“咱们在这里住下来吗,还是怎么的?”普罗霍尔问。
“住下。也许明天还要住一天。”
不久,房主人就回来了,是个矮小、瘦弱的庄稼人,目光闪烁不定,一看就知道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的一条假木腿(腿是从膝盖地方截去的)戳着地,一瘸一拐,很精神地走到桌边,脱下外衣,恶狠狠地斜脱了普罗霍尔一眼,问:“上帝送客人来啦?从哪儿来的?”他不等到回答,就吩咐妻子说:“快给我弄点什么东西吃,我饿得跟野狗一样啦!”
他没命地吃了半天。闪烁不定的目光经常停在普罗霍尔和一动不动地躺着的阿克西妮亚身上。葛利高里从内室里走出来,问候主人。主人默默地点了点头问:“你们是撤退的吗?”
“是撤退的。”
“打够了仗啦,老爷?”
“好像是。”
“这是您的妻子吗?”主人用脑袋朝阿克西妮亚那边点了点。
“是我的妻子。”
“你为什么叫她躺在床上?咱们自个儿在哪儿睡呀?”他很不满意地对妻子说。
“她有病,万尼亚,应该可怜可怜她嘛。”
“可怜!他们那么多,你可怜得过来啊,你看他们有多少!老爷,您把我们都挤走啦……”
葛利高里一只手贴在胸前,对主人夫妇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不符合他性格的乞怜口气,几乎是祈祷说:“善人们哪!看在基督面上,救救我吧。我再也不能带着她上路啦,她会死在路上的,答应我把她留在你们家吧。我给你看护的费用,你们要多少就给多少,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们的恩情……请你们无论如何也不要拒绝,行行好吧!”
起初主人断然拒绝了,推说没有工夫照料病人,而且病人挤得他们没有地方住了,可是后来,吃完饭,又说:“当然,谁愿意白照看她呢。您打算出多少照看费呀?对于我们的照料,您愿意出多少钱?”
葛利高里把口袋里所有的钱统统掏了出来,递给房主人。房主人犹豫不决地接过一沓子顿河政府发的票子——用唾沫沾湿手指头,数了数钱,问:“您没有尼古拉票子吗?”
“没有。”
“也许有克伦斯基的票子吧?您这些票子太不可靠啦……”
“我也没有克伦斯基的票子。您要愿意,我可以把马留给您。”
主人思量了半天,然后若有所思地回答说:“不行。当然,我倒很愿意要马,对我们种庄稼的人来说,马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但是现在这年月可不行啦!不是白军,就是红军,反正他们要把马牵走,哪儿会轮到我来用呢。你看,我只有一匹瘸腿的小骡马,就这我也整天担惊受怕,生怕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把它也牵走。”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像在为自己辩解似地补充说:“您别以为我这个人太贪心了,绝对不是!不过请您自个儿想想看,老爷!她也许要躺上一个月,或者还要多,一会儿要给她端这个,一会儿又拿那个,还要养活她吧,面包。牛奶,什么鸡蛋啦。肉啦,要知道,这都是值钱的呀,我说得对吗?而且还要给她洗衣服,给她洗澡,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活儿……我的老婆又要管家务,又要照看她。这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儿!不,您别舍不得啦,再给点什么吧。我是个残废,您看见啦——缺一条腿的人,我能干什么活儿挣钱哪?我们是靠上帝的施舍,过着粗茶淡饭的穷日子……”
葛利高里气得肺都要炸了,压着火儿说:“我不是不舍得,你这个大善人哪。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我自己也要过一文不名的日子啦。没有钱我也能凑合着活。你还想要我给你什么东西呢?”
“您真的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啦?”主人不相信地冷笑道。“挣您这份薪饷,应该有几口袋钱才是。”
“你痛快说吧,”葛利高里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说道,“愿不愿意把病人留在你们家里?”
“不,您既然这么吝啬,我们就没有理由留下她啦。”主人带着很大的委屈说。“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小事儿……军官的太太,叫邻居们知道了,事情就麻烦了,同志们紧跟着你们就会来到,他们一知道这件事,就会天天把我叫去……不,既然这样,您就把她带走吧,也许别的街坊愿意收留她。”他流露出非常遗憾的神情,把钱还给葛利高里,掏出烟荷包,卷起烟来……
葛利高里穿上军大衣,对普罗霍尔说:“你在这里照看她一会儿,我去找房子。”
他已经抓住门把手了,主人拦住他说:“您等等,老爷,于吗这样急啊?您以为我不可怜这个有病的女人吗?我是非常可怜她的,我自个儿也曾当过兵,而且非常尊重您的职务和地位,难道除了这些钱以外,您就不能再加点儿别的什么东西了吗?”
这时普罗霍尔忍不住了,激动得脸涨得通红,大声喊:“还要给你加点儿什么呀,你这个瘸腿的阴险家伙?!把你的那条腿也打断,这就是加给你的东西!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请准许我把他像打狗一样狠狠捧一顿,然后咱们拉上阿克西妮亚继续赶路,这个该死的东西,叫他不得好死……”
主人听完普罗霍尔的气喘吁吁的话,没说半句话去打断他,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