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1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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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病啦……”娜塔莉亚笑着说。“到我这儿来,我的可怜的孩子!”
波柳什卡惊异地打量着那些一本正经地坐在长凳上的大人们,——走到母亲跟前,伤心地问:“为什么你不叫醒我呀?他们为什么都聚到这儿来啦?”
“他们都是来看我的……我为什么要把你叫醒呀?”
“我可以给你端水,陪着你……”
“好啦,你去洗洗脸,梳梳头,祷告过上帝以后再到这儿来,陪我坐一会儿。”
“你能起来吃早饭吗?”
“我不知道。大概是起不来啦。”
“好,那我给你端到这儿来,好吗,妈妈?”
“真像爸爸,只有心地不像他,比他善良……”娜塔莉亚往后仰了仰脑袋,怕冷似地拉着腿上的被子,淡淡一笑说。
过了一个钟头,娜塔莉亚的病情恶化。她动了动手指,把孩子们叫到跟前,拥抱了他们,给他们画了十字,亲了亲他们,就请求母亲把孩子们带回家去。卢吉妮奇娜把孩子交给格丽普卡带走,自己仍然守在女儿身边。
娜塔莉亚闭上眼睛,仿佛是在昏迷中说:“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他啦……”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把米沙特卡叫回来!”
满面泪痕的格丽普卡把小男孩推进内室,她自己待在厨房里,小声啜泣。
忧郁的、眼里透出麦列霍夫家族冷酷眼神的米沙特卡胆怯地走到床前。母亲脸上发生的剧烈变化几乎把她变成陌生人了。娜塔莉亚把儿子拉到自己跟前来,感到米沙特卡的小小的心脏,就像是只被捉住的麻雀似的,跳得非常地快。
“把头低下来,孩子!再低点儿!”娜塔莉亚央告说。
她对着米沙特卡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把他推开,直瞪瞪地看了他一眼,紧闭上直哆嗦的嘴唇,强颜做出可怜、痛苦的微笑,问:“你不会忘记吧?会说吗?”
“忘不了……”米沙特卡抓住妈妈的食指,攥在滚热的小拳头里,攥了一会儿,松了手。不知道为什么他踮起脚尖,伸着两手保持平衡,从母亲的床边走开……
娜塔莉亚把他目送到门口,便默默地翻身朝墙躺着。
中午,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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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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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在从前线回故乡的路上的两昼夜,葛利高里想了很多,也回忆了很多往事……为了不致在路上孤零零的一个人痛苦地思念着娜塔莉亚在草原上奔驰,他带上普罗霍尔·济科夫。一离开连队驻扎的地方,葛利高里就大谈起战争来,回忆起在第十二团服役时转战奥地利前线,向罗马尼亚进军,跟德国人打仗的往事。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回想着同团服役的人发生的一切可笑的轶事,笑声不止……
头脑简单的普罗霍尔起初对葛利高里这种反常的唠叨感到十分惊奇,困惑莫解地斜眼看着他,后来还是猜到了,原来是葛利高里想用对往事的回忆使自己摆脱痛苦的思念,——于是普罗霍尔也积极地谈起来,甚至有点儿过分了。普罗霍尔详细地讲述着他在切尔尼戈夫斯克住院的经过,无意中看了葛利高里一眼,只见他那黝黑的脸颊上泪流纵横……出于礼貌,普罗霍尔使自己的马落后了几沙绳,在后面跟着走了半个钟头,然后又追了上来,试着谈些别的什么不相干的琐事,但是葛利高里再也没有插嘴。就这样他们直到中午,才默默地并马,马镫靠着马镜,奔驰赶路。
葛利高里拼命地赶路。虽然天气炎热,他还是催马小跑一阵,飞跑一阵,只是偶尔才让马缓步走一会儿。直到了正午时分,直射下来的阳光烤得受不了的时候,葛利高里才在一道荒沟里停了下来,卸掉马鞍,放马去吃草,自己则跑到荫凉里,往地上一趴——一直趴到炎热消散的时候。有一次,他们给马喂了燕麦,但是葛利高里却不遵守规定的喂马吃草料时间。以至他们那两匹惯于飞驰的战马,刚奔驰了一昼夜,就已经累得瘦弱不堪了,跑起来已经不再像起初那样不知疲倦的奔驰了;“这样很快就会把马累死。谁这样骑马呀?他当然不在乎,鬼东西,自个儿的马累坏了,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弄到一匹新马骑,可是我打哪儿去弄呢?这样拼死拼活地赶,恶鬼,到鞑靼村有这么远的道儿,我们非得步行或者坐老百姓的牛车不可!”普罗霍尔怒气冲冲地想着。
第二天早晨,在费多谢耶夫斯克镇的一个村庄附近、普罗霍尔忍耐不住,对葛利高里说:“什么人都看得出,你从来也没有当过家……你说说,谁像这样马不停蹄地日夜飞跑呀?你看,把马累成什么样子啦我们还是趁天没黑好好喂喂它们吧。”
“跟上,别落后,”葛利高里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我可追不上你,我的马已经累坏啦。咱们是不是可以休息休息啦?”
葛利高里默不作声。他们又跑了半个钟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普罗霍尔断然声明说:“咱们叫马稍微喘喘气也好啊!我再也不这样跑啦!你听见了没有?”
“快赶,快赶!”
“快赶!赶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呀?等把马赶到四蹄朝天才算完吗?”
“别说啦!”
“你做做好事吧,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我不想剥自个儿马的皮,可是眼看非剥不可……”
“好啦,那就歇歇吧,见你的鬼!看看哪儿的草好一点儿。”
这份电报,由于要到处寻找葛利高里,在霍皮奥尔河地区各镇辗转了好久,所以很迟才收到……等葛利高里赶到家,已经是娜塔莉亚埋葬后的第三天了。他在板门边下了马,往屋里走着,拥抱了抽抽搭搭哭着跑来迎接他的杜妮亚什卡,愁眉不展地请求说:“把马好好遛遛……别哭号!”然后转脸朝普罗霍尔说:“回家去吧,用到你的时候——再去叫你。”
伊莉妮奇娜拉着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的手,到台阶上来迎接儿子。
葛利高里伸手抱过孩子来,声音颤抖地说:“别哭!别流眼泪!好孩子!变成没有妈的孩子啦?好啦……好啦……妈妈把咱们扔下不管啦……”
而自己却也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压制住哭泣,走进屋,去向父亲问好。
“我们没有能把她照顾好……”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说完,立刻就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廊里去了。
伊莉妮奇娜把葛利高里领到内室,把娜塔莉亚的事情讲了半天。老太婆本来不想把事情全都说出来,但是葛利高里问:“为什么她不想生孩于啦,你知道吗?”
“知道。”
“那为什么?”
“她在这以前,曾经去看过你的……你那个……阿克西妮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啦……”
“阿哈……是这样吗?”葛利高里的脸马上涨得通红,低下头去。
他从内室里走出来,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无声地翕动着发青的。颤抖的嘴唇,坐到桌边,把两个孩子抱在膝盖上,抚爱了半大,然后从军用背包里掏出一块沾满尘土、变成灰色的砂糖,放在手巴掌上,用刀子切碎,抱歉地笑着说:“这就是带给你们的全部礼物……看你们的爸爸有多好呀……好啦,到院子里去,叫爷爷进来。”
“你要到坟上去吗?”伊莉妮奇娜问。
“以后再去吧……死人是不会怪罪的……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怎么样?没有闹吗?”
“头一天哭得厉害,尤其是波柳什卡……现在——他俩好像已经商量好了似的,当着我们的面也不提母亲的事啦,不过夜里我听见——米沙特卡在小声哭泣……脑袋钻在枕头底下,好不叫别人听见他的哭声……我走过去,问他:‘你怎么啦,亲爱的?去跟我睡好吗?’可是他却说:‘没有事儿,奶奶,一定是我在做梦……’你跟他们说说话,跟他们亲热亲热吧……昨天早晨,我听见两个在门廊里说话。波柳什卡说:‘她会回来的。她还年轻,年轻人根本就不会死。’他们还是些胡涂孩子,可是却跟大人一样,难过得很呢……你大概饿了吧?我立刻去给你弄点儿东西吃,你怎么不早说呀?”
葛利高里走进内室。仿佛是头一次来到这间屋子似的,仔细打量着四面的墙壁,目光停在铺得整整齐齐。放着鼓鼓囊囊的枕头的床上。娜塔莉亚就是死在这张床上,她在这张床上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葛利高里想像着娜塔莉亚怎样跟孩子们告别,怎样亲吻他们,也许还给他们画过十字,于是他又像读到娜塔莉亚去世的电报时那样,感到一阵尖利的、刺心的疼痛,耳朵里嗡嗡直响。
屋里的每一件小东西都使他想起了娜塔莉亚。对她的回忆是摆脱不了的,而且非常痛苦。葛利高里不知道为什么在屋子里巡视了一遍,便匆匆走了出去,几乎是跑到台阶上去的。心里的疼痛越来越厉害。额角渗出了汗珠。他走下台阶,害怕地把手掌捂到左胸上,心里想:“看来——这些陡峭的山头儿把我这匹灰马给累坏啦……”
杜妮亚什卡正在院子里遛马。马在仓房旁边挣扎着缰绳,站住不走,——伸长脖子,翘起上嘴唇,露出一排黄色的牙齿,闻着泥土,然后打着响鼻,笨拙地开始蜷起前腿。杜妮亚什卡扯了一下缰绳,但是那匹马已经不听她的,要躺下了。
“别让它躺下!”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马棚里喊道。“没看见——它还备着鞍子哪?为什么不卸下鞍子,胡涂丫头!?……”
葛利高里一直还在谛听胸中的跳动声音,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马跟前,卸下了鞍子,——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勉强对杜妮亚什卡笑了笑,问:“爸爸还老是发脾气吗?”
“还是老样子,”杜妮亚什卡也笑着回答。
“再遛一会儿吧,好妹妹。”
“它身上已经没有汗啦那好吧,我再遥它一会儿。”
“叫它躺下吧,别管它啦。”
“我说,哥哥……不好受吧?”
“你说呢?”葛利高里喘吁吁地回答说。
同情心推着杜妮亚什卡,去亲了亲哥哥的肩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窘得流出了眼泪,急忙扭过身去,牵着马到牲日院里去了。
葛利高里走到父亲跟前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在卖劲儿地从马棚里往外铲粪。
“我给你的战马预备块地方。”
“你怎么不说一声?我自个儿来收抬就是啦。”
“看你说的!怎么啦,难道我已经不能于活儿啦?好儿子啊,我还像枝火枪一样冲呢。我是用不坏的!还可以于一气呢。明天我打算去割大麦。你能多待些日子吗?”
“一个月。”
“这太好啦!咱们到地里去吧,啊?一于活儿你也许会觉得舒服点儿……”
“我自己也是这样想。”
老头子扔掉叉于,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话音里带着神秘的口吻说:“咱们回屋子里去吧,你好吃饭。这种痛苦你是走到哪儿也躲不开的……大概是这样,是这样……”
伊莉妮奇娜摆好桌子,递给他一块于净手巾。葛利高里又想:“从前都是娜塔莉亚做饭……”他为了不流露出自己激动的心情,便匆忙地吃起饭来。等父亲从贮藏室里拿来一罐用于草堵着口的烧酒来,他露出感激的神情看了父亲一眼。
“咱们来为去世的娜塔莉亚祈祷吧,愿她在天之灵安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口齿清楚地说。
他们各自喝了一大杯。老头子立刻又斟上了一杯,叹了口气说:“一年的工夫,咱们家里就死了两口人……死神看中咱们家啦。”
“咱们别谈这个啦,爸爸!”葛利高里请求说。
他一口气喝下第二杯,把一块咸鱼在嘴里嚼了半天,盼望着头脑昏沉起来,摆脱那些纠缠不休的思绪。
“今年的大麦长得好!咱家的麦子比别人家的更出色!”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吹嘘说。在这些自吹自擂的话里和说话的声调里,葛利高里都感到矫揉造作、故弄玄虚的意味。
“小麦长得怎么样?”
“小麦吗?稍微受了点儿霜冻,不过这——并不要紧,每亩也能收三十五到四十普特。别人家种的硬粒小麦,长得好极啦,不过咱I 家,倒霉得很,却没有种。但我也并不十分难过!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要那么多的粮食干什么?帕拉莫诺夫的粮栈不收购,又不能屯在谷仓里。战线一移到咱们这儿来——同志们就会统统都收去,就像舔光了的一样。不过你用不着担心,咱们就是今年颗粒不收,粮食也足够吃两年的。上帝保佑,咱们家仓里的粮食还满满当当的呢,别的地方还藏着点儿……”老头子狡猾地挤了挤眼睛说:“你问问达什卡,为防荒年,我们藏了多少粮食呀!我们挖了个大坑,足有你